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滄海一粟是他
林蔭倒映, 四周的樹影落入院子中來,在莊嚴的檐下影影綽綽一片,陽光從樹影中穿過零星落在地上, 其餘大片的灑落,整個主殿卻降到冰點,一片凝滞。
這對于趙公子而言,是極其難選擇的一刻,或者說從一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沒什麽勝算, 但是富貴險中求不是嗎?不然他也不會想要冒這個險,從修行上來說他難望其項背,但若說敏銳缜密, 謀劃布局,他敢說整個仙界沒人能比得過他。
何況人都有弱點,人都有性格,人都有愛好, 只要抓準了這些東西,進退之間,捭阖之術, 縱橫為算, 因勢制宜, 或許在這之前殷玄生沒有弱點,但從他過分在意夏子皎開始, 這個軟肋就落入他的眼中了。
他上前一步,微微思慮:“少君既然不願,那便請少君移步尊駕,親自去取可好?”說罷,他又憂慮的微微皺起眉頭, 旋即又像松了一口氣般:“趙家與赤雲仙府世代交好,年少時我也曾見過少君一面,少君溫良我始終記在心間,聽聞少君失蹤後我十分擔憂,今日看見少君安然無恙,趙某也放心了,那火明珠本是趙家至寶,但少君既然想要,自然沒有不奉上的道理。”
夏子皎:“……”
好厲害的一張臉皮。
夏子皎心裏暗暗思量了一下,這便是爹爹曾經給他說過了,若是做樣子做到了極致,不管真心假意都會被逼着讓他幾分,因為若是不讓,便顯得是自己不講道理了。
側眸看了看殷玄生,看他的神色似乎沒有生氣,只依然是那樣一張漠然的臉,漆黑如深潭的眸子下看不出任何的情緒波動,一切都被隐在那片漆黑下面,對于趙公子的言辭,似乎并不意外,也沒有多少關心,是一種過于洞悉的冷漠,不在意事情究竟會如何發展的蔑視。
夏子皎收回目光,看向趙公子:“那走吧,帶路。”說罷回身去牽殷玄生袖角,殷玄生并無想法,只看見少年輕輕伸過來的手,衣袖下露出一小節雪白的手腕,指節勾住玄黑袖角,少年并未說什麽,幾乎像一種本能的動作,牽住了便往前走。
細微的動作像一種默契的牽引,兩人并肩前行,殷玄生并不多言,因他本就修的是無情道,眼中只有天道并無人道,自堕入魔道之後心性更冷,俯瞰這修仙界百蟻争食,妄想蛇吞大象,心中只覺得冰冷好笑。
可有少年在,這仙界,這衆生相,他在這仙界中,他是衆生相中的一個,這一切似乎也以他為中心,渲染出了一絲溫度與顏色。
趙家雖早就衰落,沒有仙府那般的氣派,但諸代傳承,一城之主,院落府邸重重,大道小徑交錯,幾乎走得快出了趙府,到了一個偏僻的院落。
這院落寬廣,看起來已經多年無人居住,四周連花木都未種植,裸.露出大片的土地和砂石,雪白的砂石細密的鋪在地上,前方一道高牆,門前立着一道黑石碑。
碑上落有雕刻而成的三個字,望明月,三字雕刻的力道有力透石碑之感,仔細一看,上面三個字比劃要比如今的字更繁複一些,某幾筆連如花紋,是上古時的字,這塊碑,至少得上萬年了……
還未靠近就有一縷微妙的靈力波動在空氣中向外傳遞。
夏子皎心髒驟然收緊,喉頭一窒,忽然有種喘不上氣的感覺捂住了胸口,又是這種熟悉的感覺,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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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痛。
“怎麽了?”殷玄生見狀皺起眉頭,擡眼看向這個地方,确認是由火明珠散發出的靈力影響了少年,他也有些受了這個影響,胸口中一陣一陣傳來心悸的感覺,痛覺在不斷的蔓延,但這點感覺對他來說完全可以忽視不提。
“心口好疼。”夏子皎因為疼痛,聲音都啞了兩度,聽起來沒什麽力氣的模樣。
殷玄生眸中神色微微一動,看着少年額上沁出的冷汗,細細的汗珠附着在他這一刻格外蒼白的臉上,黑眸的中的顏色逐漸濃烈,聚成了一片平靜:“阿賴耶,帶他離開這裏,找個地方休息。”
他聲音落下,阿賴耶應聲而出,黑霧中聚做人身:“是。”應罷轉身看向夏子皎:“少君,尋個地方休息吧。”
“嗯。”夏子皎擡眼看了看殷玄生,心知自己繼續呆在這裏也只會讓他擔心,他雖然面上并不顯露什麽,但心中顧忌的也只有他一人。
趙公子站在一旁,他一路引着兩人到此處來,到了地點便謙卑的退居兩人身後不敢并肩,只用餘光看了看三人,目光落在阿賴耶身上,藏住了眼神中的波動。
他雖沒見過阿賴耶,但魔龍阿賴耶的名聲他還是聽過的,這樣一個在上古時也足以做一方枭雄的魔龍,在魔神的壓制之下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此刻對夏子皎卻是這樣的态度謙卑,一口一個少君做尊稱。
他的目光挪動,輕輕落在夏子皎臉上,看來他在殷玄生的心裏的确有些分量,眼神輕輕從他側臉劃過,從眉眼到鼻尖,然後是在清冷與飽滿之間恰到好處的唇,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秾豔,卻不減清純稚氣我見猶憐。
的确很漂亮,十分的值錢。
在他眼裏就是這樣,什麽都能劃分出一個價值。
生來千金貌,貨與帝王家,身做和氏璧,笑可傾連城。
不過不止容貌有這個價值,還有一個詞,叫‘解語花’。
看着阿賴耶引着夏子皎離去,趙公子輕聲道:“我這便讓人好生伺候着少君,魔神勿要擔憂。”說着側過身去,小聲囑咐了幾句,他說話雖然小聲,但都是修行之人,想聽自然聽得見,只聽他事無巨細,仔細打點,糕點水果,護心法器,靜神篆香,短短幾句條理清晰的都打點好了。
趙家侍從點頭,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
夏子皎和阿賴耶到了附近的一個院落中歇息,這個院落種了許多的修竹,院角落中有一個涼亭,檐角飛翹,四周不知是特意種的還是自己長出來的,幽幽立着幾株蘭。
兩人前腳剛坐下,後腳就匆匆來了一行侍從,奉上仙茶香茗,糕點果子,眼看着還要點上篆香,夏子皎連忙出聲:“不用點了,你們退下吧,我和阿賴耶呆着就好,清淨。”
那趙家侍從也不啰嗦,當即應聲便腳步輕輕的退了下去,夏子皎看他們的作風謙卑幹脆,果然那個趙公子有點東西,待人離開,他才開口。
“這裏放的那個火明珠,是不是魔神的心髒?”
阿賴耶正懶散坐在石凳上,一手支着下颌吃着黃杏,聽他這樣說頓時神色一斂,端正了坐姿,試探的看了看夏子皎。
“你想起來了?”
“我猜的。”
阿賴耶心想夏子皎還挺聰明的,不過他雖然沒記起什麽,但前世對于蘇子蛟隐約還是有些印象的,那的确是個很厲害的人物,這樣的人物,即使不能修行多有困境使其無法生長成參天大樹,但在根上始終還是同其他人不同的。
“大約是吧,我也未曾想起來,但感覺應該是。”阿賴耶吃着黃杏,咬完最後一口連核一起咔嘣嚼了。
夏子皎突然道:“他究竟是要做什麽。”
阿賴耶伸手去拿第二個黃杏的手頓在半空中。
“取回自己的力量,擊敗八大家族,仙界必然潰敗,可是在這之後呢,潰敗之後新的秩序要如何建立?”目前的一切似乎都在混亂的混沌中,沒有一個必然的指向,也或許……已經有了,夏子皎沒敢想太多。
阿賴耶神色複雜,看了夏子皎一眼眼神有些古怪:“當下局勢并不明朗,船到橋頭自然直,慢慢來吧。”
“或許我做不到。”
阿賴耶默然了片刻,垂眼看着桌上冰冷的紋路旋即又擡眼露出了一個輕佻的笑容:“無所謂啦,天下是什麽,六界是什麽,天地為爐,來來去去,在天道眼中也不算什麽,都是在鬧着玩,都是玩意。”
他在沉睡之前便已經有九千年壽數,九千年俯瞰人間,人心反複,滄海桑田,所謂重要的東西在他眼中看來都那麽輕浮可笑。
“不是的。”夏子皎目光灼灼的看着他:“滄海一粟是我,彈指間是生命,俯瞰天地為爐,平視卻是每一個人的努力生存,柴米油鹽,疲于奔命,他們沒有哪一刻是在把自己的人生視為鬧着玩,他們也并不是玩意。”
阿賴耶偏了偏頭,銀白豎瞳看着夏子皎,忽然笑了。
滄海一粟是他。
這是個很能說服人的理由,縱然是主上在這裏,也要憐這衆生滄海一粟三分,他更是須得退讓。
“嗯,聽你的。”阿賴耶不頂嘴,怕再聽見他說什麽聖人言語。
夏子皎見他一副懶得和自己多說的模樣,微微蹙起眉頭:“阿賴耶,我不是在開玩笑,站得越高,所肩負的就越多不是嗎,到了俯看六界如蝼蟻時,蝼蟻也依然是人。”
少年本覺得自己算疏離冷淡的性子了,沒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會對着阿賴耶将這種大道理,可是阿賴耶嘴中的話太可怕了,天地為爐,他是爐裏的人,衆生也是。
阿賴耶沉默了一會,寥寥嗯了一聲,他并不辯駁,心裏甚至有些莫名的笑意,大約是笑這衆生有福氣,生得一個夏子皎在這天地間,他憐這衆生,主上憐他,都有好日子過。
夏子皎坐在石凳上,恍然眨了眨眼,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确得快一些變強,不然一些事情,最後依舊會走向失控,玄生和阿賴耶,是吞噬者,不是守護者。
思維漂浮着,忽然一陣強大的靈力波動從四面八方湧來,擡眼一看,遠處一道血紅的光直.射九天,雷雲翻滾環繞。
火明珠出世了。
夏子皎壓下心悸,望着那片紅雲,心中一陣一陣湧起缱绻的酸疼。
“無妄。”他擡眼,忽而呢喃。
阿賴耶倏然一震,坐直了身子看着他,少年正望着天際的紅雲,他看着少年的側臉。
無妄是主上前世的名字。
魔神無妄。
但恢複記憶這件事,他個人認為,最好只有主上恢複比較好,夏子皎繼續這樣天真矜貴的活着,對于各個方面來說,并沒有什麽不好。
畢竟,蘇子蛟,是唯一能殺他主上的人啊……
他閉着眼睛猜了猜,蘇子蛟這人必然不壞,說不定還是一個挺有意思的人,但有意思不代表沒威脅。
曾經能和他們并肩而立的人物,怎麽可能是善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