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開花
它是個用木頭做成的小傀儡, 這一點,它在自己出生那天就知道。
它還知道把那造出來那個人姓謝,很厲害。
另外它現在住的這個地方叫酆都, 裏面有許多長相和城外百姓不一樣的的人,只是看得見摸不着,而且都很愛哭。
它還記得它那姓謝的主人說,城中這種看得見摸不着的東西,叫“鬼”。
看, 它其實什麽都知道, 它一點也不笨。
但它的主人永遠只拿它當個小孩子逗弄, 從不相信它認真說出來的話。
譬如說,它其實真的很喜歡主人,和面對容月,面對鳥兒雀兒時的那種喜歡, 有些不一樣。
但具體究竟是怎麽個不一樣法,它又說不清。
它的詞彙很貧乏,好像并不能為這種特殊一些的喜歡,找到更合适的描繪。
它只知道自己在剛來到這個世上時, 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它的主人, 此後接觸最多的, 也是它的主人。
主人似乎總是很喜歡和它有一些肢體上的接觸, 譬如抱一抱,捏一捏什麽的。
主人每次擡手揉它的頭發, 總會下意識笑得很開心。
它全看得可清楚呢, 它知道主人其實很喜歡和它玩, 也很喜歡抱着它不放, 低頭聞一聞它身上的味道。
似乎……每次主人感到難受了,只要有它在,就總會莫名其妙的平靜下來。
似乎……它對于主人而言,也是一個非常與衆不同的存在。
它覺得主人也很喜歡自己,就像是它喜歡主人的那種喜歡一樣,但它沒證據。
尤其是最近,容月總喜歡趴在它的耳朵旁邊嘀嘀咕咕,說什麽主人想造新傀儡了,念各種奇怪的話給它聽,讓它很煩躁。
它不想讓主人造新傀儡。
它把這個事情和主人提了,主人果然大發雷霆,狠狠罰了容月一頓,轉回頭又很溫和的安慰它,連連保證自己絕對不會造出第二個像它一樣的小木人來。
它聽了很高興,高興之餘又有些失落。
因為主人仍然不肯相信它的話,只說它是和容月學歪了。
主人說,它之所以會喜歡主人,是因為傀儡對傀儡師天然的親近感在作祟,每個傀儡都會喜歡自己的傀儡師,而它其實什麽都不懂。
它直覺主人說得不對,但又想不出什麽反駁的話來。
它想不通。
難道別的傀儡師也會對自己的木傀儡這樣好麽?
陪着玩,陪着說話,一點重活也不讓它做,要什麽有什麽,還會變着法的哄它開心,誇它笑起來很好看。
其實它的主人笑起來才好看,眼睛裏水波蕩漾,映滿整個春天。
它其實很想讓主人多笑笑。但是它想:或許連主人都沒意識到,當它不在主人身邊陪着的時候,主人其實很少笑了。
就算是笑,也是那種帶這着點懷念味道的淺笑,笑意從不曾蔓延到眼睛裏,就像是隔着一層朦朦胧胧的霧,讓別人看不真切。
它能感覺到,它的主人其實是個很愛玩的,而且很喜歡和別人玩。
可惜如今所有人都不敢離他的主人太近。
哦,是了,不知是什麽原因,總之自從它誕生那天起,它的主人就能碰它抱它,觸碰不了其他的活物。
尤其是最近幾個月,主人的這個毛病越來越嚴重了,就連鬼魂靠得太近,也會感到不舒服。
只有它是例外,它一直都可以随意靠近。
它知道它的主人其實對這個事情很在意,很不高興,但從來不提。不僅不提,平常和城外的那些百姓們接觸,還會小心仔細,自覺站得離他們遠遠的,故意擺出個混不正經的樣,而那些百姓雖然對它的主人很敬畏,但敬畏裏又總不可避免地摻着點害怕。
老實說,就是這一點害怕,令它感到很不舒服。
它不明白為什麽那些人會害怕它的主人,主人明明很好,很和氣,從沒和它發過脾氣。
它很想安慰它的主人,告訴主人自己永遠都不會害怕,自己很喜歡他。
但它的主人每次都深沉地皺着眉,問它是不是容月又胡說什麽了——這讓它很苦惱。
有一次它說得急了,聲音大了些,還把主人逗得直笑,捧着它的臉問它:“你一個小木人,又沒有心,怎麽可能知道什麽是喜歡?”
說着,骨節分明的手指就點了點它的左胸口,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它茫茫然地伸手一模,果然什麽都沒有。
讓它摸了自己的胸口之後,主人又牽着它的手,帶它去摸真正活人的心口。
就那一回,它的手被迫按在主人左心口上,隔着一層薄薄的緞子布料,它摸到有什麽東西正在主人胸腔裏跳動。
砰,砰,砰。
熱烈而有力。
它頓時僵住片刻,而後像是被燙了似的,一下抽回手,胸腔裏忽然湧出來一種很難受的情緒。
那是它第一次覺得自己和主人不一樣,它沒有心,它不是真正活着的。
原本,它自從出生就一直住在酆都裏,有主人帶着它讀書識字,吃飯睡覺,它都快忘記自己是個木傀儡了,時常會有自己和外面那些百姓一樣的錯覺。但是直到那天,它才真真正正感到了自己和人的不一樣。
主人對它說:“有心的人,才會懂什麽是喜歡,而你只是個小傀儡,你那裏面是空的,并且永遠都不會生出心來。”
它很氣憤。
明明主人說得是實話,但它就是很氣憤,許是因為無法證明自己而氣憤,許是因為語言表達能力太差,不能完整向主人表述自己的心情而氣憤,總之它破天荒鬧了脾氣,一連有好幾天都沒再和主人說話。
直到有一天,主人神秘兮兮的跑過來問它:“我已經把藥材都準備好了,你想不想變聰明?”
它就問:“變聰明能不能生出心?”
它的主人搖頭道:“變聰明是長腦子,不是長心,再說你一個小傀儡,只長點腦子就可以了,要是真長出心來,外面的人不曉得得多害怕,到時候又該以為我悶在城裏研究出什麽邪術了。”
它一如既往茫茫然地點頭,說:“要變。”
能長腦子也很好,起碼能把自己想說的話都說明白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每天只會像條小尾巴似的追在主人身後,一遍又一遍地向主人解釋喜歡,結果還不被相信。
至于心……
連它的主人都研究不明白怎樣讓木傀儡生出心來,它又怎麽會知道?畢竟它的主人可是這個世上最厲害的人了。
不過就算沒有心,也能做人吧?
雖然當它第一次真正萌生了要做人這個念頭,去問主人要人的名字時,它的主人并不以為意,只是随便得不能再随便的,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裏捧着的一碗大米飯。
“真奇怪,為什麽忽然要我給你起名字。”主人那時說:“總之你肯定不能跟我姓,我不想帶兒子,唔……要麽你就姓範吧,好記,而且還能提醒我每天別忘了做飯。”
話說一半頓了頓,擡頭望向烏雲密布的窗外。
酆都中鮮少晴天,它知道。
但它那次聽見主人說:“至于名字麽,就叫‘昱’吧,日立昱,取光明希望之意,畢竟咱們酆都的天呀,就快晴了。”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日子裏,它都依照主人的要求,成夜成夜的泡藥湯。
也不知那些藥湯都是用什麽煮出來的,總之它每泡一次,腦子就比從前更清醒一些,想東西的感覺也更通透。
那藥湯裏有它主人的靈力,它好像真的在慢慢變聰明。
只是每次泡過之後,它的主人總會沒來由地虛弱一段時間,要睡兩天才能恢複過來,這種情況常常把不明真相的容月看得目瞪口呆,以至于發展到後來,主人每次虛弱犯病,容月都要用一種很敬佩的奇異眼神看着它,還要對它豎起大拇指。
不過……也罷了,反正容月說的那些話,它有一大半都聽不懂。
話又說回來,泡藥湯真的很舒服,很緩解疲憊。
雖然在它提出要主人也跟着自己一起泡一泡,緩解一下疲憊的時候,主人看它的眼神,依舊還有點古怪。
不僅眼神古怪,還要一邊拍拍自己的臉,自言自語嘀嘀咕咕着,說它這麽一個挺好的小木人,活活是被容月那倒黴催的給教完犢子了。
但是天地良心,它真的只是覺得泡澡解乏,想要它的主人跟着一塊解解乏,免得事後又累得睡過去。
它搞不懂主人為什麽要訓它,讓它趕緊閉嘴。
直到有一回——實際上就連它自己也不記得,那是它第幾次泡藥湯,總之那次它泡進去之後,感覺和以往似乎有點不一樣。
它感到有一股滾燙的力量直沖進它的天靈蓋,以勢不可擋之事,将它終日渾沌的神識沖開了。
頭頂小揪忽然有些緊,它本能擡手去摸,摸到一點散亂的碎發。
似乎正有什麽東西在蠢蠢欲動,想要擠出來。
它只得松了發髻,再往頭發裏摸,然後摸到一個小小的嫩芽,像是一片小葉子。
它的頭上莫名生出來一片小葉子!
正訝異着,那小葉子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生長起來,在它頭頂又長高幾寸,最後開出一朵淡粉色的小花兒來。
而随着小花兒的盛開,它也霎時睜開眼,心裏一下就有了些許從未有過的頓悟之感,正要開口說話。
轉頭,就見它的主人正一手扒着浴桶,一手下意識伸出來,摸它頭頂搖搖晃晃那小花兒。
“怪事,怎麽還開花了,這是成功了的意思麽?”直到手指尖都碰到花瓣兒,才像忽然又想起來什麽似的,一下縮回手,“唉呀,差點忘了,花兒是活物呢,我可不能碰。”
喃喃自語完了,眉頭卻皺得更緊了,沒忍住又重伸出手,再摸一下那幾片花瓣兒。
“……咦?為什麽它沒枯萎呢?”它的主人疑惑道,話畢,就像是摸上了瘾似的,來來回回反複摩挲了好久,眼裏滲出瘆人的亮光,“不止沒枯萎,反而還越來越精神呢。”
花瓣被觸碰的感覺很奇怪,它在浴桶裏打了個哆嗦,幾次欲言又止。
淡粉色的小花兒被手指撚着,确實越來越嬌豔欲滴了,細看連顏色都變得更紅了。
但是……
它光溜溜的抱膝坐在浴桶中,忍了又忍,忍了再忍,最後終于忍無可忍地開口,哆嗦着提醒它那個整天看起來都不是很靠譜的主人。
“別摸了。”它說,語氣很不好,還帶了一點剛剛長大,忽然想通一切的羞惱,聲音小得像蚊子一樣,“植物在成熟之際,都會開花,你懂我的意思麽?”
聽了這話,它的主人似乎愣住片刻,好半天都沒想明白。
但等這愣住的片刻過去,它的主人終于縮回手,臉上顯露出一點勉強忍耐着的尴尬。
看見自己主人是這種表情,它就明白對方是真聽懂了。
因為……
對于這世上的植物們來說,身上開出來的花兒,其實是……生///殖///器///官。
一時間,兩人以一桶之隔,大眼瞪小眼。
而它頭頂開出來的那朵小花兒适時晃了晃,精神抖擻地挺直了腰杆。
…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
這算什麽,這應該是小範1.5,升級了,但又沒有完全升級,腦子長出來了,還差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