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這世上有什麽是主上不會……

幻境破碎, 一切如煙波消失在眼前,殷玄生手指收攏,鋪天蓋地的黑霧收攏化作一顆魔氣纏繞的琉璃珠, 回到他的手中。

世界在面前崩塌,像一層層褪去的皮,桃花凋謝,山川消湮,太陽已經墜落, 月亮也化作一道銀白的流光落下,阿賴耶于天上降落,那七片鱗片也徐徐從天邊降落, 墜成金色齑粉灑落在這已經破碎消湮的幻境。

夏子皎看着眼前的一切都在消散,如煙雲籠罩的桃花褪去的那一瞬,不知道是心沉重了一點還是空了一點,一縷悵然若失橫在心間。

“這場夢境就此消失了是嗎?那定魄呢?”

殷玄生目光看過來, 攤開了掌心:“還在。”

他掌心躺着那枚魔氣缭繞的琉璃珠,細細看進去,隐約能看見裏面有個小小的白色人影, 一縷淡金色光芒環繞在他眉間。

殷玄生眉頭微微皺起, 看着這個已經留存了數萬年的上古魂魄:“他将自己和定魄融合在了一起, 如今他就是定魄,夢魇帶走定魄, 獻祭整個言博,那部分力量除了助他修行化龍,也一直在源源不斷給定魄力量。”

“那現在言博所有的力量都在這裏了?”

“是。”

夏子皎看着琉璃珠中的魂魄,四周幻境凋謝,再回過神來的時候, 他與殷玄生已經站在了薔薇牆外。

擡眼是大片的焦黑,薔薇凋謝,只留下大片枯殘灰黑的殘敗花朵,和猙獰扭曲無限攀咬上爬的枝幹,附着在牆上如同一幅巨大的慘象。

夏子皎回頭,看向來時的街道,房屋上攀爬而過的薔薇還在盛放,根源已斷,花枝依附上各個房屋之上反而更加壯大的起來,鮮紅花朵盛放隐隐顯出紅光。

“這些魔薔薇,根被毀了還在吸凡人的精血,為了活下去不折手段。”

“月塵!”夏子皎怒聲,擡手月塵劍應召而出,如流星劃過無數花枝,絞碎漫天的花瓣如血墜落。

随着兩人走過的街道,月塵劍穿梭在上空,斬斷每一根蔓延的花枝,走出被薔薇包圍的半城,外面的半個言博便如同一個夢境。

街道上依然是人來人往,風雨橋那邊小孩扯着風筝線跑過,太陽在雲層後散發着溫吞的光,與潔白厚重的雲一起浮在天上,讓整個世界都潔淨得微微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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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錯雜的街道,夏子皎側眸,看見光線黯淡的巷子裏,有一個穿着紅色長裙的女子,她目光黯淡,似乎連悲傷多是多餘的,唯有一絲閃爍的淚光給她的眸子增添了一點光亮。

她手中提着花籃,裏面的花朵已經成了一片焦黑,花籃跌落在地,焦枯的花瓣碎落一地,她沉默跪倒,顫抖一拜,額頭緊貼冰冷石板。

這場悲劇,在她們賣花女一行中,已經持續百年了,今日看見薔薇凋謝,她便知道一切結束了。

夏子皎茫然看向殷玄生,便聽見他道:“那些薔薇是引子,會控制人的神魂将人引進另一半的薔薇陣中,這些賣花女應當是受了李家屍傀的控制,活在言博中的人受魔株薔薇影響,并不能意識到這件事,他們生活在這裏,身邊的人一個個消失,依然在孜孜不倦的繁衍生息,為這座城提供養料。”

夏子皎神魂一震,看向那穿着紅裙的賣花女,同樣的身影委頓在牆角的各個角落,作為這座城中最後記得這場夢境的人,俯身一拜。

“從此這座城,就真的只是一座城了對嗎?”

“或許。”殷玄生目光冰冷,對于人,無論是凡人還是修行者,他都不抱有多餘的期待。

他牽起少年的手:“走吧,這個地方沒什麽值得看的。”

無論是真假言博,都像一場夢一樣,夏子皎看着橋那邊的孩子,走過風雨橋一時心情有些複雜,夢魇死後,整個言博再也不是曾經的言博,這裏不再是秘境,不再是神秘之地,一群凡人被困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城池秘境,從此以後,沒人會進來,也沒人能出去。

不知道對他們來說是一種幸運還是不幸。

但是孩童放風筝時跑得很快,笑容很燦爛,牽着風筝線快步踏過石板路。

人們還在過着以往的生活,小販挑着從岸邊收來的大束蓮蓬還在叫賣側身從他倆身旁小心翼翼的走過。

夏子皎擡眼望着天上的那個風筝:“真好看,玄生,等回到赤雲仙府,我們紮這樣的風筝,紮兩只金魚的,在院子裏放。”

“好。”

沒人知道言博發生過什麽,知道一切的人都已經消失在了那場鏡花水月的幻境之中,兩人向外走,外面的人依然保持着對修道者的敬畏,遠遠看見他倆不同于常人便遠遠避開,不敢于兩人面前走過。

到了岸邊,殷玄生召出船只,握緊少年的手,回身牽着他穩穩走上甲板,站在了船上,夏子皎伸手向殷玄生,殷玄生不需要問,便知道他是要什麽,攤開掌心将琉璃珠遞給他:“待到将他煉化,便是取出月塵劍中半魂的時刻。”

夏子皎捏起那顆琉璃珠,眯眼看向琉璃珠中,看着裏面的那抹白影,他是他前世的朋友,朋友一起鬥嘴練劍。

他叫什麽名字呢?

“能讓我收着他嗎?”夏子皎有點悵然,雖然都是過去的故事了,但是這個人的存在,依然從側面證明了他過往的一些痕跡。

殷玄生側眸看了他一眼,看着少年柔軟的神情并沒有說什麽,是常見的默認,無論少年要什麽,仿佛都是理所應當的默認。

船只順風而行,走到那天水交際之間的盡頭,世界微微泛起波瀾,夏子皎只覺得渾身一松,再看向四周芳草萋萋,水草幽綠,天上的雲朵紛亂交疊,不再是天水一色如鏡面倒映般的顏色,他也松了一口氣。

回到他原本是世界了,言博太像一場看似美好的噩夢了,還是現實世界更加讓他心安。

船只順流而下,一路上阿賴耶都在沉默,他藏身在殷玄生的識海中,始終一言不發。

他不敢吭聲。

在言博幻境之中,主上為了以絕對的力量壓制夢魇,将長生琴中的那一片魂魄吞噬吸收了。

主魂加上兩片殘魂,雖然還不足以讓主上恢複前世的全部記憶,但至少也是開始想起一些重要的東西了。

他不敢确定他到底想起了什麽,曾經又到底發生了什麽,他都完全沒底的東西,自然是半點都不敢吭聲。

只是看主上對夏子皎還是這樣予取予求的寵溺模樣,應該不是很嚴重的事情……

順水而下,很快便入了繁華的地界,這裏是兩人進入言博前途經的城池,明珠城。

是仙界繁華之地,臨近水城,美人之鄉,一路沿河亭臺樓閣,檐牙高啄 ,憑欄遠望讀詩書的書生不要太多。

而此刻,夏子皎目光落在那些空落落的欄杆後,看着這座突然冷清下來的繁華之鄉,早已經熟悉這種感覺的心弦一動,轉頭看向殷玄生。

“這裏出事了?”

殷玄生目光微動:“嗯,趙家在這裏,想必和他有關。”

夏子皎了然的點了點頭:“如今的亂子,也只會出在八大家族中了。”

再往前進一些,迎面而來的幾艘中等船只上布簾半掩船艙,上面滿滿當當的坐着一群抱着包袱的男男女女,懷中摟着稚子,看衣衫應當也是體面人家,此刻卻個個面色焦急,狀如逃難,幾人交頭接耳的罵着。

“這仙界如今也是瘋了,竟然要奉魔王為尊,那白家獻出長生琴給魔王,還被取了族長的性命去,主宗血脈凋零,現在竟然還想要屈服于那魔王,做那雞零狗碎的勾當,盤算着要将赤雲仙府奉為第一仙府,那夏家可是要做這六界的主人了。”

“聽聞是赤雲仙府那小少君,六界第一美人,如今在那魔神身旁極得寵,那魔神慣是個沒人性的,将他捧上去做擋箭牌,不看僧面也看美人面啊,可這……這還叫什麽仙界。”

“如今也就趙家有一點氣節,聯合了還願意為正道而戰的幾個仙門,綁了白家孫子來祭旗,又将出關尋子的赤雲仙君夫婦請來做商量,叫他們站穩立場維護正道不叫生靈塗炭,他們既然肯來,想必還是有幾分勝算的。誰不知道魔神降世,專殺八大家族,由他們鬥法去吧,我們離這地方越遠越好,誰也不知道魔神和那少君離開玄風城後去了哪裏,說不定下一刻就到了這明珠城。”

船艙內沉默了片刻,一道聲音試探的響起。

“你說……赤雲少君當真這麽美嗎,魔神這種沒人性的天生魔物瞧見了都要當心肝捧着。”

……

爹娘已經出關尋他了?還被請到了這明珠城中來?

夏子皎壓下心中的驚異,玉面微寒:“要逃命就快些滾,話這麽多不怕跑不掉嗎?”

船于水面将要交錯而過,船艙中的人驚慌撩開布簾,探頭出來望了一眼便怔忪在了原地,癡癡望着他片刻之後才驚恐的回過神來,旋即擡起顫抖的手,抖成了篩子在嘴前豎起,成了一個噤若寒蟬的手勢。

一個美到第一眼就能把人魂魄攝取的少年,這樣的美也化作了巨大的恐懼,因為這樣美的少年,讓人第一個想到的名頭便是六界第一美人,赤雲少君。

赤雲少君來了,那麽魔神便也來了。

船只錯身而過,膽戰心驚的一片沉默之中,只有細細的水聲,似乎連呼吸都聽不見了,只餘下一片寒顫。

夏子皎收回目光:“趙家我記得早已式微,但這一代的家主生了一個厲害的公子,我爹娘同我說過,趙家百代的沉寂,到他這一代便該光耀了,想必是要找些機會當個正道領袖來給自己添些噱頭。”

說完他側眸,看向殷玄生的目光有些不自然,睫羽輕輕閃動,輕顫動的掩飾一些東西。

他知道,有一個被世人所認可,名為正道的東西,容不下面前的這個人。

所謂的正道領袖,便是要代替這世上的人站在他的對立面,證明他的世所不容。

他記得夢境之中,一開始殷玄生便以摧枯拉朽的強大力量降臨在這些正道人士面前,反他的也不是沒有,但都是躲在暗處謀劃着一場又一場的計劃,使着一招又一招的借刀殺人,生怕魔神之怒降臨在自己的頭上,一個個都把皮裹得緊緊的,雖然到了最後關頭,也沒有誰真的成功了或者逃掉了。

但他如今不這麽殘暴,反倒讓人敢拉起大旗來反他了。

“這些人,為名為利為性命,都是利益之搏,以前你輸了被他們裂屍封印,如今從頭再來一次,他們卻拉起了什麽正道的大旗,打不贏又輸不起,不必理會他們。”

殷玄生看着少年開解自己的模樣,眼睛忽閃忽閃的說得那麽認真,擡手摸了摸他的眉眼,心情很好,有種從未有過的輕松感,少年的體溫有些低,但觸到少年,便覺得暖意沛然。

“若有不能殺的人,告訴我。”

“……”夏子皎張了張嘴,看着他依然沒有什麽表情,卻奇異溫柔的表情,心情也莫名的軟了下來:“好。”

靠了岸,殷玄生依舊先下船,轉過身來牽住他的手。

這城接近于空城,夏子皎便也沒有再戴羃籬,下了船看着空蕩的四周,這樣一座浸潤詩書,以儒修為繼的繁華古都,即使沒了那些飽讀詩書的凡人之後,依然遺世獨立。

“我們……要先去見我爹娘嗎?”夏子皎心裏倒沒有多忐忑,他雖和爹娘平日少有相聚,但爹娘若是和他見面,便少不得要和他說一些掏心掏肺的話,譬如什麽世間道理若是全信不如不信,尤其是那些正道的規矩,若看不透便要被吃,若看透學懂便是吃人,總是要時時提防才行。

娘親也沒少說,跟着自己的心走,世間外的一切都是矯飾,都是一場不得不做的戲,只有心才是真的,心有大道做指引,其他的卻說不定。

“想必我爹娘并不會囿于這些成見,況且你本就是個很好的人。”

殷玄生聽見這句話腳步一頓,側頭看向少年,看見少年正望過來的目光,少年說得真摯,是發自肺腑的話,因在他面前不愛思慮,無論說什麽都脫口而出帶着幾分天真的模樣,這樣惹人憐愛的情态。

阿賴耶呆在識海中看着這一幕毫無波瀾,甚至已經找到了二老所在的位置:“仙君與夫人在趙家外正南方三裏外清涼園中。”

他說這話時并沒有在殷玄生的識海中,而是讓兩人都聽見了,這不算踰矩,因為他想了想,這世上有什麽是會讓主上畏懼的呢?

這世上有什麽是主上不會答應夏子皎的呢?

似乎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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