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這邊。

官道上空寂無人, 朗月的光華撒在地上,猶如鋪上了層潔白的糖霜。

魏王一行人從蘭因山下來, 緩緩地朝洛陽方向走。

崔鎖兒雙手捅進袖子裏, 緊跟在王爺身後,他時不時地觀察主子的臉色,連大氣兒都不敢出, 暗中揣測:方才在林子裏,那個殺手出手毒辣,将王府最精銳的一等侍衛打得落花流水, 真是狠狠傷了王爺面子。

估計王爺也是怕那殺手害了他性命, 這才笑臉相待, 甚至還送了王莊二十畝地。

王爺嘛,人家可是天子胞弟, 哪怕心裏再痛恨,既承認輸了一招, 那也不好意思出爾反爾, 追殺吳十三,那麽, 這個黑臉就由他這個內侍官來充當。

“哼!”崔鎖兒故作憤怒,踏着小碎步跑到魏王跟前,啐了口:“主子, 那吳十三好生嚣張,殺了咱們的馬、重傷了咱們的侍衛,他、他還罵老奴是蹲着撒尿的骟驢!”

“那人家沒說錯,你本就蹲着撒尿嘛。”

魏王嗤笑了聲, 雙手背後, 擡頭望向天上的明月。

“王爺。”崔鎖兒臉通紅, 輕跺了下腳,委屈道:“老奴還沒吃過這麽大一個癟,便是那些個封疆大吏見了奴婢,不說恭敬,也會因畏懼您給老奴三分顏面呢。”

魏王輕拂了下衣裳,笑着問:“那你想怎麽着?”

崔鎖兒憤憤道:“他是極樂樓的欽犯,恐官差不是他對手,莫不如讓無憂閣神不知鬼不覺地暗殺他。”

魏王皺眉:“吳十三武功高強,若是硬拼,孤的無憂閣必定元氣大傷。”

崔鎖兒眼珠如黑豆子般滴溜溜轉,接着獻策:“那讓陳老二想法子除掉他,那小子最近和戚銀環打得火熱,倆人合謀弄塌了大房陳硯榕的磚窯,壓死了六個夥計,陳硯榕那蠢貨極力往下壓事兒,可又舍不得多花銀子,最近有個夥計的兄長寫了狀子告他,且有的鬧呢,陳老二心計深沉,手段毒辣,必不願看到有個俊俏男人糾纏他前妻,況且,也算是替主子您除了個情敵哩。”

“你這老貨。”魏王搖頭笑笑,“你以為孤王是怕了吳十三,才步步退讓?”

崔鎖兒忙道:“您怎會怕那種人,您可是勇冠三軍、殺敵無數的大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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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嘆了口氣:“将軍也有暮年的時候,吳十三,和我年輕時候很像,狂傲、誰都不服,這小子武藝卓絕,且是個至情至性之人,比戚銀環要強百倍,如能為本王所用,那于将來大有裨益,漂亮女人多的是,袁玉珠得不到,去睡下個便是,可人才卻是千金難求的。”

“是,主子高瞻遠矚。”

崔鎖兒長了七竅玲珑心,忙點頭哈腰道:“希望吳十三識相些,可別辜負了您惜才之心,主子您的胸襟就好比那烘爐,能将頑金鈍鐵給熔了,氣度如同巨海長江,能容納戚、吳、陳這樣的橫流污渎!”【注】

聽了這奉承的話,魏王哈哈大笑,罵了聲滑頭,闊步朝洛陽的方向行去,淡淡道:“傳話下去,就說孤聽聞陳硯榕磚窯死人之事很生氣,他辦差不力,盡給孤臉上抹黑,命他即日起專心處理那幾個夥計的後事,至于行宮地磚這宗差事,就全權交給陳家老二罷。”

朗月初升,夜色凄迷。

蘭因山下是一片樹林,可山上卻光禿禿的,只孤零零聳立着一個道觀,遠離了喧嚣的洛陽,這裏顯得極安靜,又黑,腳踩到枯草枝發出的咯嘣聲,都會讓人感覺到突兀驚悚。

吳十三焦躁又憂心,在去蘭因觀的路上,他将所有要應對玉珠的話想了一遍,包括這次“找孩子”的路線、打聽到什麽消息,甚至在路上遇到了官兵包圍襲擊,他在躲避的過程中,受了點傷。

他自認為,這個謊已經圓的差不多了。

不多時,吳十三便和福伯兩個到了蘭因觀。

觀裏只有瑩瑩幾點燭火,在這肅殺的黑夜裏,顯得孤單而冷清。

吳十三拳頭攥緊,心忽然跳得很快,他擡步跨進門檻,朝前看去,那個陳家婢女良玉正坐在臺階上,捂着紅腫的臉,哭得傷心,璃心則坐在一旁安慰,聽見有動靜,璃心忙看過來,發現是他,驚呼了聲:

“吳大哥,你回來了啊!”

吳十三笑着點頭,便當見過了,他扭頭朝廚房那邊望去。

顯然,玉珠聽見了璃心那聲吳大哥,趕緊小跑着出來。

“吳先生。”

袁玉珠手在圍裙上擦着,大步朝男人走去。

借着請冷月光,她打量了圈吳十三,許久未見,他似乎清瘦了些,背着個包袱,手裏攥把長劍,身上有股淡淡酒味和血腥味。

還有小半個月才到約定之期,玉珠沒想到吳十三竟然會提前回來,她的心情自是萬分激動的,完全忘記方才與魏王的不愉快,此時,她手腳都發軟,整個人輕飄飄的。

可是,當她看見福伯擔憂的眼神,看見吳十三愧疚地別過臉、低下頭,那瞬間,她就知道結果了,孩子沒找到。

玉珠覺得,剛飛到半空的她再次被殘忍的現實給拉回來,重重地摔到地上,摔得心很疼。

“先生一路辛苦了,還、還未用過飯吧。”

玉珠左手緊緊攥住圍裙,側身,右臂做出個請的動作,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平穩住情緒,笑道:“正巧我們也要用晚飯了,快,快請用杯薄酒。”

玉珠搖頭啐了口:“瞧我這記性,都糊塗了,觀裏早就沒酒了,那先生用點子茶水好吧,那個良玉璃心,快去上房裏将我收着的梅花雪水拿出來,再找些龍井茶來泡,對,還有那個什麽點心果子。”

玉珠搓着手,笑道:“瞧我,竟開始胡言亂語了,先生請進來吧。”

說罷這話,玉珠轉身朝廚房快步走去,若無其事地抱怨都打春了,天還這般冷。

吳十三低着頭,亦步亦趨地跟在女人身後,走進廚房。

四下環視了圈,廚房很小也很低,他這樣的大個子貿然進來,更顯得有些逼仄狹窄了,竈膛裏塞着木柴,火光将半個牆壁映得通紅,案板上整齊地碼着切好的菜和蔥姜蒜小料。

幹淨溫馨,有家的味道。

“原本是想福伯回來後再炒菜的。”

玉珠背對着吳十三,将袖子挽起來,她洗了下手,往鍋中倒油,待油溫起來後,将洗好的豆芽推了進去,頓時,油鍋中冒出煙,并發出刺啦響聲。

吳十三默默地用她洗過的水洗手,餘光望去,她好像沒事人似的,專心于炒菜。

“對不住啊夫人。”

吳十三愧疚難當,他坐到長凳上,雙臂無力地耷拉在飯桌上,心虛道:“我之前太自信,吹了牛,不過之前我為了保險起見,還讓一個道上的朋友,叫鬼影方六的也出去找了,他還未回來,興、興許他那裏有好消息。”

“嗯。”玉珠語氣平靜:“本來找一個失蹤兩三年的孩子,就如大海撈針般難,我知道先生盡力了。”

玉珠将炒好的菜撥進盤子裏,舀了碗熱騰騰的米粥,全都端在吳十三跟前,無奈笑道:“不曉得福伯有沒有同你講,我和離了,如今在道觀裏清修,日子遠不比在陳府時,菜比較素簡,先生可不要介意哦,趕明兒下山,我請先生去春一醉酒樓吃頓好的,便當謝你為我跑這一遭。”

吳十三偷偷地瞅玉珠,發現她臉上并未見傷心之色,暗松了口氣,能想開便好。

“我也是拿錢辦事,夫人不用這麽客氣。”

吳十三端起碗,仰頭咕咚咕咚地喝粥,粲然笑道:“這是我第二次吃夫人親手做的飯,真香!”

“那你多吃些。”

玉珠在瓷罐中夾了些腌辣蘿蔔,端在男人跟前,她也入座,陪客用飯說話。

“差點忘了。”吳十三急忙從懷裏掏出沓銀票,推到女人跟前,“這是走之前夫人給的傭金,滿共一千兩,我花用了二十二兩,剩下一文錢都未動,全退給你。”

“好。”玉珠點點頭,指尖觸上那銀票,溫溫熱熱的,還殘留着這男人的體溫。

吳十三一邊吃飯,一邊借着昏暗油燈之光觀察玉珠,既然她已經分居和離了,那麽他就能光明正大地追求她,得想法子讓她放下心防,對他生出情愫和好感。

“對了,夫人。”吳十三俊臉忽然拉下來,憤憤道:“我回來後,先去洛陽找你,聽你家下人說你搬到了道觀祈福清修,我又匆忙跑到蘭因觀,正巧發現魏王那老狗日的在對你動手動腳,這不,我下山殺了他的馬,打傷了他的侍衛,讓他趕緊滾下來受死,他最後瞧我武功太厲害,認輸了,在山下劃了塊王莊當彩頭,求我饒他一命哩。”

玉珠猛地記起那會兒危急之時,那個一等侍衛駿彌神色匆匆地跑來報信,魏王臉色很難看,穿了披風就匆匆離開了。

“原來是先生在幫忙呀。”

玉珠起身,吳十三恭敬見了一禮,笑道:“多謝先生幫妾身解圍了。”

吳十三大手一揮:“那有什麽的,我可不能看着中原朋友被人欺負,管他魏王還是皇帝的,我可不怕!”

轉而,吳十三湊近女人,緊張得問:“夫人,我瞧見那老色鬼摸你的手了,要不要今晚我潛入王府,剁了他那雙賤爪子?”

玉珠搖搖頭,強忍住淚,笑道:“也算不得非禮我,哎,王爺說我長得有幾分像他去世了的女兒,他傷心難抑,這才握住我的手。”

吳十三暗罵,他也是男人,還不曉得那老色鬼打什麽鬼主意?

吳十三已經有些不高興了,自顧自地埋頭扒飯,冷笑了聲:“那他還當着你的面寬衣解帶了,試問哪個正經男人會這麽做。”

玉珠低下頭,“王爺這次春獵,衣裳上沾了血,他見我害怕,就脫下讓下人去洗洗。”

吳十三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火氣,心裏酸酸的,陰陽怪氣地笑了聲:“夫人如此為他開脫說話,別不是這頭同陳二爺和離了,眼看着王爺權勢滔天,便有了旁的想法吧。”

“你別亂說!”

玉珠直接打斷男人的話,她再也繃不住了,在眼眶裏憋了許久的淚終于落下,淡淡地說了句:“先生用飯吧,妾身不太舒服,想回房休息一會兒。”

說罷這話,玉珠捂着口奪路而逃,她沖回屋子裏,将門反鎖上,身上的所有力氣在瞬間全都沒了,整個人癱坐在牆角裏,雙臂緊緊抱住腿,頭埋進裙子裏,一開始啜泣,後面哭出了聲。

為什麽沒找到?

老天爺為什麽要如此折磨她,到底要她付出什麽代價,才能找回孩子,命麽?

這邊,吳十三放下碗筷,緊跟着跑了出去。

吃了閉門羹後,吳十三端铮铮地站在上房門口,盯着漆黑的木門,心裏仿佛有只醋罐子打翻了,酸水将他整個人淹沒,男人陰沉着臉,老半天沒言語,最後低聲埋怨了句:“我為了夫人,冒着被殺死的風險,重傷了那些王府走狗,臊了魏王的面子,可沒想到夫人你居然還為那個老色鬼說話,仿佛……你還挺願意被輕薄非禮,我不過說了你兩句,你就甩我臉子,你是不是瞧不起我這種沒身份地位的人啊。”

這時,院角劈柴的福伯看不下去了,大步走到吳十三跟前,搖頭嗔道:“你看你,還是那麽不會說話,我家姑娘若是個貪慕虛榮權貴的人,早在當年就選擇嫁給刺史家的公子了,何必跟陳硯松區區一商戶呢。”

福伯老淚縱橫,哀嘆了口氣:“她這些日子強顏歡笑地強撐着,就等着先生給她找回孩子,哎,沒想到希望又一次落空了。”

吳十三一個健步沖上臺階,身子幾乎貼在了門上,他聽見玉珠在門後痛哭,手擡起想要敲敲門,可又不敢,最後,他慢慢地蹲下身,手覆上門,真誠地道歉:“對不起啊,我嘴賤,剛才也不知哪根筋不對了,竟誤會了你,你不要傷心,沒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說明孩子還活着,對不對?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找到的,一文錢都不要。”

袁玉珠泣不成聲:“先生勞累了,快去休息吧。”

“玉珠,別哭了。”

吳十三輕喚了聲。

這是他第一次,當着她的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堂堂正正地叫出她的名字。

“玉珠,我想你以後每天都開開心心的,你等着。”

說罷這話,吳十三站起,擰身便走。

他要想辦法逗她高興,陪她一起走過這段不堪的日子,讓她重新振作起來。

兩日後

天陰沉沉的,窗戶紙上透着灰暗。

袁玉珠已經在床上躺了足足兩日,她沒胃口,吃了就吐,昨兒又添了發熱的症候,勉強喝了點藥,身子又虛又乏。

頹喪了兩日,她慢慢也想通了,如吳十三說的,沒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大概母女能連心,她能感覺到女兒活着。

沒關系,等正式簽文書和離後,她恢複了自由,就可以五湖四海地去找,一定可以找到,如今要緊的是養好身子。

玉珠強撐着病體起來,挑了件顏色鮮亮的銀紅色夾襖穿上,略梳洗了番,開門走出屋子。

天正在下牛毛細雨,已經把幹涸的地略微打濕,雨絲落在人臉上,又涼又軟。

玉珠伸了個懶腰,深呼吸了口初春的微涼氣。

這時,她聽見觀外有陣叽叽喳喳的吵嚷聲,好奇之下,她提起裙子走下臺階,行到觀門口,擡眼望去,外頭好生熱鬧。

吳十三正和福伯吵呢。

兩日未見,吳十三看着精神奕奕,穿着合身的淺藍長袍,靴子和下擺粘了好些泥土,春雨仿佛也格外眷顧他,将他的眉眼洗潤,肌膚細膩白皙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玉,偏這塊玉又經能工巧匠雕琢過,五官精致,棱角分明,最後再畫龍點睛,眸子裏透着股野性,與禁欲的道觀格格不入。

不遠處的空地上躺着棵大桃樹,枝條上已經長出了花苞,看着似乎是被人連根挖出來的。

吳十三手裏拿着把鐵鍬,正在賣力地挖坑,璃心和良玉兩個丫頭笑吟吟地幫他運土。

而福伯呢?苦着臉,又是跺腳,又是嘆息,手連連戳向吳十三:“我說你怎麽能這麽蠻幹呢,居然偷到廣慈寺去了。””

璃心吐了下舌頭:“爹爹你好啰嗦,不就是一棵樹嘛。”

福伯揚起手假裝要打,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氣道:“哪裏僅是樹,這棵桃樹是惠清大師出家那年栽的,比你們幾個小崽子的年紀都大呢,哎呦,你怎麽敢給人家連根拔起呢,趕緊還回去!”

吳十三撇撇嘴:“我那和尚爹都沒說什麽,伯伯你念什麽經。”

說話間,吳十三忽然察覺到觀裏有人看他,他猛一回頭,發現玉珠正倚着門,她氣色比頭兩日好多了,淡施粉黛,發髻上只戴了枝白玉簪,美的就像從畫裏走出似的。

吳十三忙扔下鐵鍬,三步并作兩步跑到玉珠面前,他見自己雙手全是土,不好意思地背過去,仰頭,對臺階上的她笑道:“你起來了呀,外頭冷,怎麽不多披件衣裳?”

玉珠輕笑道:“不能總悶在屋子裏,想起來透口氣。”

忽然,她注意到吳十三脖子裏戴着根紅繩,上頭串着只岫玉的珠子,她笑了笑,沒點破,踮起腳尖望向地上的桃樹,問:“真是從廣慈寺弄來的?”

“我給我爹禪房塞了個條子,說要借他桃樹一用,他沒阻止,我就當他同意啦。”

吳十三不好意思地抓了下臉,不當心,泥土蹭到了下颌,他聳聳肩,環視了圈周圍:“這兒光禿禿的,也忒難看了,你最近又不開心,我想着三四月正好是桃花開的時節,整個洛陽就廣慈寺的桃花最好,我心裏對你不起,好生愧疚,只能想個法子贖罪。”

玉珠莞爾:“先生有心了。”

驀地,女人面上浮起抹哀傷,苦笑道;“當年大林寺桃花盛開,我和那個人遇到了,哪知都是錯,我以前很喜歡桃花,現在,我不喜歡了。”

吳十三心咚咚直跳,往前走了一步,一腳踏在石臺階上:“人有錯,可是花沒有錯,夫人你要往前看,重新為自己再綻放一樹桃花,嗯,我是胡人,說話直接你別介意,我就是覺得,漂亮的人也應該活的漂亮。”

他的目光太熱烈直白,玉珠忙低下頭避開。

良久,玉珠望着他,溫柔笑道:“好,聽先生的。”

話音剛落,玉珠就瞧見前方小路上出現幾抹人影,打頭的那個再熟悉不過了,是陳硯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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