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節

第 13 章節

關陸靠着門框,抱臂說不用了,這樣就好。

魏南接過那束玫瑰,關陸吃完蘋果,邊走邊介紹說,“我爸花粉過敏。要送我媽嘛,必須是玫瑰。”

關陸對這裏十分熟悉,按他的說法,要是哪天靜園像那些海外知名公墓一樣成了名勝,他不必培訓就能上崗勝任導游。

宣臺文化多元,墓地也多元。客死異鄉的洋人不在少數,信西教的本土人士也不少。為了照顧死者,靜園按信仰分墳地,山下大片的是基督教墳場、天主教墳場、猶太教墳場,上面些是伊斯蘭教墳場。

兩人又沿栽成排松樹的道路向山坡上走了幾分鐘,兩側所見盡是墓碑。墓碑多是大理石質的,匆匆一瞥,讀到的銘文或長或短,語言各異。魏南穿行其間,亦覺氣氛莊重。關陸拎着蘋果帶路,一排排地掃視,在半途停步,回頭沖魏南揚下巴,指給他看一處擺了花瓶的墓地。那是十數年前一位名動一時的女影星,紅遍東南亞也好,無親無故,一旦撒手而去,就和其他信上帝的人一同被葬在這個墳場。健忘或懷舊的歌迷、影迷送上多少鮮花,都是她無知覺的身後事。

關陸沒怎麽唏噓,他攤手說,“有段時間我每兩周來一次,一次待一天。沒事做,一個個墓碑看過去。遇見長草的順便拔一把,算是積德。”

魏南聽着,只問,“你信這些?”

積德二字,不過想到就随口說說。關陸吃定了魏南在靜園必須好脾氣,當他的面拿出煙,又得寸進尺地湊過去,伸手到魏南的大衣口袋撈自己的打火機,嘴上說,“你信我都不信。那時候膽大,敢跟我幹媽掀桌子。每次她非要管,我往這一跑她就罷手了。所以說親媽不好當,後媽不好當,幹媽也不好當。”

說“親媽”和“後媽”,指的是誰不難猜。楚女士是魏南的親媽,也是她現任丈夫的女兒的後媽。她這兩個媽都不好當,這兩家沒誰是省油的燈。

關陸也有私心,神通廣大的楚女士找上他,每月一封e-mail發得那叫一個讓人頭疼。恍惚間,他像在跟個會利用女性性別優勢的魏南對話,還不能沒大沒小,因為對方是實打實的長輩。關陸從小在蘇女士跟前長大,受慣母系氏族的壓迫,一句話,他拿女性長輩沒轍。有時候他想,楚女士找上他,耳目靈通不說,眼光未免也太毒了。後來再想,廢話,這是魏南他媽。

魏南當然聽得出關陸的弦外音。關陸動作熟練地點了煙,半低頭吐出煙霧,之後擡頭注視魏南,眉頭挑起,眼裏很亮,令魏南想到為捕獵而蟄伏的野獸。關陸幾乎有一種天性的敏銳,他能捕捉并利用環境、場景、時機,身處此時此地,魏南無法對他的要求說不。

魏南笑道,“她說了什麽?”

關陸抱着手臂,表明置身事外的立場,“楚女士認為吧,她和你,有必要維持一定頻率的會面。至于更深層更具體的,她沒跟我說。”

魏南和楚女士每年會一起吃一餐飯,雙方習慣食不言,一、兩個小時下來也就談談近況。魏南對這種相處沒有意見,說得少,便不覺話不投機,省得尴尬。

楚女士不想在和魏南相處時尴尬,她只有這麽一個兒子,與他相處的一分一秒都是寶貴的。只不過她發現得晚了些。楚女士做事很有目的性,她不願與魏南尴尬,改為影響關陸,反正關陸會将這份影響力傳達給魏南。有關陸這個介質在,成功率高上許多,于她是穩贏不賠的辦法。關陸接下這個燙手山芋,不是看不清裏頭摻和的人和關系,還是如楚女士所願,加重了天平一端的砝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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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其實知道魏南打算冷處理,魏南耐性極好,如果關陸不提,楚女士不會開口。這事既然不能開口,時日一長,楚女士也死心了。大家照舊一年一見,其他日子不見,也可互贈卡片、禮物。關陸不是個全然意氣用事的人,為什麽要跟魏南提這事,他覺得是憋得慌。關陸很矛盾,記仇卻又豁達。楚女士找上他,楚女士怎麽就找上他了呢,怎麽能就他一個人煩這事兒呢,你說風雨同舟嘛,那他一定要拖魏南下水;另一方面,關陸也有私心。魏南看似百毒不侵,畢竟沒白日飛升,是從楚女士肚子裏生出來的凡胎俗體。他不止在與楚女士相處這一件事上體現出冷情,卻只在與楚女士相處這一件事上體現出任性。魏南和楚女士之間的溝壑固然是無法逾越的,但說得晦氣點,楚女士哪天死了,難保魏南出席生母的葬禮不會追悔莫及。

關陸推了魏南一把,如此而已。三方都是知度識趣的人,再過就是過分了。

魏南把他手裏把玩的打火機收回口袋,讓步說,“過幾天我會約她見面。”

這時,關陸叼着煙,已經找到父母的墓地,對魏南扯嘴角笑了笑。這一層的墓地占地高,墓碑考究,位置優越。前後左右都打理得有模有樣,哪怕死了,都還謙遜低調。關陸的父母長眠于此,倘若地下有知,應該能和鄰裏相處融洽。

魏南走到墓碑前,放下那束紅玫瑰。宣臺冬天不下雪,頂多寒雨連綿,不見天日,是濕冷。他們來的巧,剛下過雨,地面已經幹了,天氣仍潮濕。在這種潮氣裏,玫瑰被凍得格外嬌豔。紅玫瑰映着黑雲紋質地的大理石碑,冷、暖色調對沖,倒有幾分詩篇中探讨人生和死亡的哲學概念。

關陸父母的墓碑上分列了兩個名字:關城,路佳音。與周遭對比,不算新也不算舊。瓷像是一張合影,關陸發現魏南在看,便笑道,“你仔細看,我也在。這還是我第一張照片,那時候我就在我媽肚子裏。”

關陸的父母都戴着眼鏡,黑鏡框,沒棱角,顯得溫和和善。俗話說男孩像媽,女性有關陸這麽分明的輪廓簡直是災難。好在關陸的母親長得圓潤秀氣,他是少數像足了父親的那種,然而氣質天差地別。他的父親很斯文,父母并肩站在一個畫面裏,像一對年輕教師。

人的形成無法擺脫家庭,尤其是至親的影響。魏南想起最初對關陸的印象,道,“我一直在想,你的父母親至少有一方是相當開明的,通情達理。現在看來并沒有錯。”

魏南很少說這種話,他說這種話至少帶了八分真。重視一個人并且尊重對方的長輩,這是禮貌,是教養,若長者已矣,未嘗不更是一種溫柔的慰藉。關陸就着剛幹的地面坐下,大方地回了句,“謝謝啊。”

這一天不下雪宣臺終于有了冬天的征兆,氣溫驟冷,市郊人跡罕至。靜園的風很輕,輕輕地撩撥訪客。不知是不是因為魏南在場,關陸找不出什麽煽情的話說,他專注地看着墓碑,一邊抽煙,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跟魏南說一些小事。

不是潑潑灑灑、興高采烈的口氣,關陸聲音懶了,整個人沉下來。魏南是個難得的聆聽者,他沒有插話,站在一旁聽關陸說下去。

關陸的父親是搞地質勘探的,母親是鐵道部工程師,父母成年在外,都沒有時間陪兒子。自小放養,一上學雙親就撒手了,那是越大越野。蘇女士和他隔一層,管不住,所以關陸一成年就自作主張遠遠地跑去景安讀書,放假硬說沒錢不回。那幾年蘇嘉媛剛把她的菲莎拍賣行做大,忙着撈錢,鞭長莫及,最後還是蘇小小姐自己寄去的一份手工賀卡把他召回來。于關陸而言,大學歲月像一場不負責任的狂歡,他在異地他鄉,在一群躍躍欲試的同齡人中得意忘形,簡直像個躁狂症患者,萬幸是沒有以年輕氣盛為借口傷及他人。

然後他遇見三十歲的魏南。

有些人的生命中會有這樣一個人,他指給你看天有多高。說是人生導師,不至于;概括成伴侶,又像抹殺了他指路明燈的貢獻。

世事常是這樣出人意料,誰能設想十年後你會把一個擦肩而過的愛誰誰帶到父母墓前。關陸本來排斥帶人見家長之類活動,然而到此時才發現,他确實應該把魏南帶來這裏,哪怕不是以愛人的身份——偌大靜園裏,沒幾個能喘氣的。難說關陸的父母是否真在天有靈能看見,他目之所及處只剩魏南這個人,如親如故,如師如友。

關陸的煙夾在指間,久久未吸,積了一截灰,幾乎要燙到手指。魏南拍他的肩膀提醒,他彈掉煙灰,将煙倒放在地上,拍褲子站起身說,“我爸媽還真是最好的爸媽,我再混賬也沒打過。而且你看現在,我帶什麽人過來他們都不罵,我說什麽他們都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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