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忘川
莊永年果然沒答柳雲仙的話。
于是柳雲仙便懂了, 猶自點頭道:“我明白了,你希望我伏誅。”
但是按規矩,惡煞一旦恢複神智, 名字便會重新出現在生死簿上,其本質就和尋常魂魄沒什麽不同了,不可直接誅殺,得從判官手下走程序。屆時入了判官殿,由判官朱筆一批, 該上刀山上刀山, 該下阿鼻下阿鼻, 都罰完了再趕去投胎。
現在柳雲仙恢複神智了,如果還想投胎,就也得走這麽個程序。
折騰這麽久,待到外面天光大亮時, 柳雲仙的繭便破了。他垂頭喪氣地走到謝曲面前,手腕一翻,便将自己之前偷盜的《神機譜》交了出來。
柳嶼$^汐'|獨%家雲仙對謝曲道:“沒想到是你來接我,喏, 物歸原主吧。”
頓了頓,探尋的目光又再瞟到範昱臉上, 眼珠往左上方轉動兩下, 似是忽然想到了什麽很有意思的事, 輕聲對範昱道:“我大約知道你是誰了,我在書中看見過你, 你真幸運。”
一句話把範昱晃得皺眉, 幾番欲言又止。
但柳雲仙不再往下說了, 他獨自臊眉耷眼地呆站在那, 一動也不動,看模樣就像是個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錯事的小孩,心裏想道歉,但因他而造成的損失,早已沉重到無法彌補了。
不過話說回來,兇煞回魂這事,放在過去五百年裏都是頭一份,謝曲一邊低頭翻驗《神機譜》的真僞,一邊悄悄豎起耳朵,聽馬面那個大喇叭壓低聲音問牛頭,“你說像柳雲仙這樣的,該怎麽判?”
牛頭一手比着“十”,另一手比着“八”,一如既往的意簡言赅,“起碼千八百年別想出來了。”
馬面:“……”
馬面沒忍住打了個哆嗦,立馬就把聲音壓得更低了。
“唉,那還不如永世不能超生呢。”馬面小聲說:“那地方我都不敢去。”
聞言,牛頭擡起右手,大掌摁在馬面毛茸茸的腦袋上,順毛搓了搓。
“沒讓你去。”牛頭說:“哪次巡視不是我替你去的,只要你自己不說,崔判官就不會知道,秦廣王殿下就更不必提了,他老人家一天到晚只悶在第一殿,連面都不和咱們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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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頭那邊話音剛落,謝曲随手合上《神機譜》,心說: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剛剛牛頭居然一次性說了六十來個字。
另外值得慶賀的是,柳雲仙這次沒像上次那樣耍花招。
換句話說,他現在手裏拿的這本《神機譜》,确實是真的。
崔钰沒騙他,因為這本《神機譜》是由他複原的,盡管記不全了,但裏面的某些內容也卻只有他才看得懂,若換了旁人來,一定無法分辨真假。
也罷,能避免一場惡戰,也算是萬幸。
至于方才馬面問的那個問題……
謝曲試探着攤開掌心,手指幾下顫動,虛虛捧起一團純白色的火焰,拿來眼前細瞧。
至于……至于他為什麽忽然能用出小昱兒的灼魂焰……
霎時五指合攏,白焰寂滅,謝曲捧着腮幫子“唉”了一聲。
馬面問他,他問誰去?
看來回頭還得去找崔钰。
罷罷罷,大不了他寬容一點,如果崔钰能給他解釋明白這變故是怎麽回事,他就不抱怨這趟差事的辛苦了。
這麽想着,眼尾餘光恰落在範昱臉上,見後者這時又在悶聲咳嗽了,咂咂嘴,眼裏笑意倏地一斂。
……不抱怨個屁,不動手就算給面子,崔钰丫個欠揍玩意,仗着他如今不是全盛期,那他當打雜的支使,還害得小昱兒差點交代在這裏。
唉,原來不止做人很難,做鬼也很難。
不管怎麽說先回吧,趁時辰還早,早些把莊永年和柳雲仙送走,也能騰出手來研究一下《神機譜》。
說起《神機譜》,方才他粗略一翻,似乎是看到了一些挺有用的東西,譬如怎樣把木傀儡變成真正的人之類……具體沒看清,不過條件好像還挺苛刻的。
…
回地府的路上,謝曲一邊走一邊琢磨,琢磨了一路,但他腦子裏其實依舊亂糟糟的,或者說,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他這一路上都在琢磨什麽。
他覺得很混沌,似乎離想起來只差一點契機了。
另一邊,柳雲仙居然出乎意料地配合,見了崔钰,不僅不吵不鬧,反而乖乖地站在莊永年身後聽訓,看着就像是真的想開了一樣。只有一點,柳雲仙很想陪莊永年過忘川,看着莊永年上奈何橋。
柳雲仙說,只要能讓他親眼看見莊永年把孟婆湯喝下去,他就即刻回來受刑。
一碗孟婆湯,紅塵事盡斷,此後他們兩人之間再無幹系,莊永年去人間享富貴,而他堕阿鼻百年千年,入畜生道,要不斷被他生前殺害的那些人剝皮食肉,直到把所有血債還清。
柳雲仙想去,誰也不敢貿然攔他,畢竟過去幾百年裏就見過他這麽一個兇煞回魂,大夥都怕他再想不開,唯恐他再鬧。
不是鬧起來治不住,是太麻煩。
放眼整個地府,誰還不是個每天都要忙到腳不沾地的倒黴鬼了?
“忙”之一字,何解?
孰不見它左邊豎心旁,右邊又填一亡字,連起來活脫脫就是一個心如死灰。
再說白了,地府裏這些每天都忙到心如死灰的倒黴鬼,誰也不想給自己添麻煩。
所以柳雲仙如願地跟着莊永年去了。
就和上回送李章一樣,還是由謝、範二人掌舟。
因為心裏惦記着早些回去研讀《神機譜》,謝曲這次将船滑得很快,木漿撥動間,數不清的螢色光點又飄到半空,遙遙望去水天相接,仿若載了滿船的碎星。
一路無話。
臨到目的地,莊永年大約是覺得被柳雲仙死死盯着太尴尬,又不知道還能回答對方些什麽,就想伸手捉一點熒光,假裝自己的注意力已經全被那些星子似的小光點吸引過去。
手剛擡起來,坐在他身旁的範昱便道:“別碰。”
再然後,和從前成百上千次的解釋一樣,範昱給莊永年仔細說了這些熒色光點的由來,語氣一直都平平板板的,沒有憊怠,也沒有不耐煩。
只是這回,範昱在解釋完那些螢色光點的由來之後,居然破天荒地輕聲感慨道:“所以依我看,或許忘川的這個忘字,該用“‘虛妄’一詞之中的妄字來替換。”
小船很快就行到橋頭。
現場氣氛一度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安靜,謝曲無意再摻和莊柳二人之間的恩怨,便從懷裏摸出《神機譜》來,有一搭沒一搭的翻閱。而莊永年下了船,一腳踏上奈何橋的石階,回頭看了許久。
地府奈何橋與凡間的橋不同,它是被豎着修在忘川河中,兩端都沒在水裏的,莊永年回頭看,只能看見身後一眼望不到盡頭,泛着粼粼波光的忘川河,其餘什麽也沒有。
橋頭是前世,橋尾是來生,只要往上再多走十幾步,喝下孟婆湯之後,他作為“莊永年”的這輩子,就能從此安息了。
由遠及近看了一圈,最後目光還是落在柳雲仙身上。
反正都要走了。莊永年想:有些話,還是說出來比較好。
這樣想着,莊永年嘴唇嗡動,回答了柳雲仙曾經反反複複問過他很多次的那個問題。
莊永年道:“救你這件事,我現在當然是很後悔的,但我也是個不能預知未來的凡人,如果重來一次,我想我一定還是會救你的。”
救,當然要救,眼見弱者受困于危難之間,怎可能不救?
但當然不光是救柳雲仙,其實換做其他任何一個陌生人,他都會去救,因為他從小到大所修的道,就是這些東西,就是一個“救”字。
救目之所及,救力所能及,救別人,也救自己。
“我後悔,不是後悔當初救下你,而是後悔在救下你之後,沒能再用心把你教好,讓你走了歪路了,仔細想想,其實你變成現在這樣,想來也有我的不是吧。”
莊永年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一直都是淡淡的,不同于柳雲仙的癫狂,莊永年臉上沒有愛也沒有恨,要是非得說他臉上有點什麽,那大概就是一點“憾”和一點“愧”。
“所以,你從前總是問我,如果重來一次,我到底還會不會救你,我的答案是仍然會救,并且在救下你之後,我還要花更多的心思去教你,不許你走歪路,但……”莊永年說到這,忽然有些苦澀地笑了,他沉吟良久,方才繼續對柳雲仙說道:“但這個世界上是沒有如果的。”
“單從這輩子來說,我不原諒你。”
言罷,轉身就上了奈何橋,片刻也不再多等。
只是前腳剛邁出去,就聽身後傳來噗通一聲響。
原是柳雲仙站在奈何橋頭,一聲不響跳了忘川河。
柳雲仙此次來送莊永年,壓根就沒想回去,他不想再投胎了,他要生生世世都記着自己這輩子是怎麽過來的,他要生生世世都在忘川河底沉睡不醒,做一場真正有始無終的美夢。
他還要更貪心,他要莊永年還在做“莊永年”的時候,能真正牢牢地記住他,而不是将他當成自己過去救下的,許多人中的區區一個。
從來忘川河中皆虛妄,奈何橋頭嘆奈何。柳雲仙想:其實他向來都是這種不讨喜的偏執性子。
幼時決絕斷臂,長大害人性命,死後也要送自己一個不能超生,才算完滿。
至于其他的……
柳雲仙彎了彎眼睛,仰頭看向循聲匆匆跑回來,想要抓住他的衣袖,阻止他跳下忘川的莊永年,笑得開心極了。
“我才不要你救呢。”柳雲仙笑着動了動嘴唇,無聲地對莊永年道:“我不會悔改,永遠不悔改,但我再也不要你救了。”
因為我已經贏了,我即将永堕美夢。
而你——至少在你還是莊永年的時候,柳雲仙這三個字,絕對會令你無比難忘。
柳雲仙先前裝乖裝得像,現下跳河又跳得突然,以至于在場衆人誰也沒反應過來,只有謝曲手裏的《神機譜》,被柳雲仙起身帶起的那陣子冷風吹亂了幾頁,停在第一百五十六頁上。
第一百五十六頁第三行,有字跡龍飛鳳舞,上書:
【若傀儡師曾以心頭血為其親手所造之傀儡點睛,後又以性命相護,則傀儡亦可成人】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更新啦!
本來想再等等的,但是轉念一想,我一個夾子後排反正也爬不上去,還在乎那點千字嘛!
發!按時發!最主要是我憋不住了,因為我終于快寫到老謝和小範的第一世了!欸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