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舊事
須臾, 柳雲仙最後一片衣角沒入忘川,不見一點水花掀起。
謝曲愣愣看着,他手裏的《神機譜》仍然停在點睛那頁, 沒有往下翻。
下一頁就是禁術的解法了,謝曲扶住額角,只覺腦袋裏是一陣混沌的疼痛。
又過了片刻,這種疼痛不僅沒有消退,反而越來越清晰了。謝曲使勁晃了一下頭, 踉跄着跪倒, 吓得範昱趕緊跑過來扶他。
可這疼痛實在太磨人了, 像有成千上萬只毒蟲在咬,謝曲閉了眼,眼前卻是一片耀眼的白。
“……你別沖動,不要急着在這裏解開你身上的禁術, 還是等回去後再說吧。”範昱擔憂道。
但謝曲只覺手腳發軟。他用盡全身力氣才睜開眼睛,轉頭對範昱苦笑道:“不是我要解,是它自己忽然松動了。”
但究竟是因為什麽松動呢?
謝曲歪着身子倚在範昱肩頭,明明已是一縷鬼魂, 卻仿佛倏地生出了活人的心。
砰、砰、砰!
謝曲捂住心口,眉頭緊皺。
胸腔裏是空的, 但謝曲分明聽到了心跳聲, 如擂鼓一般, 呼之欲出。
依稀……仿佛是在很久以前,有另一個人也永遠的被溺在水裏了——在他還沒能反應過來之前,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被一群看不清臉的人封住鐵棺, 沉進水底。
心頭血、傀儡、點睛……
謝曲茫茫然地低頭, 心裏忽然記起範昱在剛見到他不久那會,對他随口說過的一句話。
“對了,這也是你教我的。”範昱曾這麽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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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原是他教給範昱的傀儡術,也是他琢磨出來用心頭血為傀儡點睛這種邪門法子,只因為曾經……
謝曲沒來由将眉皺得更緊,摁在心口的右手,下意識攥緊了拳。
再之後,強行破開禁術的疼痛令謝曲腦袋一歪,就此陷入一場冗長盤雜的經年舊夢。
按理說,鬼魂本不會做夢,除非織繭,但謝曲卻夢見了千年前的人間。
…
那是在一千年前,或許比一千年前還要更久遠一點,久到謝曲已經想不起他自己當時的名字,只記得他當時是七大仙門之一水天宮的主人,按年歲是同輩裏最小的,姓謝,所以大夥兒都喊他謝七,而被他那派庇護着的凡人們,都愛恭恭敬敬地稱他一聲七爺。
仔細說起來,其實從前的七大仙門和如今的七大仙門還有所不同,因為那時的仙道還沒有沒落,還有人能真的修成仙。
最重要的是,那時的凡間只有七個仙門,沒有什麽後起之秀。而這七個仙門彼此又呈北鬥之勢,各自鎮守在凡間煙火氣最盛的七個地方,并不會刻意避世。
謝曲記着,所有的一切,應該都是起于他修成了仙,即将登臨仙界的那天。
即使是在七大仙門沒有沒落的曾經,凡人也難成仙,但謝曲确是真真正正地修成了。
總之,在謝曲突破小無境的當晚,便有仙使前來宣召,邀他過天門。
那是一道丈量不出到底有多高的門,謝曲站在天門這頭,身後是郁郁蔥翠的凡世,身前是騰雲拈花的和善仙使。
仙使說:“仙尊有令,就賜你靈安二字作為封號,速速與我入仙界換骨吧。”
凡人登仙,當真是莫大的榮耀,當時似乎有好多人特意趕過來送他,有些是他的至交好友,有些是僅僅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凡人,所有人都恨不能跟他一起跨過那道門,從此脫了凡胎,換上仙骨。
“靈安,快些随我走吧,誤了時辰可不好。”那仙使溫溫和和地催促着他,讓他不要太過留戀凡間,意有所指予溪疃對地勸道:“凡登了仙的,今後都得順天道,遠俗世,不得再插手凡間之事,也不能再有六欲七情了。”
彼時謝曲聽得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心想:原來這做仙的規矩也有很多。
但當他一只腳剛邁過天門,轉頭看,卻見凡間的北方忽然沖天而起一股子濃黑的怨氣,一眼望去遮天蔽日,正疾速向這邊湧過來。
雖然還沒真正受封,沒換上仙骨,但謝曲那時其實已經算得上是半個仙人了,能看見一些凡人們看不見的東西。
于是謝曲看見了裹在那怨氣裏的,成千上萬只從地底下鑽出來的煞,它們個個戾怨纏身,回凡間來報它們的仇,消它們的怨。
謝曲邁不動腳了,仰頭問那名高高在上的仙使:“北邊那些是什麽?”
仙使無喜無悲地答:“那是曾經枉死之人化成的煞。”
頓了頓,像是看出謝曲不願走,便再解釋道:“也是你趕得不巧,地府之中的第五殿不久前剛出了纰漏,不當心放了這些冤魂出來,讓他們成了煞。但你其實不必對此憂心太過,因為就在我來接你之前,仙尊已将此事禀明天道,天道也已對第五殿降過罰了。”
禀明之後呢?
謝曲站在高高的聽仙臺上,俯瞰臺下人頭攢動,據說是起了大早來看他跨天門的那許多凡人們。
他們還不知道凡間北方那邊出了事,他們看不見。
偶有一兩個修為高深的,也只是側首和身旁的兩三道友小聲嘀咕。
這個說:“怎麽忽然冷了許多?”
那個說:“快把你能測兇吉的寶貝拿出來,我有預感,這世間沒準又有什麽邪物要出世了。”
…
謝曲嘴唇動了動。
謝曲想說,那不是什麽邪物,那是成千上萬只張牙舞爪的厲鬼,人間很快就要遭殃了——但還不等他張口,仙使便伸出手來扯他的衣袖。
“走吧,再多等一刻,這道天門就要關上了。”仙使說。
“會有人收拾它們嗎?”謝曲問,手指指向北方。
“沒有,天道只對第五殿降了罰,卻未指示我們如何化煞,所以我們不會管。”仙使從來不騙人,聽了謝曲這話,也只是輕輕搖着頭道:“凡世間一切因果,皆有定數,我們仙人一向只奉天道為尊,天道不許我們管的事,我們不會插手。”
謝曲沉默了。
凡間大劫将至,而被他們每日供奉着的仙人們,竟然說不管。
見謝曲猶豫,仙使輕易便猜到謝曲心中所想,忍不住語重心長地提醒道:“我們做仙的,其實是奉天道之命在司福壽、災厄、戰禍、祥瑞,以及王朝興衰,至于凡人們供奉的那點香火,我們吃不到。”
言外之意,凡人在仙眼中,就如蝼蟻在凡人眼中同樣,若無天道旨意,仙人是斷然不會顧念凡人死活的。
仙使還說:“靈安,往後你也是仙,也要尊天道。你在做仙時,一定記得摒棄掉你做人時的那些陋習,對于一些已經發生,但天道卻未明示的事,不許再插手,也不許再有七情六欲了。”
幾句話,說得謝曲心裏一顫。
不能再有七情六欲麽?
這和他先前設想過的仙人不一樣,他以為仙人都該比凡人更快活潇灑、肆意無羁才是,怎麽聽着竟如此清苦。
眨眼間,北方生出的怨氣已越來越濃,謝曲阖眼推算,親眼見着了十年之後凡間的模樣。
那是一片煉獄。
謝曲垂在袖子裏的手松了又攥,攥了又松,再想到仙使方才說的那些話,良久,竟鬼使神差地往後退開一步,搖頭道:“不成,我不做仙了。”
許是謝曲這話說得太匪夷所思,仙使頓時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靈安,莫再胡言。”仙使厲聲道:“你這樣說話,是對天道大不敬。”
“天道管得了仙,管不住人。”謝曲笑着回答:“我還不曾換仙骨,還是人,天道不能約束我什麽。”
言罷擡起頭,望向仙使的眼神裏比之前少三分恭敬,卻又更多出十二分風流來。
“天道都管不了我,你更不行。”
一時間,仙使瞠目結舌。
“所以,你是想留在凡間,替凡人們化掉那些煞?”仙使問。
“我正是這樣想的。”謝曲答。
仙使沉默了一陣。
“可是你要知道,你如今還沒有仙骨,頂多只算得上是半個仙人,你沒那個力量。”
“但得了力量就不許再下凡了。”謝曲帶着點笑意說:“似乎……真正的仙人,與我曾經在心中設想過的那些仙人們,有些不一樣。”
仙人們的那種所謂出世,謝曲不喜歡。
謝曲一貫都是個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的性子,不喜歡受約束。
換句話說,或許在謝曲眼中,這世間的所有樂趣,說到底不過就是“入世”二字。
要入世,要有喜怒,要懷慈悲心,也要逍遙自在,随心随性——這才是“活着”的樂趣。
否則每天都冷着個臉,自诩端坐仙界凡事皆不入眼,不過是為天道所困,喜不能喜,悲不得悲,想殺不能殺,想救不可救,豈非失去了許多活着的樂趣。
“其實,我不和你走,也不全是因為可憐凡間即将到來的這場浩劫。”
謝曲斟酌着,盡量讓自己能委婉一些,再委婉一些,但他說出來的話聽在仙使耳中,卻句句都是在大逆不道。
謝曲說:“更多的原因,是我不喜歡你方才向我描述的那個……冷冰冰的仙界。”
為什麽要出世?為什麽必須就得抛掉七情六欲?
還是當人好,當人才有入世的氣度,平素裏喜歡便是喜歡,厭惡便是厭惡,嘗盡悲喜卻從不麻木,要有冷暖疼痛,歡喜哀樂,有了這些才是在真正活着。
要是沒有了這些,要是沒有這些……
那仙人算個什麽東西,天道又算什麽東西?
所以,謝曲最後只是說:“我不跟你走,是因為我其實很喜歡凡間這些煙火氣,我想在凡間終老。”
“既然想在凡間終老,就總得順手救一救,否則若幹年後,凡間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生靈塗炭,我又該去何處看這些煙火氣,去何處喝酒,去何處把玩美人們盈盈一握的纖細腰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