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相同的錯誤犯第二次時,你什麽都沒學會。
道溟賦影然之死震動了整個道門。
盡管她在死前布局帶走了一波搞事份子——譬如黑海森獄玄嚣太子,煙都大宗師,連帶着萬鬼黑淵與武林暗流也被敲打得夠嗆——然而人死如燈滅,不論她如何驚才絕豔也是個死了了,各方搞事勢力都松了一口氣。
唯獨道門,尤其是道真,一片愁雲慘淡。
道溟座下三弟子傷心欲絕。
道魁與道磐身傷心更傷。
……表面上是這樣沒錯。
目睹賦影然形散天地之後,式洞機整個人都很不好,随時随地覺得有什麽東西如影随形,暗中盯着自己一舉一動。
盡管沒有任何證據,但他現在,無比确定,十分肯定,賦影然之死是一個局。
至于這個局是做給誰,又要搞死誰……他不敢想。
反正他是逃不掉了。
想通了這一點,式洞機一臉生無可戀,整個人處于虛飄狀态,連自己怎麽回的道真都不知道。
央千澈與賦影然的八卦名滿道門,他雖強抑傷心,大家心中皆有數;而式洞機的表現,外人也只當是他與道溟同修厚誼,姐弟情深,故而為此形容憔悴,不複鎮定——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至于心性已經受到醫天子恨意影響的原無鄉,空山雲麓一戰之後驚聞師尊死訊,當場發狂沖去葬天關尋仇,倦收天毂鳳鳴掌珠闕主等人亦是怒上眉山跟去幫忙,玄滅派系見他們氣勢洶洶,趕緊關了大門茍在裏面不吱聲,直至玄滅太子被若葉凝雨以“為玄嚣太子報仇”的名義背刺身亡,大太子玄膑名正言順執掌森獄,以出類拔萃的口才說服道真雙秀暫緩交戰,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冷冷戚戚的元宗六象之內,道真高層集體魂游四海,連一向明理持重的道魁央千澈也有些失态,還是六弦之首開口提議,該給道溟辦一場喪禮。
受他提醒,央千澈這才回神,又想起賦影然戰死連屍身也未能留下,不禁又是一陣心痛:“道溟不看重儀式,但……于情于理,是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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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話說一半再說不下去,六弦之首又默默心疼道真一秒,一本正經道:“道魁,道磐,其實吾之提議,尚有另一層考慮。”
“嗯?請弦首明言。”
“此戰之前,道溟曾飛書一封,言道門內部尚有暗流與黑海森獄有所接觸。故她拜托吾牽制陰謀者,果然有一名蒙面人參與圍殺道溟。可惜他似乎早有準備而脫逃。”
“竟有此事?!”預先拿到師尊計劃進度表的毂鳳鳴演技上線一臉激憤:“弦首可有查出此人身份來歷?”
“未曾。但吾可确定,他乃道門中人,而且他很可能知曉吾等計劃。”
“嗯……”恍兮惚兮的式洞機突然清醒,多年搞事的精明開始發揮作用:“弦首的意思,是要借這場葬禮,引出那名道門叛徒?”
“正是。”
六弦之首沉靜如水,式洞機心下頓悟。
——看來師姐之前跟他有所交待!!!
想想之前賦影然給自己劃定的敵人有哪些?
黑海森獄、萬鬼黑淵、道門暗流、烏蘭狄月。
所以她會對付的勢力,豈不一目了然?
那麽他該怎樣從魔鬼賦影然手裏争取一線生機?
一馬當先!好好表現!争取死緩(不)!
巨大的危機感與恐懼感讓式洞機迅速做下明智的決定:“吾同意弦首的意見。既然了解吾等動向,必屬道門,且是吾等身邊之人。這場葬禮,他為擺脫嫌疑,必然出席。式洞機雖不願同門相殘,但道溟之仇,吾必會讨還!”
——說得擲地有聲,完全符合道真領導者人設。
就是表情猙獰了點兒,語氣兇狠了點兒,不太符合他過去溫和清聖的人設。
大家表示理解。
同修厚誼,姐弟情深嘛。
式洞機若能聽到衆人心聲,必會無語淚流……什麽姐弟情深,這叫求生欲!!!
賦影然的葬禮辦得很低調,但前來參與的人卻不那麽低調。
道門太上府、登道岸、道武王谷都派了代表,天佛原鄉佛鑄裳璎珞親至,甚至連隔壁儒門掌教、墨門宗嗣、蜀地唐門都派人前來吊唁。
式洞機被自家師姐的人脈震驚了。
等到三教頂峰一同前來之時,式洞機已經從震驚到麻木。
……所以說像賦影然這種能跟劍子仙跡交朋友的道門切開黑,他到底是豬油還是牛油蒙心迷之自信可以搞死她?
小機氣餒,小機害怕.jpg。
三教頂峰給賦影然牌位點蠟上香之後,劍子仙跡與疏樓龍宿站到旁邊竊竊私語。
以他們對賦影然的了解,此事必然有鬼,只是不知她後續打算——不過既然懷疑人家有後手,表面上就不必表現出來了,混到他們這個層次的都是戲精,禮數要到位。
慕峥嵘大戰之中被賦影然靈虛慧陰劍法所傷,更與六弦之首正面沖突傷上加傷,身體十分虛弱,但為不引起懷疑,依然如期到場吊唁,假模假樣地向道真衆人致哀。
“道溟之死,乃正道巨大損失。但黑海森獄仍有潛伏勢力,還望各位節哀順變。”
道真高層依禮還禮。
禮節過後,原湘夫人葑玉絡突然開口發難:“東君,日前大戰,為何戰中未見你人影?”
慕峥嵘對葑玉絡早已恨極,見她出聲質疑,暗自冷笑,面上卻作出無奈之色:“弟妹,自小弟投靠森獄,吾便知你對吾有所懷疑,但後來他已為自己的罪行付出生命,如今你仍這般指責,未免太過。”
他含糊其辭,卻不料式洞機竟也發出拷問:“東君,根據道溟安排,弦首曾上百丈淩峭尋你援助,但你始終未曾現身。要消除吾等的懷疑,你該拿出證據。”
慕峥嵘心內一愕,不明白式洞機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之前大家可是一起搞事的!
式洞機看到葑玉絡發聲便知曉,她之行動必是師姐的後招,抓住機會步步緊逼,冷意入眼:“葑玉絡,向衆人證實你的懷疑!”
——葑玉絡得到賦影然親傳靈虛慧陰劍法,所以她該知曉下一步計劃!
毂鳳鳴冷眼旁觀一切,心想道磐看樣子是醒悟過來了,看這求生欲好強啊。
葑玉絡立刻拔劍出鞘發出陰之劍式,雖功體不足,但受劍勢牽引,慕峥嵘身上陰劍殘力爆發,渾身冒出綠油油的光線。
葑玉絡恨聲解釋:“受陰之劍勢,再次面對同樣劍式之時,餘勁便會爆出……你就是參與圍殺道溟的道門叛徒!”
“嗯……”式洞機眸光一冷,一掌擊出:“陰謀者,為道溟償命來!”
同為天涯搞事者,慕峥嵘要是再看不懂式洞機這明目張膽的過河拆橋借刀殺人,就實在有負他的搞事之名,冷笑三聲出掌化去掌力:“哈哈哈哈,既已暴露,那便沒什麽可說!”
——怎麽了這是?!
葬禮現場畫風突變,前來吊唁的衆人N臉懵逼,明白人則心中暗道果然如此。
一片混亂之後,忽有蒙面人闖入元宗六象帶走慕峥嵘,式洞機代表道真向客人致歉之後,葬禮慢慢恢複秩序。
劍子正與龍宿你一言我一語小聲扯皮閑聊,突然有人拽住了他的衣擺。
劍子低頭一看,是一名白衣小童,紅着眼圈仰望自己。
“小朋友何事?”
“我是道溟的徒弟。”随遇眨巴着紅紅的眼睛:“道長就是師尊所說的劍子仙跡?”
劍子點點頭:“正是。”
“師尊在世之時,曾對我講,劍子道長乃道門頂峰,苦境王牌中的王牌,精英中的精英,先天高人高高人,人間大愛與武林和平的維護者……所以,道長能幫師尊報仇嗎?”
“呃……”劍子默默瞥了眼賦影然的牌位。
禦青城好友,“死”了還要借徒弟之口埋汰吾嘛……
然而面對随遇悲戚又期待的目光,劍子只得颔首:“于情于理,分所該為。”
龍宿搖着珠扇但笑不語。
一向喜歡拖人下水的白毛老道也有被人拖下水的一天,真是喜聞樂見。
萬鬼黑淵鬼主即将掙脫束縛破關而出之時,被道靈一脈感謝師、祖鴻鈞以鎖鬼之術暫時困住,後登道岸掌教靈自靈又來加固了封印。
雖暫時封住了鬼禍,衆人仍是憂心忡忡,回轉商議解決之法,而“理論上”被封鎖的玉峣境卻輕而易舉在封印之上打開缺口,施施然飄了出去。
飄出去大半天之後,又帶着一個半死不活的玄嚣太子飄了回來,扔進黑淵深處。
被賦影然重創又逢巧奪無極變,玄嚣元神獸瀕死,本體亦垂危,全靠一股毅力支撐至今;黑淵鬼氣與森獄之氣較為接近,對他恢複稍有助益。
“鬼主,留下他是否對黑淵不利?”
想起賦影然描述中那位作天作地的森獄王者,念姬不無擔憂。
“不必擔心,敢留下他,便有吾之底氣。”玉峣境看着陷入沉睡的森獄小霸王,嘴角勾起趣味的笑容:“閻王自古噬子續命,真想知道真相揭穿後,他的兒子會如何反擊,尤其是久蒙寵愛的二號備胎十八皇子。”
“……二號?”念姬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哎,所以說你看待問題就是見點不見面,閻王所有孩子都是他的續命備胎,這一代頭號備胎天羅子,二號備胎玄嚣太子,若無天羅子,他便是頭號了。”
“說起來确實如此。”念姬恍然,随即鄙視之色溢于言表:“閻王真是個渣爹兼渣男!”
“別讓情緒影響判斷,他是優秀的野心家。”玉峣境為玄嚣處置了外傷,伸了一個大懶腰:“吾也該去空山雲麓取回骨骸了。”
“鬼主此番是要借式洞機的血氣還陽?”
“沒錯。”玉峣境雌雄莫辯的臉上綻出一個魅惑人心的笑容:“血誓是好物,要合理利用啊。”
……
入夜的空山雲麓,方經大戰,一片蕭瑟。
蒙頭蓋臉的葛仙川與慕峥嵘潛入山勢極秘之處,果然尋到古冊所載之地。
“這就是鬼主玉峣境生前困鎖之地……”葛仙川四處觀望山壁上留下的劍痕,思忖道:“嗯,看來他至死未能參透靈虛慧陰劍法,難怪抱恨而死。”
慕峥嵘不解道:“賦影然已死,你為何執着于靈虛慧陰?”
葛仙川冷哼一聲:“你若想除掉倦收天,便別質疑吾之計劃。”
面對救命恩人,慕峥嵘亦無好臉色,橫豎是合則兩利,不冷不熱地放緩了語調:“哦,那吾便讨教,靈虛慧陰劍法對于除掉倦收天,真是必不可少嗎?”
走近刻滿劍痕的山壁,雖時隔多年仍能感應淩厲的劍氣,葛仙川先驚後疑複又喜,壓抑着激動的心緒:“若能參透靈虛慧陰,九陽劍法又算得什麽?但此劍譜仍在論劍海中,只能等待論劍海再啓劍會之時。”
“哈。”察覺對方格局不過如此,慕峥嵘心中鄙夷,淡淡道:“按照計劃,吾前往黑海森獄謀求合作,論劍海方面就由你着手,有事可至葬天關尋吾。”
“請。”
利益同盟無感情可言,葛仙川擺擺手示意請便,待慕峥嵘離開,他轉而走向那具頗有年頭的骸骨,自言自語道:“玉峣境,惜敗于賦影然,你必是不甘不願。吾若尋得靈虛慧陰劍譜,将雪你之恥。哈哈哈哈哈……”
伴随着迷之自信的笑聲,葛仙川也離開了空山雲麓。
一道鬼影飄飄忽忽降臨寂靜的山谷,血誓啓動,紅光猙獰,魂體重契,枯骨生肉,鬼者還陽。
“唉,世上癡人何其多也,這愚蠢的氣息令人窒息。”
重返人世的鬼主玉峣境緩緩起身,借血誓還陽之軀竟有着與式洞機一模一樣的外表與聲音。
“嗯……藍峰十二濤,真是現成的好基地。”玉峣境搓了搓下巴,煞有介事道:“吾的好兄長呀,既然你為吾如此費心,吾就不客氣了。”
葬禮之後,央千澈獨自回到極地寒椟。
極地寒椟之內,有一片梨花,正值花期,梨白如雪。
過去賦影然喜飲他私釀之酒“梨白露”,因工藝繁瑣了些,分量總是不夠,來年他便多種了幾株梨樹,每年釀制幾壇藏于樹下。
後來賦影然離家出走多年,這片梨樹下已埋了不知多少壇珍釀,卻未料終究是……無人飲了。
央千澈一手按住梨樹,幾點花瓣悠揚而落。
昔年栽種,今看枝頭香絮搖落。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樹若有情,不複花繁。
他立于樹下許久,試圖理清這多年來的心緒與此刻隐隐痛楚,曾經總以為會有重逢之日,故而觀望等待,但時勢幾經變故,重逢于亂世,相處竟是如此短暫。
是因她太過特立獨行,所以自己也輕忽了嗎?
風過,林間又是一片梨花雨,與極地寒椟景色融為一體。央千澈不忍再看,步伐略為淩亂,回到室內。
推門而入的瞬間,卻見伊人正盤坐他的床榻,雙目阖攏,神色淡然,正如昔日修煉之時。
以為自己幻覺,央千澈下意識放慢腳步,緩緩上前,一手探出,觸到她臉上一片溫熱,頓時大驚,收回手連退幾步方才壓住心中驚愕。
再細看,她身上還穿着大戰之時的衣衫,領口胸口血跡斑斑,觀她神色,顯然是元神出竅之态。
滿腹疑惑震驚,又隐約了悟什麽,更擔憂她元神出竅是在做危險之事不敢打擾,央千澈進退兩難,握着拂塵站在原處,直至她元神回歸,睜開雙眼,淡然看過來,露出一抹極淡的笑容。
“道魁,叨擾了。”
“你……怎會……”
賦影然愉悅地看着央千澈欲言又止的表情:“道魁看來很多困擾,若然,吾另尋去處藏匿,也免你憂思。”
“不可!”想起外面風聲鶴唳,央千澈脫口而出。
“哦?那就是留客之意了。”賦影然賓至如歸地起身下床走近衣櫥,扯出一套央千澈的衣衫,語氣淡定地仿佛拉家常:“吾知你諸多疑惑,但此狀此态不便詳談,待吾沐浴清理後再說吧。”
“浴室在……”
話至一半,央千澈猛地住了口,窘迫到無以複加。
賦影然笑容擴大了些:“請。”
作者有話要說:
鬼主:兄長的天葬十三刀,吾的;兄長的藍峰十二濤,吾的;兄長的寶貝珍藏,吾的!
式洞機:吐血.jpg
賦影然:師弟,你心心念念的小弟,吾為你安排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