第5章

找東西時,往往找到不是想找的東西。

“長老,魄如霜今日又來挑戰了。”

賦影然半卧于厚厚的羊毛毯中,四周堆得彷如小山高的竹簡古籍幾乎湮沒了她。

帳外傳來魄如霜元氣滿滿的請戰之聲,她漫不經心擡了擡眼,繼續展開手中未讀完的部分。

聽見魄如霜的聲音,剛滿八周歲的前族長之子信風回将腦袋從書山中拔出,順着毛茸茸的毯子蹭蹭爬到賦影然身邊:“長老,堂姐在叫你。”

“……不想動。”

賦影然渾身透出冬季的頹喪氣息。

虎頭虎腦的信風回立刻板起小臉苦口婆心拽住她的胳膊晃來晃去:“長老,一日之計在于晨,你不能再這樣頹廢下去了!”

賦影然索性将竹簡蓋在臉上:“就讓吾腐爛成泥哺育花朵吧。”

這數年來天羌族依然保持着戰鬥民族習性,在中原邊境一帶逐水而居,人口逐漸增多,便有了選拔戰士的基礎。

逸冬清身為族長并不需要直接經手太多瑣事,新一批天羌戰士的訓練由長兄楚狂師敵負責,而閑下來的魄如霜便以長老烏蘭狄月為目标潛心修煉,時不時上門挑戰。

賦影然在四境中見過不少有資質的年輕人,而真正能“得道”者依然在少數,魄如霜便是這少數人中的一員。

她以娲皇靖靈功為根基修煉的五氏仙劍已頗有所成,能為遠在兄姐與其他族人之上,更難得的是武心沉穩,不喜賣弄,提升空間還很廣闊。

戰鬥民族果然盛産女漢子——賦影然不禁感嘆。

她卻沒想到正是因她在過去各種決鬥中未嘗一敗的事實激勵魄如霜不斷提升;且在魄如霜帶動下,年輕的天羌戰士似乎都對狄月長老抱有濃烈的興趣,偶有幾個資質不錯的逮着機會就請戰。

這樣的生活讓賦影然逐漸感到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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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修真道溟說走就走的旅行持續至今,還遙遙無絕期,她自覺在天羌族滞留的時間似乎也夠久了。

于是她決定離開,繼續流竄……不,流浪生活。

離開前夜她将象征長老身份的環佩一分為三,分別交給三位個性沉穩實力高強的族中好手,正式卸下長老一職,又對三人囑咐一番後,避開魄如霜兄妹仨,騎着白駝再次上路。

白駝腳程極快,中原的青山綠水在身後融為一抹黛色逐漸消失,她摘下駝背上的水囊,不冷不熱道:“出來吧。”

信風回從行囊中怯怯探出腦袋:“長老……”

賦影然淡淡地盯着他:“跟着我做什麽?”

信風回鼓起勇氣道:“古人有雲‘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我也想四處游歷。”

賦影然默默的反思着自己把戰鬥民族後裔培養得如此文質彬彬真是罪過罪過,愧對托孤老友啊。

然後她一把将天真的信風回拎出行囊,绀色眸子冷冷清清,涉世未深的信風回立刻感受到一股不寒而栗的壓力。

“娃兒,記清楚,與吾同行,不只是游歷,也是冒險。”

在信風回目瞪口呆的注視中,她身上燃起青色火焰,頓時白衣染黛,紅紗飄落,五官變化,頃刻間已是另一副面貌。

賦影然舉目四望,一輪孤月之下,大漠沙如雪,便随口道:“新的身份,嗯……有了。風煙.月夕影。”

“長老……”

目睹這出看我七十二變真人秀,信風回覺得腦子好像有點不太夠用。

賦影然低頭看了看他:“你就叫杜蘅好了。”

信風回:“……”

“不喜歡?那叫杜子藤?”

傻眼了半天終究回過神的天羌族小天才展開了激烈反對:“我肚子不疼,我頭疼!你要解釋!解釋!”

“別鬧,吾在思考新身份的配備。”

“你不誠實!欺世盜名欺天罔地弄虛作假招搖撞騙千面女郎!”

信風回挖出腦子裏所有有關欺騙的成語。

賦影然倏地盯住他:“最後一詞說得妙,在哪裏學的?”

“呃……”信風回瞬間心虛:“是堂哥買的書啦……”

“哦?”賦影然慢慢有了點印象。

別看楚狂師敵糙漢子一個,私底下特別喜歡閱讀中原各種話本,還總藏着掖着,其實賦影然早就知道他的最愛是小清新言情話本,諸如《憨娘子》《癡相公》之類。

真是見不得人的反差萌啊。

不過倒是激發起她的靈感了。

算算看這麽些年,道者儒者墨者,游俠街霸牧民,她也換了不少馬甲和風格,這次不如試試女文青?

一路西行北上再南下,抵達江南之時,信風回已足十歲,而風煙.月夕影已是北域名氣不小的才女。

二人以母子相稱,買地皮修房屋,住所命名為“疏雨梧桐”,建起一家不大不小的書局——寄北軒。

為什麽要叫寄北軒呢?

根據小道消息,寄北軒之主月夕影在北域有過一段傷心情史。一見如故日久生情細水長流,卻不敵江湖風波摧折,與愛人被迫分手,從此天人永隔。

又是一名傷懷女子啊……

自古文風浸潤思維感性想象力豐富的江南圍觀群衆們都對這個悲傷的故事表達出不同程度的同情。

信風回聞訊幾乎嘔血。

——那明明是賦影然下一部話本的劇情吧!這麽明目張膽的炒作為毛沒人看出來!

寄北軒經營不過兩年便發展為江南第一書局,跟賦影然各種或明或暗的炒作手段不無關系,當然,既然是文青,那必須樹立正面形象文藝到底,所發刊物皆定格頗高,《雪泥鴻爪》主推散文小品文,《蘭坊夜話》連載小說,《流墨素簡》刊印學術文章。

信風回,噢,現在改名姬無妄——小小年紀被抓壯丁,幫忙審稿發工錢,閑暇時間還要練武,只因賦影然不鹹不淡的一句“莫忘你的設定是一心為母親解勞分憂的孝順少俠”。

雖是被賦影然一手帶大,但他覺得直到離開天羌族自己才開始慢慢認識長老的真面目。

實力強得沒邊,沒心沒肺惡趣味。

對,重點是惡趣味。

正想着,身後傳來詢問聲:“無妄,這一期稿件整理得如何了?”

披着“瘦削病美人女文青”新馬甲的賦影然用團扇拍飛家養的肥貓,優雅收回手。

信風回趕緊拿起一摞稿件:“品質不錯,這幾稿你看看。”

賦影然接過稿件,約略浏覽一番,擊節而贊:“好文筆,好技法。設法讓這幾人成為寄北軒簽約作者,薪酬按老規矩辦。”

小神童信風回領會精神,很快拟定攻略,寄北軒文司監們依照計劃迅速展開行動,開始網羅老板娘看中的大手們。

經過三年艱苦卓絕的談判,幾位大手終于被成功網羅到寄北軒旗下,不過出于行規,只行文不露面,賦影然簡單地為他們取了內部通行代號。

巫祝,擅寫各類散記,夾敘夾議偶爾還附贈心靈雞湯,作品不多貴在精妙。據說是個死宅,行事頗為神秘,之所以被寄北軒打動是因為賦影然随口的一句“麻煩如感冒,無論輕重終是避不過”傳到了他耳中。

解玄,尤擅懸疑推理寫作。據信風回觀察,賦影然好像知道對方的身份,時常看着那人稿件露出不懷好意的淺笑。

最後一位卻是令人唏噓。

多可惜啊,唯一一個敢于真身上陣的文藝青年,清都無我.策夢侯,早年間可是發了不少文采斐然的稿件。

忽然有一天卻傳信告知合約解除,賦影然難得好奇,遣派文司監頭領清如許進行調查,約莫過了半年多才有結論。

清如許表面看着像個女文青,實則是個八卦女流氓,前來彙報的時候表情不要太猥瑣。

“老板娘,清都無我來自奇花八部中的夢花部。根據吾的觀察,近段時間他的武學似有改變。”

“哦?”

“他現今所修煉的功法會導致體內陰陽失衡,必需長期采陰補陽……”

“說重點。”

“……不淫|亂就會死。”

“然後呢?”

“我搜羅了他新近出版的作品,念給你們聽看看:卻見嬌奴纖手無力,慵懶而卧,輕移皓腕,玉面上汗光如珠點點,發釵缭亂,蹙眉淺吟哦……”

信風回痛苦地扭開臉。

他還是未成年人求放過啊,為什麽要他來面對如此慘淡的人生。

清如許興致勃勃念了一段之後,賦影然毫無興致地揮了揮手示意作罷:“可惜一筆華彩淪入豔媚。”

“但是銷量很好呢。”

賦影然手執纨扇賢良淑德地勸誡道:“如許,寄北軒的特色是節操格調,各有受衆,不必與之比銷量。”

……你還有節操麽?

信風回懷疑地看了賦影然一眼。

悠哉游哉的書商生涯在一個無月之夜被打破。

賦影然在燭火下翻閱新刊物,倏然眸光一凝,手腕翻轉,雕有虎豹的圖騰玉從腕上垂下,卻是毫無光澤,遍布裂紋。

她目光幽深地沉思半晌,手掐咒訣,紅焰閃爍。

暗夜中,白衣紅紗,一騎絕塵,徑直往邊陲而去。

縱有化光之能,亦有白駝絕佳腳力,趕到邊疆也足足花了三日。

天羌族昔日駐地已是一片廢墟,一群禿鹫餍足地停駐于殘垣之上梳理羽毛,零落的屍首在日光暴曬中散發着腐臭氣息。

賦影然并不多看一眼,徑直來到西側,果見地面殘留的怪異裂痕,心下稍定,方才轉出營盤,查看現場痕跡。

——卻是熱鬧。

五陽燎原、元無三式、鋒留十轉,劍痕灼痕,亂成一片。

她很好奇自己不過離開幾年,道羌之間發生何種矛盾,竟至于派出道真一脈那麽多好手殺入天羌族?

觀此形勢,若非她預留一手,只怕天羌人會被殺得連毛都不剩一根。

原本留下後路可不是為了防道真啊。

這算是……大水沖了龍王廟麽?

察覺暗處窺伺的目光,她冷然一笑。

“朋友,不出來一見麽?”

葛仙川扭扭捏捏探出半個腦袋。縱使全身籠罩在黑袍中,他依然有幾分不安。

按照他的劇本,應該是游歷歸來的星河靖海看到族人慘亡怒發沖冠,然後他适時現身告知實情,引導其殺上道真報仇,但是眼下……沒等到星河靖海,卻等來了烏蘭狄月。

對于這位天羌族長老,葛仙川心底總有種莫名的發憷。

不過既然烏蘭狄月是天羌族不敗傳說,或許她的複仇更值得期待。

于是他壯着膽子來到賦影然面前,故弄玄虛道:“閣下怎會來到這不祥之地?”

“哦?吾不知吾族之地竟也變成不詳了。”

“嗯?”葛仙川假裝驚訝了一下:“你是天羌族人?”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賦影然斜睨他一眼,愛理不理。這樣的地點出現這樣的人,必有鬼祟。

“你有所不知,天羌族意圖進犯中原,已被道門滅族。那一戰,真是慘烈……”

葛仙川聲情并茂描述道羌血戰的慘痛戰果,話說一半,冷不防被人丢了一個大元寶在懷裏。

賦影然騎着白駝已離他十步遠:“說書說得不錯,這錠銀賞你了。”

葛仙川心下一愕,欲辨其去向,已是遲了一步,人很快不見蹤影。

想想烏蘭狄月不按常理出牌的個性,他心中不安又開始浮動。

賦影然才懶得與這種一身黑衣言行猥瑣的妖咖磨叽時間,直接将他劃入嫌疑範圍,擺脫後方跟蹤,以獨門手法通知信風回到秘密據點會面。

道羌大戰一個月之後。

靈犀指瑕從煙雨斜陽中踏出,故作輕松的表情很快被愁眉緊鎖取代。

“師兄本是道真佼佼者,如今失去雙手,豈非淪為廢人?哎……”

心事重重之間,在轉角處撞到障礙物。

“嗯?”

靈犀指瑕詫異地看着臺階下縮成一團一身破爛的瘦弱少年,斥道:“你是何人?在此做什麽?!”

少年擡起蠟黃瘦削的臉看了她一眼:“我找原無鄉。”

“找他何事?”

“不知道,師尊要我來找他。”

“你師尊又是何人?”

“不知道,她說自己叫賦影然。”

“啊——!”聽聞久違的名號,靈犀指瑕一怔,煙雨斜陽的大門同時敞開。

“師尊要你來找吾?”原無鄉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激動。

少年打量他一番,方才起身拍拍衣衫上的塵土,遞過一口精致的箱子:“師尊說将這個給你,要我今後跟着你。”

靈犀指瑕代為接過,打開一看,又是一怔。

箱中靜靜躺着一對機關臂。

原無鄉有幸見過銀镖玄解,比這對機關臂精妙甚多;但遭逢劇變數日以來,這是他收到的最寶貴的禮物。

心口忽然湧過一片熱流,他溫和地看着那瘦削少年:“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咧嘴一笑,燦爛得好像陽光:“我叫毂鳳鳴。師兄,從今以後多多指教了。”

跟随原無鄉踏入煙雨斜陽,少年眼底漫過不易察覺的幽寒。

他想起來之前與南修真道溟的徹夜長談。

“真相自己查找,複仇自己完成。用你的一切能為挖出那只躲躲藏藏的黑手。”

“你就這麽放心我?”

“你自幼聰明,應該明白怎樣做對天羌族的延續最好。”

“殘存的族人該如何?”

“安然度日,靜待一切浮出水面。”

“要等多久?”

“看你的效率。”

……

少年眯了眯雙眼——從今日起,信風回開始成為毂鳳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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