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流言
單看長相,李章是個很有書卷氣的年輕人,年紀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大約只有十七八歲。他個頭很高,身形很單薄,執扇站在原地的時候,肩膀總是微微往前慫着,眉宇間有淡淡的憂愁萦繞。
而且,他身上穿的衣服雖然很幹淨,卻很破舊,顏色灰撲撲的一件粗布長衫,窄袖,鞋襪邊緣都有很明顯的磨損。
但不可否認的是,李章這人教養很好,看着就像個曾經闊綽但家道中落的小少爺。
李章對謝曲說:“煩請兩位随我去裏院。”
像是原本就知道謝曲能幫他,而範昱不能。
謝曲悄悄把臉轉過去一點,用詢問的目光看範昱,見範昱雖然依舊緊皺眉頭盯住李章不放,但沒反對。
于是謝曲答應了。
這座城主府很大,他們現在說話這個偏廳,是在府裏最北方,而關着生魂那間裏院,卻是處于整座城主府陽氣最重的南方,想要去裏院,還得穿過兩個回廊。有李章帶路,謝曲在他身後跟着,範昱走在三人最後。
一路無話。
等快走到裏院時,範昱忽然開口感慨道:“早知你在等我們來,我們一早就該光明正大的進來,何必廢這些周折。”
李章卻只是笑笑。
“對不起,我實在走不開,只能盡量把動靜鬧大。”李章說:“建一座鬼城,既能收留那些無處可去的亡魂,也能讓我自己不至于力竭,最重要的是,我想你們聽到消息後就會來。”
“只是我不明白,我以為你們很快就會來。”
言外之意,是嫌謝曲和範昱來得太慢了。
白無常剛剛歸位這種事,不方便對外人講,于是意料之中的,謝曲被範昱甩了個幾乎快要飛上天去的白眼。
“天底下如你一樣的亡魂很多,無常鬼卻只有一對。”範昱冷聲道:“于我而言,你們只是一群死後還要麻煩別人的傻子,彼此之間并無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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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李章腳步一頓。
範昱這話說的其實已經很不禮貌了,若換別的鬼魂聽了,就算不發怒,身上多少都會出現點極力隐忍着的靈力波動,但李章只是幾不可察的地皺了一下眉,便迅速釋然了。
“确實如此。”李章轉身輕笑道:“我忘記你們已經‘活’了太多年,看過太多生死,想來……如我這樣放不下的人,在你們看來,一定很愚蠢。”
眼見範昱就要點頭,剛死沒多久,對做人這事還有很大眷戀的謝曲連忙快走兩步,擋在了李章和範昱中間。
“他不是這個意思,你別聽……”
“我就是這個意思。”範昱似乎根本不在意李章會不會不高興,他的聲音冷淡,眼皮渾不在意地半耷拉着,像是什麽都不放在眼裏,“尤其是像你這樣的,什麽都懂,但還是放不下。”
氣氛一時很有些尴尬。
“什麽都懂,但還是什麽也放不下,我最讨厭你這樣的人,無論生前還是死後。”良久,不知是怕李章沒聽清,還是什麽其他別的原因,範昱忽然又開口重複了一遍。
像是難得碰到李章這種死後還有記憶和理智的鬼,摸準了對方有求于自己,輕易不會發怒,便将往日小心翼翼的僞裝全部卸下,大方展示心裏的嘲諷。
謝曲:“……”
祖宗,快別說了,用你這張嘴再多說兩句,恐怕就算是這世上最好脾氣的人來了,也要跳起來指着你的鼻子罵!
果不其然,縱使李章涵養再好,此刻也有些受不住範昱的挑釁。
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裏院了。隔着一扇終日被鎖的小木門,李章攥着扇骨的手指蜷了蜷,啪的一下打開折扇,有點好奇地搖着扇子問範昱:“你也曾是凡人,難道你就從沒遇見過什麽無法放下的事情?”
“與你無關。”幹脆又利落。
李章:“……”
眼見着這倆人又把天聊死了,謝曲連忙認命地開口打圓場,及時把話鋒一轉,指着他們面前的小木門問:“這裏面關的是誰啊?”
謝曲這邊話音剛落,範昱就把頭一轉,一副“你們倆趕快把事情解決,我不會再插嘴”的高傲和不耐煩。
李章也是個會看臉色的,盡管心中仍有不服,但聽到問話,還是面向謝曲鞠了一躬,如實回答道:“是我曾經的未婚妻,張家嫡女,張幼魚。”
張家嫡女張幼魚,小字弱弱。
“咦?為什麽是曾……”
“張幼魚,雲來城城主張榮的女兒,大約在三年前,被張榮許配給城中一許姓人家做妾。”不等謝曲反應,剛剛閉嘴不久的範昱又再接話道:“而且,為了能讓張幼魚順利嫁進許家做妾,堂堂一城之主,竟然還有陪送天價的嫁妝。李章,我說得可對?”
李章沒搭話,但他攥着扇骨的手指關節變得更加青白了。
謝曲連嘆氣都懶了,耷拉着一張臉,無聲詢問範昱:你不是不管了?
範昱一聳肩膀,十分坦然:“我樂意。”
謝曲:“……”
全都是祖宗。
這回三個人是真的彼此大眼瞪小眼,沉默了好一會。
“你說的沒錯,許家長子身為雲仙澤外門弟子,認真說起來,也算是個靈修,凡人嫁他算是高攀,幼魚縱使因出生時辰相合,被他們看上,嫁過去也只能做妾。”就在謝曲以為李章不會再配合,并且很有可能就此惱羞成怒時,李章忽然嘆了聲氣,将折扇收起。“但無論如何,幼魚嫁給誰,都比嫁給我這個家道中落的,沒有前途的人好。”
“就像你們瞧不上我一樣,于靈修而言,我們這種人根本什麽也算不上。”
什麽也算不上這幾個字說完,李章整個人都變得比方才更喪氣了些,連說話聲音都變得更小了。
“只是這事我想通了,幼魚卻想不通,她以為是她父親逼迫我退婚,誓死不肯嫁到許家,光投井就是三回。張家人都以為她中了邪,在她房間門窗上貼了許多辟邪的符咒,我接近不得,又心疼幼魚每日折磨自己,便想出了借衆鬼之力到她夢中結繭,将她暫時困在夢裏這法子,想要在夢中見她一面,向她說明我的心意,讓她不要再為我這樣命短的人難過,這就是我最大的心願了。”
聽着倒真是一片情真意切,但範昱卻笑了。
範昱好像就在等這一刻。
當還沒找出城主是誰時,範昱确實沒辦法弄清楚發生在城主身上的事,可是現在城主找到了,過去聽的故事多了,範昱似乎總能很容易就在李章的只言片語裏抓到自己想聽的重點。
“客套話說了一堆,就是沒提你自己當初是怎麽死的。”範昱帶着那一點古怪的笑意,幽幽道:“方才我進城時,發現你這城中的住戶,都是一些生前飽受流言之苦,被逼自絕之人,你死後為什麽要收留這樣的人?你和張家有什麽恩怨?張幼魚又為什麽不肯見你?你真正放不下的執念究竟是什麽?李章,你既然想求人幫忙,就要把話說清楚,不要在這裏做些無意義的自怨自艾,也不要說一半留一半。”
李章攥緊拳,神色驟然一凜。
然而範昱卻還不肯放過他,接着提醒道:“知道我起初為何會将你錯認成惡煞麽?因為就在今天白天,我剛進雲來城那會,發現雲來城中有許多生了啞病,不能說話的人,有幾個嚴重的,不能僅口舌發不了聲,手腳也不能動,當然這其中病得最重的,便是張家長子,張幼魚的兄長張程,聽說他已經在床上躺了整整兩年,整個人不會說話也不能動,只剩兩只眼珠子還能轉,活死人一樣。”
說着,又慢吞吞往前邁了兩步,毫不客氣擡手指着李章,語氣肯定:“起初我看到這些後,便誤會雲來城中有惡煞,且這惡煞還為了獲取力量,拘了很多無辜亡魂在手裏。我為了不誤傷,就沒留下打聽太多,而是急匆匆回去接了幫手過來,現在想來,若這城中根本沒惡煞,那麽那些人身上得的病,尤其是張家人身上的病,其實都是你做的手腳吧。”
又是一陣靜默。
仿佛被猜中了心事似的,李章忽然憤憤甩了一下衣袖,臉上終于顯出點年輕人應有的煩躁,沒再像是把什麽都攥在手裏,永遠老神在在一般。
到了這時候,謝曲忽然就覺得自己有點多餘。
範昱這人,盡管臉上寫滿了不耐煩不管,嘴裏也時刻喊打喊殺,可還是下意識就把該收集的信息全收集到了,反而是他謝曲,跟着來這走一遭,什麽話也插不上,像個站在旁邊看熱鬧的。
但是,被範昱當面拆穿後,李章确實開始投降了。
“好吧,我說。”半晌,李章終于低頭道:“全是我做的,因為我不甘心。”
“因為我家和張家不止有婚約,我家在沒沒落前,也曾是雲來城中有名的富戶,還曾救過張榮的性命,是張家的恩家。說起來,也是因為這些舊事,張榮當初才會點頭,同意讓我們兩家兒女結為姻親,只是……”
謝曲敏銳察覺到了李章話裏的落寞,自覺找到了合适的插話機會,連忙問:“只是什麽?是張榮看見你家沒落後,不願将女兒嫁給你了?”
“沒那麽簡單。”李章搖頭道。
“我們兩家起初相處得很好,張榮待我也和善,可惜在我祖父死後,我家沒了朝中依靠,就逐漸沒落了。其實我在那個時候就看出張榮有些不樂意,可他嘴上沒說,而且不久後還把我接到他家去做事,對我頗多照顧,囑咐我安心讀書,讓我一時間很惶恐慚愧,以為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可是後來,張榮對我的态度越來越冷淡,我四處打聽,才知道原來是有許家看上了幼魚,張榮得了這個消息後,一方面想将幼魚配給許家,多少沾點仙門的風光,一方面卻又拉不下臉退婚,不願自己落個忘恩負義的名聲,故而遲遲未有行動。”
“哦,我懂了,你如今定是在怨恨張家恩将仇報,嫌貧愛富吧。”猜錯一次不要緊,謝曲想起自己做人時聽到的許多話本,再次忍不住摸着下巴道。
哪知道李章居然又搖了搖頭。
“沒有,我不怨恨這個。”李章說。
“做父親的想為女兒謀個好前程,實在是很應當的事,所以我在聽到這事後,本來是要主動去找張榮退婚,然後遠走他鄉的。”話說到這,李章疲憊的閉了閉眼,“其實我當時是想着,我當然可以主動退婚,因為人貴在有自知之明,我很理解張榮為什麽瞧不上我。可我還是想和張榮說說,勸他不要把幼魚嫁去許家做妾,哪怕嫁給一家普通的富戶都好。因為他張榮是城主,在雲來城中很受尊敬,換句話說,只要他張榮不高攀許家這種人家,幼魚嫁去哪裏都不會受委屈,更不必給人做妾。”
“可是……可是我終究比張榮晚了一步。”
李章好像已經很久沒和誰一次說過這麽多話了,尤其是說起這些以前的事。以至于到了後來,他每說出一句話,就要短暫的停頓一下,既像是在心中默默的組織語言,又像是不願回憶自己生前所遭遇之事。
但不論怎麽說,經過範昱的引導,李章現在真是什麽也不瞞着藏着了。
“我記得,那時張榮不知道我心中打算,害怕我糾纏幼魚,便在我準備向他提出退婚的前一晚,以給我過生辰為由,在我酒中下了迷藥,事後又将我擡到幼魚的大丫鬟床上。我當時中了迷藥,睡得像死人一樣,我真的什麽都沒做,是張程、是張程爬到床上奸.污了那名大丫鬟,可是……可是等那失了清白的可憐女子第二天醒來時,卻只見到了我。”
“再之後,在張榮的授意之下,我好色淫逸,奸.污城主府中大丫鬟的名聲,忽然一夜之間就全傳開了,那些我連見都沒見過的百姓,全都将此事對外講的繪聲繪色,仿佛是他們自己親眼所見一般,就這樣沒過三天,那名大丫鬟便因為受不住壓力,在柴房裏上吊了,我和幼魚的婚事,從那以後也順理成章的解除了。”
“只是、只是在我和幼魚把這樁婚事解除後,城中百姓見我被趕出張府,又開始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傳我是因為不願意對自己犯下的錯負責,娶那大丫鬟過門,仍然妄想攀附張家,所以才……才會在把她勒死後,又做出她自己上吊的假象。”
作者有話要說:
早安,更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