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守一方太平
無妄看着那朵劍尖上綻放的花朵, 它綻放在世間最危險的地方,銀白的劍刃能割開一切,只要少年手腕一抖, 劍氣就能将一切吞噬,碎瓣落滿地。
但少年的手很穩,他心中沒有殺意,眼眸澄澈而熱烈,所以這朵花能存活在劍刃之上。
在無妄的眼中, 比這朵花還荒誕的,是少年的眼神。
他眯起眼,盯着少年, 目光從他身上流連而過,他第一次細細的打量他,旋即開口:“天玄經第一句是什麽。”
夏子皎表情僵硬了一瞬,但只是片刻, 他擡起眼,看向前方的人:“天道無常,天道無情, 但我是人, 人有情。”
無妄笑了, 淡漠的弧度微微翹起,似乎是覺得很有趣, 但本能的,讓人察覺到那樣的弧度非常危險:“人。”
他只說了這一個人,念的似乎不是人,是蒼生,是所有汲汲營營, 竭盡全力仰頭望向天際的族群。
……
房中,赤雲仙君看着已經沉入幻境中的夏子皎,少年眉心中央隐隐透出一縷淺金色光芒,那是他前世的魂魄正在與他相融,他們閃爍在他紫府之中,将要打通兩世的隔閡。
忽然,那淺金色的光芒中透出一絲紅光,赤雲仙君神色大變。
“無事。”身旁傳來殷玄生平靜的聲音,他垂眸坐在陣法的一角,玄黑衣袂向四周散開,雙眸中神光內斂,顯然,以他的手段,他此刻知曉的比他們要多得多。
赤雲仙君看向殷玄生:“我始終沒問過你,所謂的前世究竟發生了什麽。”
“無論發生了什麽,我都會保護好他。”
“可否有損道心。”
殷玄生沉默了。
赤雲仙君始終沒有過問便是知曉這事并不簡單,想必他問了殷玄生也不會說,即使他對子皎如何真心,他也終究是魔神,魔神行事,何時會給別人一個交待,他靜默閉上了眼:“無論如何,讓他痊愈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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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孩子生下來的時候只有貓兒那麽大點,在蓮池養了三年才有活人模樣,從蓮池抱出來的那天,他與夫人憂心忡忡,襁褓裏的子皎卻絲毫不覺,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在他倆身上來回的看,似乎十分新奇,便又哼哼唧唧的笑了起來,軟而無力的手高高舉起,抓向他倆。
他慌忙伸出手,那小手握住他一根手指,軟得像棉花,一路都沒有放開。
到了六歲,別的孩子已經在練劍了,他還只會在軟氈上打滾,打夠了滾便讓奴仆将他抱到院子裏,坐在藤架下看外面的弟子習課經過。
他問他,想不想練劍,他想了想,烏溜溜的眼睛看向他,擡起小臉帶着點笑:“不練也可以的。”
夫人新煮了藥羹,在門外聽見這話便落了淚,這孩子如此的懂事,叫他們如何放得下,那時他們便做了商議,如論如何,他們都要治好子皎,生在這修仙界,若不能修行,是他倆欠他的。
子皎從不抱怨,有時一年到頭也見不着一面,他也會乖巧的說:“爹爹娘親好。”
“爹爹娘親注意身體,勿要為我太過操勞。”
十歲,他終于像一個普通少年那般能跑能跳了,他得到的不止是健康,還有日漸長開而展露出來的美貌。
各仙府來往之間,他甫一露面,便引來衆人的驚奇贊嘆,那時候他便想起了與殷家的那樁約定,原本是想娶位殷家好女,但心中的想法漸漸成型,假借與公子聯姻的名頭,幾個往來便從殷家借了個天才劍修來。
他們如何安排如何打算子皎也從不說一個不字,縱然不能修行,他也每日都盡量靜修打坐,看心法典籍,堪堪養出了一點薄薄靈炁在體內。
這些,他們都是看在眼裏的。
門外隐隐傳來一道訊息,三人心有所感,殷玄生道:“仙君與夫人去處理事情吧,陣已成,一人守着也無礙。”
仙君聞言起身離開,夫人依然端坐在一個角落之中,殷玄生也不再勸,轉眸看向那陣法中的少年,一道一道靈力的波光從他身前蕩開,眉心那道淺金色的光芒中,血色越盛。
殷玄生眸光微微黯淡。
是他的錯,他先毀他道心。
……
幻境之中,蘇子皎已經陷入了一片黑暗,在他話落下的那一瞬,天地便徹底暗了下來,一絲光亮一點光芒都沒有,仿佛是在一片混沌未開之中。
蘇子皎擡起眼,看見天上黑暗之中,驟然發出巨大的光亮,光芒如火直刺眼球,他擡手一擋,下一刻,便聽見無妄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從沒有誰敢和我讨論‘人’。”他将最後一個字咬得有些重,冷漠之中帶着輕蔑。
蘇子蛟放下遮擋光芒的手,眼睛已經适應了光芒,出現在面前的是九輪巨大的太陽,如同燃燒的金輪,在空中噴射着火焰與紅光。
向下看去,大地之上一切枯萎,土地幹裂,無數屍體幹枯,甚至只要輕輕一碰就會化為齑粉。
“這是一切的開始。”無妄俯瞰一切,眼神冷酷。
遠古大劫,古羿射日,女娥相随。
第一個英雄出現在了這片大地上。
蘇子蛟皺起眉頭,不明白這些又怎麽了,這些不都是豐功偉績嗎,随着一切的進展,蘇子蛟的目光微微一沉,眉頭逐漸松開。
書上從沒記載過,遠古原來是如此。
以古羿為首的男修族群,以女娥為首的女修族群,這裏沒有門派之分,沒有等級之分,古羿族群以強為尊,男子人人修行好鬥,自強不息,各行其道,各個坦蕩。
女娥族群也是如此,女子相聚,溫柔和藹,一起玩樂,一起采藥修行,通靈為巫,兩個族群多有姻親往來,但也從不打擾。
大劫來臨之日,女娥多臨水而居,施以陣法尚且能夠抵抗九日灼燒,女娥一族打開陣法,容許居住在平原山林的古羿一族進入她們的領地避難。
這百年的施予留在了修行者識海中,他們将這份恩惠,稱為大母神的庇護,直到古羿出生,與女娥相戀,并射下了八個太陽。
古羿一族意識到,他們的首領建立了不世之功。
而八個太陽隕落,外面的大地要麽一片焦枯,要麽還在燃燒着業火,他們需要繼續居住在女娥的領地。
但英雄的種族,不想被統領。
他們如約定好的那樣,與女娥一族通婚,然後将她們困在牢籠之中,趁機建立自己的族群。
他們需要這片領地,女娥一族必須為他們犧牲。
他們需要變得更強大,古羿一族也必須為他們犧牲。
只有變得更強大,他們才能使自己的族群立于不敗之地。
想要變得強大,就得源源不斷的向下吸取能量。
要有人為他們生兒育女留下傳承,要有人為他們開疆擴土一寸寸翻開外面焦灼的土地,要有人為他們修建城池,要有人為他們尋找靈藥玉石。
百年,他們蝸居了百年,他們怕了,他們受夠了,他們要在這片繁華的土地上,無怨無悔的活一次。
他們将人劃分成三六九等,他們将不能修行的族人踢出族群,讓他們去開荒建造城市,再大發慈悲的允許他們住在那個城市裏,只要他們奉上靈石。
靈石并不難找的,大地是慷慨的,靈石礦遍布山脈,只是需要人去挖掘而已,一個有一個,像螞蟻的隊伍,絡繹不絕的用軟布捧出靈石,換取粟米,換取一張寫着日期的房契。
直到女娥逃出,她看見如今的世界,便知曉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因果已成,業障籠罩着這個世界,她只能潛行修行,救出曾經從屬于她的姐妹,舍棄塵緣飛往靈山,再不問世事。
千年後,古羿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挽弓射箭的英俊青年,他坐在玉床之上,腦海中浮現出女娥的笑顏,他沒有想起這千年來的叱咤風雲,沒有想起宏圖霸業萬民跪伏,最後一刻想起的居然是蝸居在南海結界中的時候,他每天憤懑,郁郁不得志,發誓要結束這個天上的那些太陽,女娥總是調笑的說他想當大英雄。
他總是反駁,我會成為大英雄的,你不信我能射下八個太陽?你等着瞧好了。
女娥總是會笑,明明總是會助他修煉,鼓勵他加油,卻總是笑他像倔牛。
他還是忍不住想,她究竟在笑什麽,可是沒機會問她了。
古羿死了。
一切結束了嗎,沒有。
古羿死後,跟随在他身旁的幾位不世功臣在這千年中,子子孫孫無窮盡,早已形成了龐大的家族。
他一死,中州大地四分五裂,割地稱王,以血統傳續權利。
子民受了千年欺壓,如同一茬又一茬的麥苗,一茬的境遇卻不如一茬了,欺壓之後還需忍受争鬥殺伐戰争。
天地為爐,衆生嚎哭,業火灼燒,骨血一輪又一輪的填進這個爐子裏。
為了向上爬,人族開始絞盡腦汁,開始增長智慧,開始狡黠巧辯,第一個違背本性說謊的人出現了,第一個學會欺瞞計謀的出現了,争奪修行法寶,努力的向上爬,壯大自我家族,新家族替代舊家族後成為舊家族,等待着下一個新家族出現。
聖人為救世而傳道,宣揚良善法布八方,而一切都已經無法救回,因為人已經學會了撒謊,良善也變成了一個武器,沽名釣譽,做聖人言語,行龌龊之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聖人涅槃前告知衆人,道傳有心人,他已經竭力傳道,剩下的由後人自求多福。
随着人心不古,堕魔者修魔者日漸增多,魔族日漸強大,盤踞一方,人族自稱聖人,将魔族貶為下等,列為牲畜一類,道修與魔修屢屢發生摩擦,而正道越是自認高潔,魔族就越是堕落不堪,放縱快活,貌美多欲,甚至以肉.身為修行之法,代代如此,血脈之中便出現了第一個天生的欲修,便是所謂的,爐.鼎。
那自認高潔的修行者尚且還能忍受色.欲誘惑,但絕色美人在前,還對修為大有補益,此事一經傳開,修界表面平靜,暗中早已陷入瘋狂,對魔修的圍獵已經在無形中展開。
無形的巨輪向前傾軋,一個齒輪扣着一個齒輪,每個人都在齒輪上,向前滾動傾軋着,又或者掉落在地,受着這場傾軋,時代的一粒灰塵落地,于每個族別都是滅頂之災,人族拍落了這粒灰塵,它化作大山,落在了魔修的頭上。
看着千年光陰在眼前滾滾而過,無數人交織成了這場時代的悲哀,正與邪,天與地,縮成一個剪影,透出的顏色是一片黯淡的紅。
蘇子蛟閉上了雙眼:“這就是你要我看的嗎。”
無妄沒有說話,而是在看着他。
“可是無妄,一切已經沒辦法停下來了,我做不到,縱然你是天道之子,你也做不到不是嗎。”
無妄眸色微變:“你比我想象中聰明。”
蘇子蛟壓下心中沉重的感覺:“這便是我的道,若一人可守一方太平,至少在我活着的時候,暫時能讓這業火回到地下,換來百年千年的太平,足夠了。”
“你呢?”蘇子蛟忽然轉頭看向他,眸子漆黑悲憫,可裏面的光芒卻灼灼,幾乎要将人燙傷。
“作為天道之子,降生于魔族,你想要如何做到這一切。”
無妄忽然輕笑了一聲,甚至不能稱之為笑,那是一種冰冷的輕蔑,俯瞰中州大地,俯瞰六界,上天賦予了他這樣的權利。
“天道生我,我所要守護的東西只會更多。”
蘇子蛟張了張嘴,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天道生他,不會是生他來做王的吧?可将他生為魔族,是不是天道認為,只有魔才能統領這片大地,才能讓六界歸附……
他要的不止是鎮一方太平,他要以一人之力,令六界生安。
他急促的出聲:“不能這樣,縱然現在的仙界在你眼中并不合宜,但打破平衡的代價太大,這樣豈非生靈塗炭!”
“不破不立。”
蘇子蛟簡直要咬碎了後槽牙,這個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擡手便抓住了他的衣袖一角:“你跟我來!”
四周一片黑霧,蘇子蛟揮不開這夜色,回頭氣惱的看着無妄:“你解開結界,我帶你去個地方。”
無妄甚至沒有動一下,看着少年氣惱的模樣,他久居洗心海,很少見到這樣漂亮的面孔,或是清澈淩冽的眼神,灼灼動人的神态。
而這三樣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他也只見過少年,他生來便在惡中,見過的善與正義也談不上真正的善于正義,只會讓他嗤之以鼻,而這個少年心性純善,倒是第一次見,讓他升起了幾分觀察的欲.望。
四周結界散開,一道光亮出現在天際遠處,四周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