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他想守着少年

天幕上方的雲還在翻動, 在藍色天幕之下呈現出兩種極致的對比,将世界劃分成兩半,夏子皎仰頭這淺金色的太陽與銀白的月亮相對。

“幻境真真假假, 我記得以前看過的書上都說過,幻境都是有鑰匙的。”

殷玄生側目,目光落在少年微微抿起的唇瓣上,靜靜聽着他盡力想要把事情說得更明朗的敘述。

“我記得夢裏那個人的臉,那堆屍傀有一脈和他長得很像, 他應該在那堆屍傀裏,我剛才就是想要把他找出來,兩個幻境融合, 屍傀應該還在這裏吧?”少年說完看向殷玄生,目光有些不安,他只是在盡力的說自己知道的事情,不知道這些信息對殷玄生來說會不會是可有可無。

但是他的眸子正在看着自己, 一向漆黑寒冷的深如寒潭的目光似乎冰雪消融,等待他将這些笨拙的話語說完。

“先去看看,那人出現在你的夢中, 定然是萬年前重要的一個人。”殷玄生握住少年的手微微收緊, 牽引着他往前走。

這裏的每一步都是真假交錯, 都是須彌幻境可将人吞噬,少年跟着他的腳步, 察覺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在向兩人擠壓而來,而殷玄生站在他身側,略微走在他身前,将一切都化作于無形,全數抵擋在了兩人身周。

一步踏出, 眼前的一切都全數颠倒,太一仙府的院子,大榕樹,細碎的陽光,靈泉水,全數湮滅在了眼前,化作八千裏桃花驟然延綿而開。

少年只覺得呼吸一窒,這些桃花猶如魂印,留下的印記在身體裏,纏繞在魂魄上,束縛捆綁着他的某一竅,讓他只要一看見,就有一種很難過的感覺。

很難過……

這些桃花,很像血……

血流淌進溪流,清泉,河水,薄薄的紅,細細的粉,永恒的連綿,越化越淡。

灼灼耀耀,血一般的顏色。

看着面前的桃花,少年一瞬晃神,不明白為什麽會那麽難過,下一刻,一只手攬住他的單薄的背,淡聲道:“過來。”

下一刻,他被擁進一個炙熱的懷抱之中,很暖的懷抱,有着炙熱的體溫,魔修外洩的淡淡戾氣,寒魄浸體殘留的微寒,糅雜成一種特殊的感覺。

熟悉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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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玄生擁着少年,垂目看着少年低垂眉睫靠在懷中,眼底柔軟的光芒微閃微黯,掩不住一瞬的傷感失神。

他本就魂魄不全,這場幻境的強大,縱然是強大的修行者都難免會陷入其中,何況這裏還是他前世所留下的幻境。

對于他倆的前世,殷玄生并不在意,他只在意面前的這個少年,他眼中的光微微黯淡,而他喜歡看少年眼眸亮晶晶的模樣,喜歡看他走在自己身邊微微仰頭笑起來的模樣。

殷玄生眼眸微微一沉,擡手拂過少年的發,他的發狠柔軟,挽成一個清秀的發髻,餘下的披散在身後,耳邊幾縷碎發松散不齊的模樣都很漂亮。

強行破開幻境等于将言博毀滅,過久的留在這裏也并非他所想要,他不喜歡任何除他之外可以影響少年的外物。

這個夢魇,浪費太多他與夏子皎的時間了。

縱然是上古的妖獸,縱然已經已經快要化龍,在真正的魔神的面前,也只是泥裏的泥鳅。

而魔神的那部分,始終都在他體內。

他想守着少年,曾經的魔神也想守着少年。

懷中所懷抱着的,就是他們于這世界之中想得到的全部。

眉心一道紅痕隐隐出現,溢出絲絲縷縷的魔氣,殷玄生漆黑的眼底緩緩湧出一種鮮血般的殷紅,靜靜湧出充滿整個漆黑的瞳子,随後又緩緩隐去。

幻境之中,無風自動,八千裏桃花缤紛狂亂飛舞,只有風暴眼的中心尚且一片平靜。

天上淺金色的太陽光芒扭動,像被踏碎之前的掙紮,夢魇以真身坐于陣眼,能感受得到強力湧來的力量,幾乎将他困在了這個陣眼之中。

夢魇沉在此處,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殷玄生竟然會在此刻強行突破修為,他更接近完整的魔神了。

可他要承受的痛苦也将翻無數倍,成為魔神是要付出代價的,尤其是一個本就已經支離破碎落入輪回萬年的魔神。

瘋子……

哈哈哈……果然是瘋子……

依然還是這樣的作風,和萬年前沒有任何差別,前世今生明明已經是兩個人了,卻還是一樣的瘋,為了一個人,這世間萬物都變得不值一提。

他早知道的,面對這樣的瘋子,他贏不了,他來這裏,只是想做一個夢而已,如今這個夢也保不住了。

萬年了。

即使幻境中的一切都還依舊如常,但他能感受得到,屬于他的那一部分,已經開始破碎了。

淺金色的陽光開始暗淡,天地在血紅的雲層映照下也變得微微泛紅。

夏子皎側臉靠在殷玄生的胸膛,臉頰貼着他衣襟的布料,布料并不十分柔軟,就像他這個人一樣,沒有多少柔軟的部分,卻總願意把胸膛給他靠。

他微微擡起頭,眼中的疲倦化作一種弱而柔軟的跡象:“有關于以前的東西,給人的感覺都不是很好。”

“嗯。”殷玄生眼眸中的黑越來越暗,幾乎化作了一片無法暈開的寒冷夜色,黑鴉振翅卻無法發出聲響,沉默飛過黑夜,消失融散在這邊漆黑之中,他神色微微緊繃,指腹輕輕撫摸過少年的發,那裏是少年的長發,落在少年的後頸,隔着發能感受到少年薄而柔軟的肌膚。

夏子皎覺得自己被困住了,心情中有種揮之不去的困頓敢,像是不敢繼續往下走下去:“如果……我們真的看見了前世,那……你會生我的氣嗎?”

這樣問似乎有些幼稚,但夏子皎一瞬好像只能說出這樣笨拙的話語了,面對殷玄生,他的矯飾與客氣體面的話都無法說出口,只有這樣直白得有些傻的問句。

“不會。”殷玄生回答得很快,幾乎淡漠,就像前世的那個人與自己沒有任何關系,在回答一件陌生人的事情一樣,只有眼前的少年才是在他心裏占得上一個位置的人,其餘人根本無處立足。

夏子皎點了點頭,像一種自我安慰,或許他現在說不會,但是要他倆上輩子真的有仇,看見那些種種細節,或許就會生氣了,但他是個一言既出驷馬難追的人物,他既然說了,總是可以相信的。

少年的心半懸着,落地了,卻又沒完全落地,惴惴不安的跟在殷玄生身旁默默向前走,殷玄生握着他的手,他手指靜靜收攏,微微用力反握住他的手,想要握緊一點,再握緊一點。

前方桃樹相連接,花開如冠蓋,道路卻是窄窄的小道,看來這裏并非是什麽仙門重地,只是桃花山而已。

夏子皎看着這連綿的山脈,開闊的地界:“玄生,這裏有些眼熟你覺得嗎?但如今仙界早沒有了這樣大的桃花林,我應當是沒見過的。”

“太一仙府。”

“啊?”夏子皎一怔,當即明白殷玄生在說什麽,這裏為什麽這樣眼熟,因為這裏的山脈,地勢,除掉這些無窮無盡的桃樹之後,便是那個自成一方天地的太一仙府啊!

“天啊……”夏子皎尾音漸弱,發不出聲音了。

他們的前世,不止有月塵劍橫在中間,并且還是發生在上古時期的太一仙府。

完了……

夏子皎側眸看了看殷玄生,沒什麽表情,也揣摩不出什麽,似乎他們前世是在太一仙府這件事對他而言并不是一件值得在意的事情。

好吧……

對他而言,好像無論什麽都是不值得在意的事情。

但夏子皎的心已經徹底懸起來了,這些桃林,太一仙府,上古的故事,全都帶着一股不祥的味道,隔着數萬年這股氛圍都傳遞到了夏子皎的身體裏,他一瞬間很想逃,轉身就從這裏離開,他想告訴殷玄生,不要再去計較那麽多了,他也沒那麽多想知道的,他們回到赤雲仙府,他往後的事情往後再說,只要是他倆在一起就好。

可是。

可是……

縱然他不做魔尊,他也是個六界之中無人能比肩的強者,他的道侶,怎麽能是一個凡人都不如的廢人,靠着他的靈力活命,黏在他身邊,連他身旁都無法離開半柱香,徹頭徹尾的依附者。

山川河海尚無窮盡,未來寬廣,如果想要和殷玄生繼續走在同一條道路上,那麽應該是并肩前行。

他挪動腳步,喉間湧出一絲苦澀,淡淡的讓人失聲變啞,向前走了一步,覺得腳步有些沉重,但也還好,他總要向前走,而不是永遠被他抱在懷中,足不沾地行過世間。

“走吧,我們去找屍傀。”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變得平靜了一些,像一個少君一樣,感覺還不錯,心至少安定下來了一點點,更多的是他相信殷玄生,不安是真的,相信他也是真的。

面前桃林掩映,早已不是之前言博一片黑霧沉沉的模樣,在這個環境之中不知道那些屍傀被藏去了什麽地方。

殷玄生目光向前方看去,他感受得到有一股極其強大的引力存在于這個看似平穩的混亂幻境之中,似乎将這幻境的全部力量都凝聚到了其中一點,拉扯着整個幻境的全部力量。

他微微閉眼,知道那是什麽,握緊少年的手向前走,沿着漫道的桃花向前走,虛空之中,無形的力量将面前的禁制一層層破開,少年走在他身後,什麽都沒有發覺,天上淺金色的太陽太微微晃動。

這條路很漫長,細細的向前延伸,無數桃花映着烈焰紅光與淺金色色光芒,瑰麗璀璨得像粉紅的海,紛紛亂亂向下墜,花瓣落下,正墜在面前,黏在發上。

少年擡眼望着,向上吹了一口氣,吹落那一片經絡薄軟的淡粉花瓣,繼續往前走,道路逐漸開闊,他側眸看向殷玄生,他好像對這裏很熟悉,沒記憶的情況下都能認出前世的路?

往前走,開闊的道路便化作了一片平整的玉臺,巨大的圓臺鑲嵌在地面,四周圍着六架獸皮鼓,四周被桃花所圍繞,花瓣鋪就四周泥土,遠處,一株巨大的桃樹矗立。

看着面前的一切,那種熟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夏子皎雙眸微微大睜,看着一個身影翩然落在玉臺中間。

他穿一身白衣,執一柄長劍,揮舞之間翩然如舞,身姿矯健不着一塵,劍風獵獵,劍花如浪。

他着一只玉簪,将發全挽成了一個烏黑利落的髻。

“他……就是他。”這個人就是他夢裏看見的人,但這個人似乎看不見他倆。

他挽起最後一個劍花,将劍收在身側,擡眼看向遠方,揚聲:“子蛟,我這劍法如今還不錯了吧。”

豈止不錯……簡直是少見的少年英才了,放十三仙府裏是會被供起來當下一代仙界希望的程度。

而随着他的聲音,桃花樹上傳來一個淡淡的聲音:“還行吧。”

下一刻,一道身影從桃花簇擁中落下,朝玉臺大步走來。

夏子皎睜大了雙眼,瞳孔都在微微顫動着,看着那個人大步流星的走來,看着他單手微撩衣擺踏上玉臺,看着他眉眼微擡,露出一張熟悉的臉來,一雙清冷矜貴的鳳眼清亮,目光微微轉動輕輕滑過四周的一切,也滑過夏子皎的面前。

這是……夏子皎自己。

或者說,他的前世……

“喂?蘇子蛟,你能不能別這麽拽?蘇家少主很了不起嗎?指不定哪天你哥哥就把你取而代之了。”

姓蘇……

果然前世和太一仙府關系匪淺……

蘇子蛟笑了笑,他眸子格外的亮,像對這世間的一切都尚且無畏,剛出匣的劍,光芒都在那雙眼睛裏:“那就看他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他擡手,月塵便出現在了手中,銀白的長劍在他手中如同自帶瑩潤光芒一般,天地之間所有的顏色都比不過此時的少年耀眼,他眉眼間舒展的春風得意,像盛夏剛開的花,顏色濃烈不懼一切。

“來。”他道,月塵劍便迎了上去,他的劍如光影幻化,大巧若拙,并沒有對面少年那麽多華美至極的招式,每個動作似乎都只是擡手提劍,随意點刺揮過,卻每次都能一絲不差的刺在對方的命門弱點上,将一切招式都化作虛影。

他就站在那兒,身形不動,随意揮劍,眼底帶着笑意,每一劍,都不多不少,恰好的停在對方咽喉前一寸,不偏不倚,随性肆意。

打得對方惱怒含恨,卻又沒有絲毫可以還擊的方法,繃緊了面孔提劍向他反擊而來,下一招又被輕松格擋開,劍尖再次停在了咽喉前。

拿他肆意的摸樣沒有任何辦法。

因為打不過。

殷玄生目光落在玉臺上身姿飒爽的少年身上,看了片刻,看着他白衣随着細微的揮劍動作翻動,雙眼明亮又璀璨的模樣,略側眸看向身旁的少年,便也看見一雙亮晶晶的眸子,正一瞬不瞬的看着臺上的少年。

夏子皎望着玉臺上的人,他做過很多夢,帶着他的幻想,帶着對治愈靈脈的期望,少年的身影似乎也在他那些模糊的夢境之中,他本也可以當這樣的人,如果不是這樣生來便缺了魂魄的病症,天生的靈脈虛弱,他父親便會在他四歲時開始教他習武練劍,捏訣淬體,一年後便引氣修煉,父親以禦劍術為人稱道,他應當也是要修習禦劍術與衆多劍陣劍訣,做一個劍修以承赤雲仙府歷代功法傳承。

可惜因為他身體虛弱的原因,他并沒有能做一個劍修的根基。

他壓低了聲音,像是怕驚擾到玉臺上的這一幕幻境,掩不住豔羨與開心:“真好。”

原來他想要的一切,其實都是得到過的,老天原來對他也并不是那麽壞。

被蘇子蛟打得潰不成軍的少年咬了咬牙,目光不甘的瞪了蘇子蛟一眼,幹脆收了劍再不反抗:“蘇子蛟,雖然你能直接看穿我的劍法,但你能把你的招式拿出來嗎?劍乃君子之器,我們是君子比武,先禮後兵懂不懂啊?”

“君子是虛僞之詞,總不能君子打不過我,便想要講過我吧。”他又笑了,有一種天真的勇猛,像夏天的陽光一樣。

打不過居然開始講道理了,夏子皎目光亮晶晶的看着臺上的蘇子蛟,雖然不出招的确是件會被诟病的事情,但是這又有什麽呢,君子是僞詞,他倆的想法倒也契合。

殷玄生側眸,看了看少年越來越亮的眸子,果然是神魂相遇,自我欣賞快達到了頂峰,少年還是第一次用這樣明亮憧憬的目光看向除了他之外的人。

“這個幻境,是一直都存在在這裏的嗎?”在他們未曾到訪之前,這裏一直在上演着這場萬年前的故事嗎。

“是。”殷玄生的目光落在兩人身上:“幻境的陣眼由夢魇看守,我們找不到陣眼,他也出不來。”

他找不到那個被隐藏在夢中的陣眼,那麽在他所能控制的所有地方,都禁止夢魇的進入,如此,不是夢魇困住他,而是他困住了夢魇。

夏子皎看着玉臺上的兩個人,看着他倆練劍,辯駁,打鬧,最終收劍,走下玉臺,不知這兩個人要走向何方,這個故事的終點會在哪裏。

一遍遍重複,開始又結束,終點成為起點,起點成為終點。

他恍然了一瞬,轉眸看向殷玄生:“被困在這裏的,其實是夢魇對嗎?”

“是。”

殷玄生擡起手,指尖魔氣外湧,一瞬展開成天羅地網,朝着那兩道身影掠去。

“不要!”夏子皎看着蘇子蛟的背影,看着魔氣在接觸到他的一瞬,那道背影便如同雲煙一般消散在了原地,魔氣團團包住了他身旁的那個少年人。

“……”

原來是這樣……

蘇子蛟只是這個少年留在幻境中的幻影。

這場幻境的魂,是這個少年。

夢魇也垂下了眼,看着玉臺下的被魔氣一瞬包裹的少年,他的目光沒有落在将要消散的蘇子蛟身上,而是看向了他身邊的少年,他挽起的發髻很好看,一點點碎發落在後頸也很生動。

萬年之後,沒人記得蘇子蛟的名字了。

但他還記得他的名字,很簡單的兩個字,李家第四代少君,李言。

夢魇閉目,掙出陣眼,淺金色的太陽黯淡,如流星墜落,墜入那團魔氣之中,金光一閃,他化作一團暖融融的光,融進那片魂魄的眉心。

魔氣之外,夏子皎聽見夢魇低落微弱的聲音。

“天地如逆旅,人生如過客……你教我的詩,我其實還記得……”

尾音消散在這片幻境之中,如同從未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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