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可以拖到後天的事情就不要只拖到明天。

“吾一直有一個疑問。”

賦影然懷裏抱着一名熟睡的幼童,神色很是深沉。

隔着一面水鏡,素還真始終注視着她懷中稚童,眸光波動之間,充滿愧疚、不舍、溫情與決斷,種種複雜情緒,心頭百般滋味,難以言喻。

“前輩所疑者是什麽?”

賦影然擡起一只手指向自己:“吾這張臉上,是寫着‘歡迎托孤’四個字嗎?”

——從原無鄉到信風回,再到如今的素續緣,她不得不懷疑,難道她的氣場沾染上了保姆風範?

“哈……”在江湖風波中沉浮磨砺已久,素還真不複當年甫入人世之時的昂然之态,多少顯得有氣無力:“素某知曉此舉給前輩帶來的壓力,但吾現今已是托無可托,唯有仰賴前輩之神通。”

“算了。”賦影然興致缺缺擺擺手示意不必廢話:“人既然交到吾手上,便是機緣。但你素還真必須遵守約定,從此不能再與他見面,憑空給吾惹麻煩。”

“讓他遠離風波,也是素某的心願。前輩請放心。”

“還有一事。此番你欠吾的人情大了,有朝一日當歸還這份人情。”

“只要不違公義,但凡素某能力之內,必盡力報答。”

“你這句話很有深意哦。吾看起來像是會違反公義之人嗎?”

“前輩多心了。”

素還真與賦影然通過水鏡對視一眼,同樣的深沉睿智,同樣的玲珑心思,一切盡在不言——畢竟一個智慧武學皆超凡絕倫的人一旦發起瘋起來很容易跑偏報社,譬如他那位同梯談無欲。鑒于這位前輩雲缭霧繞難窺底細的作風,他可不希望将來需要對付的難纏對手中又多出一個禦青城。

“心有猛虎而細嗅薔薇,也是一種趣味的生存之道。素還真,紅塵幹戈無盡處,你可要好好顧命,畢竟這個江湖中只有一個素還真,少了你,又失去很大可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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賦影然不以為意,淡然揮袖打出金色敕令,水鏡應聲而碎,随之崩塌的還有整座山頭,而她在崩裂的山石之間進行了快速換裝,當一切塵埃落地之時,方圓數裏不聞人聲,一抹人影絕塵而去。

幾年光陰,江湖局勢波瀾詭谲。

賦影然帶着素續緣遠離俗塵糾葛,最遠走到了西海之極。

然而素續緣與素還真父子天性,終究不忍旁觀父親傷痕累累錐心泣血,加之他的早慧完全遺傳乃父,竟于一日趁賦影然閉關悟劍之機悄悄留書出走,回到素還真身邊。

賦影然捏着一紙留書,微微皺了皺眉頭,心道父子人倫大過天,且随他去好了。

同時也下定決心,從今以後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不再接受托孤。

之前帶着素續緣四處躲避,逃難一般的日子雖然也是一種難得的生命體驗,但是畢竟勞心費力,現在恢複自由身,不如也回中原溜溜。

算算看,烏蘭狄月很久未曾出現,為免被那暗中謀算的幕後黑手遺忘,還得去刷一刷存在感。

于是白衣迤逦,紅紗覆面,由西而東,再入茫茫大漠。

斜陽殘照裏,荒蕪的沙丘綿延至天際而無盡,規律的駝鈴聲卻引來有心人關注。

別黃昏下意識跟随鈴聲而行,越是靠近,越感覺前方女子似曾相識。

直到賦影然停住白駝,漫不經心回望一眼。

別黃昏頓悟。

這不正是鳌首所言必殺之人麽?

于是他做了一個目前十分錯誤後來證明頗有建樹的決定。

——開殺。

三天後,別黃昏在一處岩洞中醒來,被捅了對穿的腹部已然包紮妥當,賦影然坐在對面,眼中光芒流轉,不知在謀算什麽。

“你……!”

“刀者,毫無反抗能力之時,最明智的做法是配合與服從。”

別黃昏不再輕動,賦影然見對方識相,便也不再浪費時間:“吾與閣下素昧平生,何以對吾動殺?”

別黃昏沉默了很久,久到他也明白無能隐瞞,最終說出答案:“烏蘭狄月,天葬十三刀衆人得而殺之。”

然後他瞬間感受到從賦影然笑得眯起的雙眼中彌漫出的滿滿惡意。

“哦,天葬十三刀啊。想不到時隔多年,鳌首對吾還是如此上心,真是感恩。”賦影然一手托腮,一手撥弄火堆,舒展的眉眼緩沖了清冷氣質,漫不經心轉移了話題:“反正你也打不過吾,大家進行友好閑聊可好?”

別黃昏不做聲。

“你在昏迷中一直流淚喚着‘賦兒’,聲聲凄苦,打動吾了,吾不殺你。只問一句,賦兒是誰?”

“……吾兒。”

賦影然挑眉審視別黃昏:“牽挂着兒子,還出來做殺手,你很差錢?要不要跳槽到吾手下做工?包吃包住各種福利,不愁兒子缺錢花。”

別黃昏心中一痛,握緊拳頭:“賦兒已經死了。”

“是嗎?真巧,吾看顧的孩子也走失了,估計今後也找不回來。”賦影然眨眨眼,情緒不見波動。難怪她總覺得此人渾身透露一股苦逼氣息,原來是失獨父親。

別黃昏這才正眼看了看她。

沉悶地過了半宿,二人總算開始有一搭沒一搭聊起來,賦影然也逐漸了解別黃昏與其子悲催淡薄的父子情。

此外她終于弄明白天葬十三刀這個組織的設定……就是沒有明确設定。

天色已泛白,賦影然憂愁地思忖着自家師弟為什麽一把年紀了做事兒還這麽不靠譜呢,一手建立的組織連個章程目标都沒有,這企業制度和企業文化十分堪憂啊,在門派林立的偌大江湖中遲早會淪落成死跑堂的——沒錯,連醬油都沒得打。

這熊孩子,滿腦子只有寶物寶物和寶物,總有一天要把南宗和天葬十三刀都敗光。

賦影然越思越覺憂愁,索性千裏傳書清如許,深入調查一色秋和其名下組織,雲羅天網再展八卦神通,幾乎把一切能查探的線索都查了個底朝天。

據說別黃昏有個好盆友叫痕千古,據說痕千古是位公公,據說這位公公出自公公雲集的神秘煙都,據說一色秋一直跟煙都有些勾勾搭搭。

賦影然震驚了兩秒鐘。

她很懷疑以式洞機那種超乎想象的戀物癖和收集癖,會不會哪天在激|情之下練什麽揮刀自宮的絕學?

——師尊在上,弟子不孝。

果然要管管比較好。

于是她一邊沉思一邊走回洞窟,随手丢給別黃昏一只玉佩。

“你……這是做什麽?”

“看在大家同是天下淪落人的份上,給你一個機會。吾要知曉你所掌握的一色秋所有情報,你若不服,性命堪憂;當然,若你配合,今後遭逢困境,可以此玉向吾求助。”

“這是威脅?”

賦影然理直氣壯,完全無意掩飾:“正解。來,你選吧。”

別黃昏好歹也是有骨氣講義氣的江湖人,豈會受她脅迫,硬氣地咬牙沉默。

賦影然攤手,表示毫無壓力:“你要硬抗也無所謂,但那位與你交好的公公可就倒黴了。你對吾之實力已有所了解,不知痕千古能承受多少呢?”

別黃昏聞言一驚,驚詫于短短兩日時間自己在她面前已毫無秘密可言,又憶起她詭異的身法與戰法,頓時語塞兼心塞。

賣鳌首還是賣摯友,這真是個忠義難兩全的問題。

最終他做出了艱難的決定,并暗自慶幸對方沒擡出步武東皇來給他選。

賦影然滿意地點點頭,小機你果然做人失敗,還不如一個公公呢。

修煉、旅游,閑來沒事威脅敲打別黃昏,指點葑玉絡,放馬甲刷存在感,不緊不慢地深挖坑預備廣埋人……如此散漫地過了數年,終有一日,她聽聞萍山練峨眉入世抗衡異度魔界的消息。

頓時熱血沸騰。

闊別多年的好友回到中原怒刷魔人大振道門雄風,禦青城必須要激動,并且,她的布局終于可以一點點開始鋪展。

當練峨眉身陷閻魔旱魃與狂龍雙殺之局又遭逢假藥坑害岌岌可危之時,禦青城從天而降,宏招震退魔君罪首,帶着練峨眉急急返回萍山。

狂龍一聲笑緊追不放,然而當他和魔君趕到萍山之時,再一次無限吐血地看着萍山飛升而去——這次是禦青城直接拔走了萍山。

“嗚嗚……禦青城,可惡的禦青城,你又阻止我跟小眉眉相親相愛,該死,嗚嗚嗚……你該死啊!!!”

“狂龍,峨眉要吾轉達,萍山從此不會再落地。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啊。永別了——”

半空中傳來禦青城冷淡的嗓音,狂龍頓時哭得更加凄慘。

幾乎是第二日,雲磐.禦青城之名就傳遍了苦境,談無欲和慕少艾聽聞訊息,一致露出糾結的表情。

“哎呀呀,談兄,觀你神色,莫非也熟悉禦青城?”

“大家彼此彼此,她沒進一步動作,應該只是為了救人。”

“這位前輩前前輩是如此高調之人嗎?”

“有些事,不能深思啊。”

談無欲頗有過來人心得,直接掐斷了談話。

果不其然,當他奔走翳流與罪惡坑之時,已偶然自路邊說書人口中聽到禦青城事跡——真真假假,魚龍混雜。

談無欲不寒而栗。

畢竟他十分确定自己寫過的那本書至今未曾流傳現世,因此從他人口中聽到自己未曾公開的寫作素材就變成了一件驚悚的事情。

天曉得那位深不可測不循常理的前輩準備挖坑給誰跳……不可深思,不可深思啊。

……

江南寄北軒,清如許正小心翼翼托起兩本看上去頗有年頭的舊書殘卷——盡管作品是近年完成,但圖書做舊自有能工巧匠,誤導判斷不存問題。

一冊為散記,專錄論劍海名人堂及各屆首座趣聞轶事,間或夾雜劍法評論探讨,清如許将之流傳至論劍海附近。

一冊為手劄,記錄着一位愛劍成狂走火入魔的劍客鑽研某部劍法之心得體會,被放置于雲橫嶺。

雲橫嶺,即是禦青城曾經修煉劍法之所。

清如許依照賦影然吩咐,除帶去手劄,還順便找來一具劍客骸骨,擺在早已廢棄破敗的茅舍草廬中。

前期布置完工,作為執行者,清如許怎麽也看不懂老板娘的計劃,最終放棄思考,繼續她的八卦大業。

賦影然在萍山一呆就是許久,後來妖世浮屠禍亂中原,影響練峨眉功體恢複,她站在遠離紅塵的萍山上幹淨利落拍下一掌,道門宏力攜帶累積的驚人加速度轟然而下,妖世浮屠頓時被轟得慘叫連連哭嚎一片。

在那之後,禦青城之名愈發響亮。

而毂鳳鳴的調查也終于有了較為模糊的眉目。

當賦影然終于駕馭着七彩雲霓踏上苦境大地,正值魔佛危機漸漸浮現。

她施施然換裝前往寄北軒,聽取毂鳳鳴與清如許的工作報告。

“道真之事,疑在兩點:第一,葛仙川之死疑點重重,吾曾夜探其墳,察覺棺中屍體有異,甚為懷疑真實性。第二,拳域之內有一策師,拳法迥異于南修真正派心源,卻頗有幾分天羌族拳路影子。或許天羌戰士,尚有幸存者。”

“嗯。”賦影然披着月夕影的馬甲輕輕啜飲新茶:“你還忘了一個人。”

“罪負英雄嗎?”

“查得怎樣?”

“他自我封閉,行蹤無定,不好把握。”

“無妨,他身上蹊跷之處,總會随着主犯牽引浮出水面。”賦影然轉而望向清如許:“你那邊如何?”

“禀告老板娘,吾最大的收獲,與巫祝和解玄簽下死契,今後他們一輩子都要給我們寄北軒做搖錢樹。”

“楓柚主人懶散成性,拖稿如何處理?”

“老板娘你就放心,吾順便還救了拂櫻齋主,并安排他去做巫祝的編輯,這下我們再也不用擔心巫祝會拖稿了。”

賦影然聯想了一下拂櫻齋主滿那兒追稿楓柚主人的畫面,不得不感嘆後生可畏,清如許此舉值得點贊,遂也贊道:“做得好。其他事項呢?”

“別黃昏有按照約定定期提供一色秋的情報,但他近期已經退出天葬十三刀。據吾調查,一色秋尚無太多動靜,倒是四大奇觀之一的煙都,果然與其他三方撕破臉皮亮出獠牙了。”

清如許說着露出一抹厭惡神情。

賦影然洞若觀火,同時也覺得奇怪。一群患有直男癌的公公……實在是蔚為奇葩啊。

“老板娘,近期就是這些進展了,你怎樣打算?”

“時機未到,吾另有要務處理,你們也暫且蟄伏不動吧。”

“是。”

賦影然在寄北軒停留幾日整理思路,随後徑直往羅浮山而去。

淡定拉風又神棍的瞉音子正在煉丹,賦影然就站在一旁圍觀他煉丹,并順手丢出一個陣法隔絕冥冥之處窺探的視線。

鼎爐排布完畢,缭缭青煙四散,瞉音子擡眸第一眼,驚愕難言。

“是你?”

“聽聞丹華抱一丹藥效果明顯,特來讨一粒藥丹。”

“何不去找三餘無夢生?”

“你這冷酷又心黑的形象很久沒見過了,如今觀來倒是新鮮。多餘的話不必再說,吾需要一粒清除濁氣輔助功體運行的藥丹,你明白其用途吧?”

“嗯……”瞉音子思忖片刻,根據效果與來者背景,極有可能是用在練峨眉身上,便颔首應下:“三日之後可煉制完畢。”

“吾會派人取藥。”

“不擔心暴露行蹤嗎?”

賦影然淺淡一笑:“一本妖書,還算計不了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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