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這一瞬間,時間仿佛凝固。
城主阿特利站了起來，朝莉安娜所在的地方跑過去，莉莉發出無聲的尖叫,緊随其後，揮着翅膀飛過去,雙膝一軟,跪在莉安娜身邊。維安的停了下來，流暢的樂聲忽然斷裂，人群回過神來，茫然地看向薩米爾他們。
還有在天上忽然盛開的煙花。
之前不知為何沒有準時放出來,但此時忽然整齊釋放的煙花，在空中絢爛地綻放着，五彩斑斓的光影之後，留下了醜陋的白色煙霧。
蘭洛将那幾個殺手控制住,守衛兵們趁這個機會穩住了形勢,薩米爾看向城牆上，一個黑影正在凝聚,他俯視着倒在血泊中的莉安娜,狂笑道：“阿特利,這就是你應得的報應！想改變羽人的命運，你只會失去一切！！”
薩米爾轉身看向那個黑影，既然對方這麽說,應該不只是國王陛下那邊的意思，這明顯是私人恩怨！
“抓住他！”城主阿特利厲聲下令。
黑影冷哼一聲：“你以為你能抓住我？”
他轉身就要離開,身影開始逐漸變淡消散，就在時候，阿特利朝他伸出了手。
黑影咦了一聲,發現自己無法動彈，他最開始以為這只是普通的禁锢之術，但漸漸的，他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動不了……為什麽……周圍看上去好奇怪……
而在其他人看來，黑影只是普普通通的動不了而已，随後，另一道灰色的身影從天而降，挾着一縷冰涼的寒光，如同星星墜落一般，在空中劃過一個輕巧優美的弧度，斬斷了黑影的頭顱。
看似優雅，實則極快，幾乎就在眨眼之間，黑影便已經身首異處。
薩米爾看着天空中掉落的一片灰色羽毛，伸手抓住了它。
莉莉則睜大了眼睛。
灰色的身影，比一般羽人更高大的身體，手裏拿着匕首，極薄的刀刃足以在超乎尋常的速度下變成無法抵禦的殺人利器。
簡直，就像是死神降臨一樣。
突如其來的羽人斬殺了黑影，拎着他的頭顱，慢慢走到城主阿特利身邊。
“在城內殺人的行動，是之前一批奴隸販子做出的決定，有北方聯盟的奴隸販子為他們提供支援。”
羽人緩緩說道，将那個頭顱的面容清晰地露出來：“這是之前一直進行羽人奴隸貿易的首領，他的能力，來自于北方聯盟的盟友。”
“辛苦你了，卡門。”城主阿塔利瞥了一眼那顆頭顱，疲憊地說：“報酬我會付給你的。”
城牆之上的薩米爾，以拳擊掌，如醍醐灌頂。
原來那個雄性羽人，他的朋友，名字叫卡門啊！
确實是叫這個名字，之前怎麽就想不起來呢。沒想到他居然會和城主阿特利認識，并且還是雇傭關系。
不過，看他這個樣子，恐怕沒注意到自己吧。
或者說已經忘了？畢竟雙方并沒有在一起很長時間，對方也是非常有理想的羽人，自然沒必要記得自己這麽無關緊要的一個前任……
“薩米爾。”羽人卡門忽然轉過頭，目光精準地看向他：“好久不見。”
薩米爾：“……哈哈，好久不見，卡門。”
維安見此時人們已經被控制住了，放下琴，甩了甩手指，好奇地問：“又一個受害者啊？”
“你不要胡說，明明是在我的幫助下重獲新生，找到了身為羽人的終極目标，畢生追求，雖然我也沒幹什麽罷了。”薩米爾用手肘頂了頂維安，小聲說道。
在薩米爾交往過的歷屆前任中，卡門可以說是最省心的了，畢竟，他只提供了一把匕首而已。
他跳下城牆，走到卡門面前，低頭看着生命垂危的莉安娜。
她本來就中毒了，只吃了一次藥，還沒有完全恢複，又跳了整整一天的舞，鎮壓了之前的混亂。那個黑影就是沖着要殺她去的，那一劍不偏不倚，将莉安娜刺了個對穿。
莉安娜一直在流血，她臉色幾乎不能用蒼白來形容了，幾乎是形如枯槁，灰色的長發迅速黯淡，她躺在莉莉懷裏，吃力地将手伸向了城主阿特利。
“城主大人……”她的聲音就像是出了問題的風箱，嘶啞破裂，讓人聽得心裏發顫。
“姐姐！”莉莉失聲痛哭，眼淚不斷流淌出來，落在莉安娜的身上，混着那些血，仿佛變成了血淚。
她的手上一片黏膩，全都是姐姐的血腥味，莉莉根本無法理解，怎麽會有這麽多血從姐姐身上流出來，這讓她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們還在被追殺的日子裏，那種熟悉的血腥氣和絕望感瞬間籠罩了她。
莉安娜執着地看着城主阿特利，無聲地做出了口型——城主，阿特利，莉莉——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說話。”阿特利跪下來，握住那只執着伸向她的手：“莉安娜，我知道，我記得。”
莉安娜看着她，深邃的灰色眼睛裏，萦繞着淺淺的笑意。
她輕輕勾住了城主大人的手指。
你要記得啊。
城主大人。
五年前。
城主阿特利正在處理公務，莉莉在旁邊為她倒了杯水，随後低着頭沉默地站在一邊。
阿特利瞥了莉莉一眼，心想莉莉的性格和姐姐真是完全不一樣，但其實莉莉的內心也非常敏銳，只是她沉默寡言，不擅長用語言表達自己，又有些情緒化，所以才稍微孤僻一些。
雖然城主府中，大部分更喜歡莉安娜而不是莉莉，但阿特利對她們卻一視同仁。她知道比起莉安娜，莉莉更向往自由的生活，如果不是莉安娜的決定，莉莉可能會選擇離開城主府。
無論哪種，都符合羽人的本性，向往自由或者尋找安定之所，阿特利只希望她們倆能健康安全地過完一生，要是能開心一點就更好了。
就在這時，莉安娜進來了，給莉莉吩咐了一件事，讓她去處理。
莉莉向來聽話，盡管她并不想讓姐姐和城主大人獨處，但還是乖乖地離開了。
莉安娜便代替了莉莉的工作，輔助城主大人辦公。她能力很強，博聞廣記，只要看過的文件都能記得放在哪裏，內容是什麽。有時候阿特利都佩服她那種極有條理的思維，如果莉安娜不是羽人的話，肯定會更有一番作為。
阿特利想到這裏，便對莉安娜說：“今年的盛海宴會，由你來主持舉辦吧。”
莉安娜将文件整齊地疊起來，問：“可以嗎？之前我只是扮演舞者而已。”
“可以的，你之前做的那些事，也辦的不錯。”
莉安娜便點頭答應下來，她的性格便是如此，不論發生了什麽事，都可以快速地接受，并且做出判斷，哪怕壓力再大，也顯出一副沒什麽問題的樣子。
大概是因為之前一直在帶妹妹流浪的原因，面對獵人們的追殺，為了讓生活在驚恐和擔憂中的妹妹能夠放下心，她必須一直扮演可靠而冷靜的姐姐。
無論遇到什麽情況，她都可以處理。
因為背後有妹妹在。
她還要處理得幹淨，漂亮，應對自如。
因為這樣才不會讓妹妹擔心。
阿特利給了她任務，自然也給了她相應的權力。莉安娜全都接受了，那一屆盛海宴會辦得前所未有的成功，灰羽之城的聲望再上新高度，阿特利還舉辦了一次慶功宴。
在慶功宴上，阿特利發現那些仆人已經很尊重莉安娜了，她表現出了能力和責任，令人信服，沒有人懷疑她手裏掌握的權力。
相比之下，莉莉和她的差距就更大了。
慶功宴上，阿特利看着大家的目标焦點莉安娜，對大家的勸酒，莉安娜來者不拒，然而她又能體貼地照顧到每個感到不适的人，送來毛巾和熱水，她溫柔，可靠，是一個看上去完美的羽人。
酒後，阿特利獨自去庭院裏吹風，她聽到了腳步聲，莉安娜輕輕地走過來，說：“城主大人醉了嗎？”
阿特利回過頭，說：“沒有，你要是……”
她猛地閉上嘴，因為莉安娜此時正目光盈盈地看着她，眼角帶着一絲醉意。
“莉安娜……”
“城主大人，我可能有點醉了。”莉安娜并沒有上前，她的動作也沒有任何逾距失禮的地方，但她的眼神，神态，都顯露出別樣的情意。
阿特利偏過頭，艱難地道：“既然你醉了，就回去休息吧，這次辛苦你了。”
“城主大人将我和莉莉從獵人手下救出來，還教我們讀書寫字，能為城主大人做事，我并不覺得辛苦。”
阿特利抿了抿唇。
“城主大人，為什麽對我們這麽好呢……”莉安娜的灰色瞳孔，在月光下如同被水浸過一樣，閃爍着迷蒙的水光：“這樣的話，難免會産生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
阿特利：“那對我來說，只是順手的事而已。而且，到現在我也收到回報了，你不必再放到心上。”
莉安娜長久地盯着她，那種目光過于深刻，裏面一點醉意都沒有，甚至透着極度的冷靜和一種衡量的冰冷。
她口裏道：“可是，就像信裏所寫的那樣，我已經愛上了……”
“莉安娜，你真的愛我嗎？”阿特利問。
她這一句，并沒有責怪和質問的意思，只是很普通的一個問句而已，就像剛才讓莉安娜回去休息的那種語氣。
莉安娜眨了眨眼。
“你和莉莉不一樣，看上去熱情而溫柔的你，實際上并不信任任何人，甚至包括我。莉莉更天真一點，她相信城主府的所有人都是好人，她信任我如同信任你，對這一點，你感到很不滿吧。”
阿特利清冷的聲音在庭院中回蕩着：“而你，一直在懷疑我的目的，雖然理智覺得我應該沒什麽問題，但本能又讓你充滿戒備，莉安娜，你既覺得我危險，又覺得城主府是個安身之所，所以，想要借此試探我嗎？”
“我只能說，莉安娜，我對你們做這些事，确實有原因，但原因不像你想的那樣。”
“我只希望你們能好好的，好好地活下去，無論是在城主府，還是在其他地方，都可以。”
莉安娜臉上仍然帶着微笑，眼神卻慢慢冷下來。
“為什麽？城主大人，如果你不說清楚的話，我永遠無法理解。”莉安娜對她行了一禮：“很抱歉，我對你無法産生信任。”
“正因為你是完全永遠保持謹慎的性格，才能帶着莉莉活下來。”阿特利的聲音在莉安娜耳邊響起，她抱住了莉安娜：“你沒有錯，只是一直這樣下去，你會很辛苦。”
莉安娜渾身都戒備起來，汗毛豎立，肌肉僵硬。阿特利很快放開她，然後坐在小亭內，背對着她，說：“至于原因，告訴你也可以——你過來。”
莉安娜走過去，阿特利抓住她的手，從領口伸進去，按在自己的肩胛骨上。
那裏有一塊突兀的，堅硬的疤痕。
正是羽人化羽之後，會留下來的疤痕。
莉安娜的心猛地一跳，她的手指還按在那個疤痕上，腦袋嗡嗡作響，幾乎忘了自己在哪裏。
城主大人居然也是羽人！
怎麽可能！
莉安娜渾身發軟，勉強支撐着才沒有倒下，她聲音嘶啞地問：“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我就是羽人，但和我你們，有一些不一樣。”阿特利扶着她坐下來，緩緩道來：“你知道羽人現在繁殖的方式，是母親自體生育，生出和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後代。但很久以前，羽人并不是這樣繁殖的，我們和其他大部分種族一樣，分成雌體和雄體……到了後來，才變成現在的樣子。”
“我是最後一個，由雌體和雄體結合而成，生下來的羽人。”
莉安娜驚疑不定地盯着她。
“之後，再也沒有雄體羽人誕生，除了某些變異體，但他們也并沒有繁殖的能力。”阿特利溫聲道：“所以，你和莉莉，對我來說，只是我的後輩。”“我活得比你們想象得更久，你們既是我的同類，也是我的後輩，正因為如此，我救了你們，并且唯一的心願就是，希望你們能平安健康地過完一生。”
“這就是大部分長輩，對晚輩的期望而已。”
莉安娜摸了摸自己的手指，上面還殘存着傷疤的觸感，她一時接收了大量的信息，必須讓自己緩一緩才行。阿特利并沒有催促她，過了一會，莉安娜冷靜下來，問：“你是怎麽當上灰羽之城的城主的？”
阿特利已經決定就在今天打消她的疑慮，因此有問必答：“你沒想過嗎，灰羽之城之所以叫灰羽之城，就是因為它是羽人建立的。”
莉安娜微微睜大眼睛。
阿特利接着道：“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後來羽人式微，灰羽之城被奪走，加入了現在的王國……然後，我又搶回來了。”
莉安娜：“但你不是六七十年前才當上城主的嗎？在那之前，你又在哪裏？”
羽人繁殖方式的改變，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阿特利揉了揉眉角：“幾百年前，我雖然出生了，但中間這段時間，對我來說是空白的。”
莉安娜狐疑地盯着她。
阿特利苦笑一聲：“因為我有一種特殊的能力。”
“什麽？”
“這個也必須要坦白嗎？”
莉安娜不說話，只盯着她，阿特利在她的眼睛裏，看到了和以往不同的情緒。
要說是信賴的話，肯定不至于，但這确實是莉安娜難得表露出的真實情緒。
“時間。”阿特利說：“我掌握着一部分時間的力量。”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并沒有任何喜悅之情。
莉安娜探究地注視着她。
“神并沒有抛棄羽人，羽人族有獨特的力量，就是掌握時間。”阿特利淡淡地說：“但這種力量，只能被少數羽人擁有，而且，并不好控制，會發生那種一瞬間跳到幾十年後的情況，也會發生那種将自己凝固在時間縫隙裏，獨自生存上千年的情況。”
“這世界上，最客觀的就是時間，如果時間對我們來說不再客觀，那麽很多事的道理，也就扭曲了。”
莉安娜不明白她為什麽那麽說。
但掌握着時間力量的阿特利，一定經歷過很多她想象不到的事。
莉安娜垂下眼：“你這麽坦誠，反而讓我真的愛上你了。”
阿特利苦笑一聲：“你不必再試探我了，我說過，無論是對你還是對莉莉，我都只是出于同族照顧晚輩而已……”
莉安娜打斷他，輕聲說：“城主大人，既然你這麽坦誠，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阿特利：“？”
莉安娜轉過身，像之前一樣，拉着阿特利的手，放在肩胛骨那個位置。
阿特利摸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并不是疤痕，而是更深，更硬的……
“你化羽的時候受傷了？”
莉安娜轉過頭，月光落在她眼裏，甚至有種孤注一擲的決然。
“對，所以我活不久了。”莉安娜說：“我是提前化羽，又受了傷，當時并沒有處理……不過一般化羽期間受傷的羽人，不管處不處理，都活不久。”
“這就是我的秘密，城主大人，請幫我隐瞞住這件事。”
她注視着阿特利，平淡的神色中所表達的是：城主大人，你不要辜負我的信任。
“因為不能讓莉莉知道嗎？”阿特利聲音微微發顫，她準備将手抽出來，卻被莉安娜按在傷口上。
那道傷口從來沒有愈合過，因此莉安娜皺了皺眉。
莉安娜道：“我有過這樣的想法，在我死之前趕走她，讓她永遠不知道我死去的事。”
阿特利：“現在呢？”
“我覺得讓她接受我的死也不錯，我死了，她就自由了。”
“莉安娜！”
阿特利完全想不到她會說出這種話。
難道她覺得，莉莉能接受親眼目睹她的死亡嗎。“但總得接受吧，我大概活不過五年。”莉安娜笑了一下，說：“城主大人，非常抱歉，我之所以對你表露情意，是因為發現了莉莉好像有些喜歡你。”
“但我覺得你很危險，如果是姐姐喜歡的人，她就不會再有那樣的想法了。所以，我才做出那些事情。”
“但你為什麽要讓莉莉來寫這些信？”
原來城主大人一直都知道啊，莉安娜心想，她實在是小瞧城主大人了。
怎麽說呢，太過于自以為是了。
“……如果她因此怨恨我的話，面對我的死，不是會接受得更輕松一些嗎。”莉安娜轉過身，跪在地上，說：“我最對不起的就是城主大人了，非常抱歉。”
阿特利連忙把她扶起來，莉安娜沒有動，伏在地上，說：“但不管您原不原諒我，我還有一件事想請求您。”
“其實我倒也沒什麽損失……”除了莉安娜的身體狀況外，大部分事情，阿特利其實都是知道的：“你想要我做什麽？”
“請答應和我在一起。”莉安娜說：“這樣的話，莉莉不會和您表白，也就不會被您拒絕了。雖然只有五年的時間，我願意為您做任何事，等我死了之後，請照顧好莉莉。”
阿特利嘆息：“莉安娜，你确實太過于自以為是了。你覺得，這樣對莉莉更好嗎？”
莉安娜笑了一下：“沒辦法，我就是這樣的姐姐。”
“我答應你。”阿特利輕輕撫摸着她的長發，說：“但是，不要老想着死了之後的事……莉安娜，我不會讓你死的。”
阿特利垂下頭，同樣是灰色的眼睛，但阿特利的瞳孔更深一些，接近寶石一樣的黑色。
莉安娜猝不及防撞進她的眼睛裏。
她的心猛地跳動起來。
莉安娜偏過頭，借着暗處隐蔽了臉上的神色，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城主大人，今晚的月色真美啊。”莉安娜輕聲說：“希望您永遠能記得，今天的月色。”
那天的月色不僅留在阿特利的腦海中，還是莉安娜記憶中，難得的一抹亮色。
莉安娜仰頭看着天空，夜空之中沒有月亮，只有閃耀華麗的煙花。
就這樣死去也不錯。
這樣的話，莉莉就不會知道當年化羽時受的傷了。
在臨死前，自己也做了很多事。
大概已經沒有什麽遺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