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願望
其實當李章把話說到這,他的訴求已經很明顯,餘下都不必再講。
謝曲生前名聲也是稀爛,雖然沒李章這麽倒黴,可也沒少被別人在私底下戳脊梁骨。
所以謝曲還算能理解李章。
但因為謝曲本身就不是個在意名聲的人,從沒有李章這種以死明志,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的心思,再加上他那爛名聲其實有一大半都是由他自己為了高興作出來的,所以也只能算是勉強理解。
理解的那部分,是衆口铄金。一個人只要被潑了髒水,所謂那清者自清就全是放屁,就像老話說的造謠一張嘴,辟謠跑斷腿,要說一個人做了什麽很容易,可要證明一個人沒做什麽,就太難了。
畢竟大家夥平時最愛幹的,還是沾喜氣,是錦上添花,是給好名聲的人更好的名聲,而不是費勁去幫一個已經在泥潭裏打滾的爛人。
對于那些已經在泥潭裏打滾的,沒跟着踩上兩腳已經算仁慈,哪還會伸手去幫?
畢竟如果不伸手,被孤立的就永遠只有已經陷在泥潭裏那個,但如果伸手了,可就是把自己也陷在被別人孤立的境地了。
就說從前幫他謝曲說過幾句好話那賣花兒姑娘吧,那姑娘後來不也是被傳收了他家的錢?
所以此時此刻,謝曲真是太明白,這雲來城中的百姓為何會對李章如此落井下石。
至于不理解那部分,是李章居然會為了這種爛事自戕。
不過這也怪不得謝曲不理解,他天生臉皮就厚,平日又慣以纨绔模樣視人。反正在他活着那時候,街頭巷尾間光以他為原型編排的評書,就得有幾十段,更別提當年春山城中但凡有點膽色的,都以能當面斥罵他而面不改色為榮。
就這麽講吧,謝曲,一朵臉皮比城牆拐角還要厚上三倍的奇葩。說句不好聽的,他那臉皮早已經厚到了連重弩也打不穿的地步,從來都是一副“你說你的,爺玩爺的,爺不止沒打算清者自清,甚至還有點好奇你們最近又編排出了什麽新話本”的混不吝态度。
所以謝曲就挺不理解如李章這般臉皮薄的人。
是真不理解。無論是從理智上,還是情感上,謝曲其實都不能對李章的憋屈感同身受。
不過謝曲總體來說還算是個挺好說話,且十分善于僞裝的人。所以盡管他心裏對此感觸不大,他對待李章的态度,卻從始至終都是溫和耐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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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覺得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辛苦,縱使不能明白,也該被善待。
這麽想着,謝曲朝李章伸出手,問他,“所以你的願望是什麽?是為你自己伸冤麽?”
許是謝曲臉上的笑容實在太友好了,李章聽見謝曲這麽問他,幾乎沒有多想,便也伸出手去,與謝曲一上一下手心相貼。
範昱方才已經把自己知道的都說出來了,在引導李章說出實情後,他便真的沒再說話,而是在旁邊幽幽站着看起熱鬧來,把剩下的事全交給謝曲自己處理。
然後,在兩人掌心貼上的一瞬間,謝曲就明白範昱之前沒騙他。
因為在那一瞬間,謝曲忽然眼前一白,看到了李章過去十八年的人生。
看來自己真是無常鬼。謝曲想:如果不是,他又怎能如此輕易讀出一個人全部的記憶?
全部十八年的記憶,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甚至包括李章想要極力隐瞞的,全在謝曲眼前盡數展開,沒有半點秘密。
古往今來,能在不損害神智的情況下,如此肆無忌憚讀取對方腦子裏的記憶,并非凡人之力可及。
“所以,你想要什麽呢。”見李章久久不肯回答,謝曲睜開眼睛,又耐心地再問了他一次。
像是才聽清楚謝曲在說什麽,李章臉上的恍惚有一絲松動。
終于等來這一天了,李章很激動,但他表現得還是很克制,當然這種克制是指單看他的臉,而不看他背後。
李章的背後,有一團濃不見底的黑氣在慢慢聚集,最終演變成一張巨大的人臉,随着李章重又開口說話,不停變幻着臉上的表情。
“我一生從未作惡,但是這次,我要雲來城中所有傳謠之人,十年不能言。”李章說。
黑氣凝結而成的人臉,募然瞪圓眼睛,似怒非怒,像是原本很生氣,但又很無奈。
謝曲眨了眨眼,了然的目光越過李章,看向李章身後的黑臉,點頭道:“好。”
謝曲明白,從那黑臉上便可以看出,李章原本想說的,其實并不是“十年不能言”,而是“至死不能言”。
“我還要張家從此落敗。”見謝曲答應得這麽簡單,李章有點高興,眼裏一下亮起來,不再滿足于簡單的與謝曲掌心相貼,而是一把攥住謝曲的手,“唔……但也不要太敗,不要讓他們真的活不下去。”
随着李章把這話說出,他身後龐大的黑臉驟然長大一圈,圓圓一雙怒目閉了又睜,眼角耷拉下去,看起來實在是悲傷極了。
聽着都是一些想要報複卻還狠不下心的願望,倒也符合李章這種猶豫軟弱,但心中算計頗多的性格。
也罷,第二個願望更簡單,因為這本就是李章應得的,像張榮那樣忘恩負義的人,确實不配再有富貴。
想到這些,迎着李章期待的目光,謝曲鄭重嗯了一聲。
“還有麽?你就沒有一點能讓我聽完眼前一亮的願望?”李章的願望太平淡,實在沒意思,謝曲忍不住咂着嘴提醒道:“要犯口舌者不能言,要忘恩負義者終生窮困,恕我直言,你這些願望聽着都太普通了,而且就算你不提,那些犯了口舌忌諱的人,死後想來也要受拔舌之苦。這點小事你自己就能辦到,根本無需等我們過來,所以直說吧,還有什麽。”
“還有……當然還有。”
謝曲話音未落,李章身後的黑臉就第三次發生變化,它嘴角高高向上吊起,兩只眼睛消失不見,整張臉上只剩下一張笑容滲人的嘴。
“還有、我要見幼魚,我要和她把姻親結成,我後悔了,我不要再把她讓給別人,我要和她在一起。”
謝曲:“……”
糟,還真不如不提醒了。
因為這願望不是令他眼前一亮,是眼前一黑。
“李章,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嗎?”謝曲很不敢相信地反問,“你已經死了,你讓張家小姐和你結親,結的不會是姻親,而是陰親。”
讓活人與死人結陰親,其實是件很不道德的事情,因為即便在結親之後,死去一方允那活人的生魂再次重返人間,那人的下半輩子也必然會被陰氣侵襲,抱病折壽。
唉,李章這人到底是怎麽回事。
一邊連對仇家都要手下留情,自己做了鬼去報複,手段都不敢稍微幹脆一點,一邊卻又對自己心愛之人如此狠毒,絲毫不留情面。
明明張家小姐才是那個對他最好的人吧?
謝曲感到很不解。
因為他方才明明在李章的記憶裏看見了。
李章先前說的話全是真的,當年在所有人都不相信他,都說他是無恥之徒時,只有張家小姐願意信他,為此還和自己的父兄鬧翻了。
甚至連張家小姐為李章投了三回井這種事,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而且,在李章的記憶中,李章明明是很愛護張幼魚,半點傷害都舍不得她受。張幼魚先前那幾次尋死,也是李章救的。
李章明明沒撒謊,他起初織這個繭的目的,就該是護張幼魚平安啊。
可是如今他怎麽……
謝曲不禁皺眉。
“我當然知道,但我不止要和她結親,還要帶她的魂魄一起入輪回,做生生世世的夫妻。”另一邊,像是沒有看出謝曲的懷疑,李章得寸進尺,緊接着提出比剛才更加過分的要求,“我要和她一起投胎做夫妻,不要再放她回人間做張幼魚了。”
此言一出,連站在旁邊看熱鬧的範昱都啧了一聲。
竟然不止要結親,還要害命!
“李章,別太過分。”範昱沉聲道:“張小姐對你很不錯,于你只有恩,沒有怨,你不能擅自更改她的命數。”
“可是我就要這個,我只要這個。”聽見範昱這話,李章忽然焦躁地踱起步來,沒有一點剛見面時的冷靜自持。他反反複複地大聲道:“我不要別的,我只想要這個,我不要別的。”
可為什麽只想要這個呢?
李章答不上來。
只有在這個要求上,李章的思維是完全混亂的,他想不出原因,也想不起這個願望究竟是從何時出現在自己心裏。
“我只要這個,只要這個!”
因為得不到想要的回應,李章把步子邁得越來越大。他臉上的面皮脫落下來——是真的脫落,就像年久失修無人問津的老牆皮,一塊黑一塊白的脫落下來,有些是完整地脫落了,有些卻還半黏半落的在他臉上耷拉着,襯得他就像一個假人。
脫落的面皮裏面,是被大火燒到烏漆抹黑,幾乎看不清五官的一張臉。
李章身後,那個由黑氣彙聚而成的鬼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大,長大,再長大,它一直長到足夠遮天蔽日,将整個城主府上空都吃進自己的嘴裏。
“我只要這個,只要這個……”
“幼魚魂魄中沾着辟邪符咒的味,我見不到她,所以、所以請你們幫我打開這扇門,我要見她,我一定要見她,我要和她結親……”
“……我只要這個!”
聲嘶力竭。
然而,還不等李章發完瘋,院牆之內便又傳出一陣凄厲的女人嘶吼,緊接着,還有砰砰的撞門聲響起,一下接着一下,每一下都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砰、砰、砰!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謝曲聽見院子裏被關着那女人喊:“李郎,李郎快跑,這裏有會吃人的鬼!這裏有鬼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