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若一個方法笨而有效,那它就不笨。

別黃昏凝視着手中玉佩,壓抑心中焦灼,在昔日與烏蘭狄月相遇之地靜候消息。

他對那名女子的觀感相當複雜。

因為她的脅迫,他不得已出賣鳌首的情報,導致自己如今連向天葬十三刀求援的底氣也幾乎喪失——盡管烏蘭狄月從未對鳌首采取任何行動,所以此事根本未曾洩露半分,但始終是他心中一根芒刺。

然而為了賦兒,他不得不鼓起勇氣厚顏一試,卻面臨黃羽客身亡,老狗不知去向的困境。

別黃昏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很清楚憑一己之力欲從煙都帶走賦兒可謂希望渺茫,如今孤立無援,只能寄望于這位神鬼莫測的天羌族前長老。

賦影然來得很準時。

原本她正在完善布局的路上,忽然接到清如許通知,退隐之後不見人影的別黃昏突然找上門,且動用了當年自己贈與的玉佩求助。

于是她臨時改變方向,依約而至。

“你終究還是找上吾了。”賦影然屈膝席地而坐,白駝亦溫順地矮下|身,伏在她旁側。

別黃昏微微壓下複雜心緒,直言主題:“吾确有要事相托,你當年承諾可還願履行?”

“吾想,吾之誠信應比步武東皇高出許多。”

別黃昏一噎。

在這個當口聽到這樣的話,不禁讓他再次痛恨自己瞎了狗眼被步武東皇瞞騙多年。

賦影然撫摸着白駝柔軟的毛皮,觀察別黃昏神色變化:“看你神情,必是急火攻心。有何事,說罷。”

“吾……”別黃昏頓了頓:“吾希望你幫吾帶回賦兒。詳情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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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別黃昏敘述,賦影然将下巴擱在曲起的膝頭,沉思良久,方道:“塔鈴獨語別黃昏,今日你可算刷新吾對你的認知了。步武東皇害汝之子,汝之友,你竟為他幫兇多年。吾該說你笨還是笨還是笨呢?”

別黃昏握緊拳頭:“你幫,還是不幫?”

“聽聞古陵逝煙對宮無後十分重視,甚至是偏執……”賦影然竟還有空盯着洞頂發呆:“吾若助你帶走宮無後,他會不會對吾恨之入骨呢?”

別黃昏一時心如刀絞,咬緊牙關,屈膝緩緩跪下,俊秀的臉上寫滿痛苦與決然:“求你……幫我。只要奪回賦兒,吾願為奴為仆聽候差遣!”

賦影然回過神,見狀微微皺眉,擡手發出氣勁将別黃昏扶起:“男兒膝下有黃金,吾沒接受這種大禮的習慣。”

“你……你答應了?”

“允諾之事吾會兌現,并且吾不需要奴仆。”

“別黃昏說到做到,聽候差遣。”

“随便你了。”賦影然無謂聳肩,手掌一翻,變出一只千紙鶴,注入密語。

半日之後,異過容的清如許便風風火火趕到。

賦影然不欲浪費時間,開口便道:“宮無後在煙都的人際關系?”

清如許再次展示出自己驚才絕豔的八卦能為,倒背如流:“師尊古陵逝煙、師兄西宮吊影、侍從朱寒。”

“嗯……前面兩個暫且不論。那個朱寒身上可有值得利用的線索?”

“沒什麽戰鬥力,人際關系單純,前幾日家人也被欲界人馬殺害。看起來宮無後很在乎他,還親自出面将他救走。”

“哦?”賦影然眼中暴起一點精光:“他的家人被殺有幾日了?”

“不過二日。”

“很好。”賦影然微阖雙眼:“別黃昏,五日之後,等吾消息。這幾日,你就安心養精蓄銳吧。”

安排好別黃昏之後,賦影然與清如許重返原途,一路上順便整理思路。

清如許腦洞功力見長,不無興奮地揣測着:“老板娘,你又有什麽計劃了?為什麽要等五日?那個朱寒……啊!”

見清如許有幾分恍悟之色,賦影然淡然道:“既然加入宮無後這個變數,那便要将這深坑挖得更高明更精巧。畢竟煙都大宗師的憤怒,非是輕易能承受。”

清如許聞言喟嘆一聲:“老板娘,不知道你填坑之日,吾可前排圍觀否?”

賦影然不答,只吩咐一句:“吾要外出一趟,朱家村方面,你負責做好布置。”

萬鬼黑淵。

陡峭的石壁上遍布猙獰白骨,濃重鬼氣森然籠罩,生機不存,天光難入。

然而在越靠近黑淵深處,景象卻愈發靜谧平和,甚至出現植物痕跡——生長在森森枯骨之間,綻放得詭異而豔麗的屍香花。

幽藍色的鬼火映照着花間一抹似真似幻之影,寂靜中的長籲短嘆顯得格外清晰。

“人生啊……為何這般無聊?”

“好友,是否需要吾提醒,你已非人的事實?”

賦影然随冥火指引,踏入這恐怖而幽寂的空間。

“你今日遲了。”鬼影轉頭漫不經心地看她一眼,随即繼續興嘆:“鬼生啊,為何比人生更加無聊?”

“當初嫌棄人生無趣而作死,現在後悔了?”

“不悔,只是無聊。”鬼影拾起腳邊散落的大腿骨,引來鬼火照明,露出一張雌雄莫辯蒼白驚豔的臉:“賦影然,闊別許久,你今日會給吾的無聊鬼生帶來驚喜嗎?”

“當然。”賦影然熟門熟路找到一處幹淨的地方坐下:“首先,有一事需告知你。你的骸骨已被吾轉移到雲橫嶺。”

“你要吾的骸骨做什麽?”

“布局,釣大魚。”

“哦。”鬼影輕描淡寫點點頭,竟是毫不在意。

“第二,五日之後,吾需擒捉一人,屆時請你釋放怨憎結界助吾一臂之力。”

“好啊。”鬼影依然顯得興致缺缺。

“第三……”賦影然倏然指凝劍氣,以快得不及眨眼之勢止住了鬼影行動,一襲青袍鼓蕩,竟爾催動道門至高法咒,四條鎖鏈凝聚着道門真元迅速貫穿鬼影四處要穴,片刻之間已成清聖的至高困陣。

鬼影好奇地眨巴着眼睛,終于有了一點興味:“這是唱的哪一出?”

“好友不是時常抱怨鬼生無聊?給你增添一絲樂趣啊。”

“怎講?”

“五日後的合作結束,你就暫且靜待。必會有人找到此處,無論來者是誰,你都告知對方同一個故事。”

“說來聽聽。”

“萬鬼黑淵鬼主,被禦青城以萬鬼證劍之法擊敗,并從此困縛于此,不得自由。所以,你與禦青城之間有血海深仇。”

鬼影擡起右手撫摸下巴,貫穿琵琶骨的鎖鏈随之響動:“萬鬼證劍可是吾的創舉,被你如此移花接木……你要付費。”

“耶,吾為你提供娛樂之機啊。故事大綱都給你編好了,細節請自由發揮吧。至于怎樣應付來者……你随意。”

“聽起來好像不錯,吾就等等看吧。”

賦影然一揮拂塵,将現場痕跡略作修飾,便與友人告別。

鬼影百無聊賴打了個哈欠:“不明身份的訪客啊,抱月獨吟已經開始殷切期盼你的到來了。別讓吾等太久,呵呵呵……”

宮無後在夢魇中掙紮了許久,方才恢複神識清醒。

奇異空間內漂浮着許多詭異圖案,唯可見濃烈的異域風格,每一幅圖案雖令人不解,卻似乎頗有深意。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朱寒返鄉為父親頭七燒靈遇險,自己聽聞消息匆忙趕赴朱家村,卻被一名古怪女子以古怪的方式克制。

如今看來,對方分明沖着自己而來,朱寒只是誘餌。

宮無後起身拔劍,紅色劍光連續擊向四方,卻入泥牛入海,毫無作用。

“嗯?”瑰麗的血淚之眼湛了湛,浮出一抹不解與焦躁。

突然,一幅似是流浪者的圖案發出光芒,白衣紅紗的女子從中施施然踏出:“宮無後,不必心急。此乃塔羅冥陣,陣法運轉之前,你的劍氣無用矣。”

“塔羅冥陣?”宮無後挑起眉峰:“你費盡心思引吾至此,意欲如何?朱寒呢?”

“果然是重情的好孩子啊。”賦影然不疾不徐,手一揮,圖案轉為齊整排布的塔羅卡牌:“放心,朱寒無恙。倒是有一人,你該見一面。”

【聖杯】牌面一閃,竟是別黃昏一臉茫然走了出來,宮無後瞳孔一縮。

別黃昏随後也看到了他。

“賦……”

“……恩公?”

父子相見,無語凝噎。

“你們好好談談。”賦影然轉身,依循來時的方向,穿過【愚者】牌面,進入另一個空間。

另一個空間中,單薄的少年顯得有些膽怯,卻鼓起勇氣質問道:“你……你将公子怎樣了?”

“沒怎樣。朱寒,你家公子找到生父了,你不為他歡喜嗎?”

“啊?!公子的生父?”

朱寒先是一愣,随後心中生出一股由衷的高興,又有幾分酸澀。

“公子找到生父,真是……太好了。朱寒當然為他歡喜……”

“既然如此,今後要繼續用心服侍他啊。”

朱寒擡起狐疑的雙眼:“但是你……你到底想做什麽?你對公子不利,大宗師一定不會原諒你。”

賦影然微微一笑:“吾還真不希望他放過吾呢。玉絡,別黃昏與宮無後談得如何?”

同在塔羅冥陣中的葑玉絡聽聞傳喚,立刻出聲回答:“宮無後依然堅持己見。”

“複仇啊……”賦影然感慨地仰起臉:“對他而言,也是無可厚非。”

随即,她再入宮無後父子所處的空間,別黃昏激動的語調傳入耳中:“賦兒,我與你同樣痛恨、同樣希望複仇!但你先與吾離開煙都!”

“殺掉那個人之前,吾不會離開。”

賦影然揉揉額角,打斷父子二人争論:“你們談了許久,還是毫無結論啊。”

“恩公……”

別黃昏臉上的苦逼之色都快溢出來了。

賦影然被他的稱呼雷了一下,微不可查搖搖頭,手中化出劍鋒:“宮無後,你對自己的血淚之眼了解多少?”

“嗯?”

“吾想,迄今為止你的一切武學認知皆來自古陵逝煙。那麽今日,且聽吾見解如何?”

“你想說什麽?”

“非陰非陽、冷心冷清,确實是催發血淚之眼的途徑,卻非唯一途徑,或者說,乃是急功近利的速成之途。”

“哈,吾之武學是否急功近利,就在劍上見真章吧!”

“也好。”

宮無後冷眼相對,賦影然眸光一凝,劍意磅薄而出!

別黃昏不及阻止,仰首只見一片絢麗劍華,紅色殘影交織難分,激越飛射的劍氣淩厲飛散,盡被空間吸收,招行往來之間,已是令人嘆為觀止的劍境!

朱虹三嘆,嘆盡驚豔空絕的劍之造詣;一聲脆響,宣告劍上争鋒勝負分明。

宮無後身形一退,腕上沁出鮮血,情緒已然跌落谷底:“吾……敗了。”

賦影然收劍,神色不動如山,拂袖之間,奇異空間再生異變:“宮無後,塔羅冥陣會給人帶來煉獄與重生——擡頭看清楚。”

宮無後擡眸,一時愕然。

每一張卡牌之上,皆清晰呈現出人像。

風之痕、憶秋年、金子陵、劍子仙跡、倦收天、香獨秀、葉小釵、素還真……皆是賦影然在四境中所知的頂尖劍者。

賦影然打開結界,讓朱寒與葑玉絡進入此處空間:“宮無後,你所處的牌境,乃是【死神】。絕境中孕育一線生機,是否能突破,但看你自己。”

“恩公,這是……?”

別黃昏顯得十分不解,而朱寒則是震驚。

賦影然不鹹不淡地陳述己見:“最好的陪伴,是見證幼苗撐過風雨,變成參天大樹。玉絡,你說呢?”

“前輩所言有理。”

“此地就交你照看。”賦影然又轉頭對宮無後道:“汝父、汝弟,皆在此陪着你,待你破繭成蝶之日。”

宮無後身形顫動,眼簾微微垂下。

再擡眸之時,目光中已生出從未見過的一縷光華。

……

賦影然脫出塔羅冥陣,雙足穩然踏上時間城松軟清新的泥土。

早已等待多時的鷇音子眸中掩不住微訝:“陣法內外時間流速全然不同……原來這就是前輩避過聖魔元史的利器法寶?”

“商業機密,恕不奉告。”賦影然熟門熟路來到時間城主對面坐下,捧起天真花茶:“鷇音子,你來得正好,吾解決技術問題,你解決心理問題。”

“哦?前輩所指是什麽?”

“你與聖魔元史的關系,宮無後與古陵逝煙的關系——不無相似之處。”

“古陵逝煙已經身亡,如今談起又是何故?”

“你真正相信他身亡了?”賦影然低頭輕嗅茶香:“煙都大宗師為對抗波旬而亡,這種違和感連吾都十分适應不良。”

“哈。既是前輩要求,吾這就入陣,助他解開心結。”

目送鷇音子入陣,有卡牌光芒閃過,賦影然露出深思之色。

“方才還是一派悠閑,此刻卻似有心事。”時間城主語帶探詢。

“城主可知鷇音子方才入陣所通過的牌面有何意義?”

“願聞其詳。”

“倒吊者——寓意犧牲。”

“嗯……”時間城主思索片刻,無奈阖眼:“看來是要早作最壞的準備。”

賦影然離開時間城不久,便收到清如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手書,信中不斷敘述近期雲羅天網和寄北軒一衆員工晝夜加班的辛苦。

于是她稍微考慮了一下加薪和放假安排,随後披上月夕影馬甲前往疏雨梧桐準備召開季度工作會。

推開總部大門,一派群魔亂舞景象。

有穿着僧袍整理最新資訊的,有套着天使翅膀審稿的,有頭頂三只碗畫插畫的,還有三個背對背緊貼着張牙舞爪COS魔佛波旬的後勤人員正在派送濃茶和咖啡。

看見自己一手建立的寄北軒編輯部在緊張的工作日裏氛圍依然這麽魔性,賦影然也就放心了。

發現老板娘莅臨,衆人誇張地雙手合十舉過頭頂齊呼“荼羅無疆”。

“哦?”賦影然把玩着團扇:“上次來此,你們的問候語還是‘無界波答’,這麽快就改了?”

“耶,老板娘,做八卦傳媒的就是要緊跟時代潮流啊。”

“嗯。”賦影然颔首,不置可否,突然大門被人一腳踢開。

清如許提着兩箱盒飯聲情并茂地呼喚:“黑暗啊,已到了盡頭!便當啊,将賜予力量!苦難的民衆啊,神允你們一頓豐盛的晚餐。”

“荼羅無疆!”

衆人迅速離開各自崗位呼喊着口號上前領走自己的盒飯。

“哇,今日居然有百合淮山鲈魚湯!”

“為何如此殘忍,其實我寧願将豪華工作餐折現上賬!”

編輯甲手中筷子指天,眼中長含淚水:“眼前的光明啊,即将發薪。絕望中的絕望啊,錢不夠花。”

編輯乙則幹脆沖着清如許深情道:“神啊,請回應民衆加薪的殷殷盼念。”

清如許擺了一個小攤手姿勢:“神悲憫,神垂憐,神,會實現你們的願望,向老板娘申請追加加班費。”

“荼羅無疆!”

“荼羅無疆!”

清如許笑嘻嘻地擠到賦影然身邊,随她一同朝內室行去。

“老板娘,你看大家的精神面貌不錯吧。”

賦影然淡淡地點了點頭:“神不朽,神經病。”

“噗……感謝老板娘一如既往的嘉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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