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4)

岳好不自禁地望了一眼手上戴了八年的戒指,當年以為幾塊錢的小東西,隔了這麽多年,依然光燦瑩澤,一個從未真實過的婚姻,卻買給她一個貨真價實的戒指,他如此費心,難道也是因為他是個難得的好人的緣故麽?

岳好笑了一下,如果說生活在謝芳身邊這麽多年,她學會了什麽的話,那就是她比當初十幾歲卑弱的小姑娘時期,還要少一些複雜的心眼——她穿上大衣,跟奶奶告辭,踩着雪一邊向林家大宅走,一邊在心裏想着剛剛奶奶的建議,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撲簌簌的雪聲,砸在她的帽兜上,不一會兒功夫,帽子周圍的毛毛上就全是雪粒了。

一陣風卷着雪霰,猛地向她撲來,岳好急忙轉過身,總算及時避開,她等到陣風過去,想要回過身的時候,看見厚厚的積雪的公路上,自己穿着雪地靴的腳印,一路長長地迤逦而來,從敬老院一直伸展到自己腳下,她看着看着,心裏有點兒落寞起來,想起奶奶先前說的話,伫立半晌,方才在風雪裏轉過身,向着林家走去。

打開書房的門,林媽媽謝芳正等在書房裏,雖然八年過去了,謝芳的外表并沒有什麽大的改變,依然端莊秀麗,只是鬓角稍微有點兒灰白。她那一雙看不見什麽的眼睛因為門響,轉了過來,對着門口的岳好道:“小好,到時間了,打開電腦吧。”

岳好嗯地答應,這個時間,是美國的林風從當博士後的麻省理工學院的辦公室回到租住的公寓的時間,失明之後的謝芳,每天最盼望的就是這時候了,與小兒子的閑聊常常進行到那邊的午夜,體貼的林風總是要母親一遍又一遍地催促,才會關上視頻頭,而第二天的早上,他照例要通過互聯網,跟母親說一會兒話,才會去學校的辦公室。

岳好登陸賬號,果然林風那熟悉的頭像在不停地跳躍,她點擊頭像,見那頭的林風坐在鏡頭前面,手裏拿着電話,不知道在跟誰說着什麽。

他顯然看見了視頻連上了,匆匆對着電話說了一句,挂斷,目光望着屏幕,卻好久沒有說話。

“小風,機票和護照都放好了沒有?”謝芳聽見了音箱的聲音,忙走過來,對着自己想象中的兒子說。

視頻那頭的他似乎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後來很突兀地清了一下嗓子,才聲音有點兒怪怪地說:“放好了。”

“你嗓子怎麽了?感冒了麽?”謝芳是母親,立即聽出林風聲音有點兒不一樣,關切地問。

“前幾天有點兒發燒,現在沒事了。”他又清了一下嗓子,聲音低沉,跟以往那清亮的嗓音絕然不同。

“現在好了麽?吃藥了沒有?”謝芳擔心了。

“好了,您別擔心,就是同事都說我的聲音跟以前有點兒不一樣——媽,您身體好麽?”

“沒什麽不好。你什麽時候能到家啊?”謝芳按捺不住心裏的激動,雖然看不見,可一雙秀美的眼睛卻循着聲音,盯着屏幕,仿佛能透過損壞的視網膜,看見兒子的臉一般。

“國內的大後天就到了。”

“大後天的什麽時候?白天還是晚上?”

“晚上。”

謝芳嗯了一聲,因為兒子就要回家了,臉上露出笑容,難免叮囑了好半天路上要注意的事情,那邊的林風靜靜地聽着,很盡責地應着聲,隔了一會兒,他才說:“媽,你別擔心了,我沒事兒,而且我這次回去,要住很長一段時間。”

謝芳和岳好全都被吓了一跳,岳好奇怪地看着林風,納悶道:“住很長一段時間?”

他聽了她的問題,好一會兒沒有回答,只是盯着屏幕,後來才說:“我跟麥教授講了,暫停這裏的研究職位,打算回國陪媽媽一段時間。”

謝芳哦了一聲,有點兒驚訝,更多的是高興,可不管心中多欣慰,仍是搖頭不贊同道:“不用,我有小好呢,你回來也沒什麽用,還耽誤了你的研究。”

“研究可以将來再繼續,媽媽卻只有一個。我已經跟教授講好了,連辦公室都退了,這邊的公寓東西全都送人,這次回去,會好好孝順您幾年。”他雖然平素極為孝順,但是幾乎從未說過這樣動情的話,不光電腦前的岳好和謝芳又是驚訝,又是感動,連那頭的林風自己,都輕輕低下頭,他的手擡起成拳,抵着口鼻,很輕地清了一下嗓子。

岳好盯了他良久,轉過頭,看見林媽媽的淚水已經流了下來,心中大為感觸,克制平和如林媽媽,也控制不住對兒子的思念了麽?

“二哥,我昨天寫給你的信,你收到了嗎?”她看着屏幕,轉開話題,笑着對林風說。

林風聽見她的聲音,一直低着的眼睛擡起,看着屏幕上的她,沉默着,就在岳好以為視頻出了問題,他沒有聽見自己的話的時候,他答道:“我看了。”隔了一會兒,又莫名其妙地加了一句,“連你以前寫的,也——重新開了一遍。”

“以前寫的?”岳好有點驚訝,原本只是想岔開話題,不讓林媽媽傷心,現在真的好奇了,“那不是快有上千封了?”

“差不多。”視頻那頭的他目光微動,臉輕輕轉開,似乎看着電腦旁的什麽,那眉清目朗的側臉棱角分明,看得岳好的心不能自控地怦然一動,奶奶剛剛說過的話在她腦海中一劃而過,目光偏偏就在那個時刻,沾到了他薄而勻稱的雙唇,她盯着它,完全不能移開目光,直到自己的臉有些熱,好多年了,第一次不敢繼續看這個一直是自己二哥的人,那些視頻前的談笑自若,這會兒沒留一點兒痕跡。

二八年華春心動麽?她已經二十三歲了,怎麽會對着自己叫了八年二哥的人有這樣的绮念呢?

她為自己這種近乎胡鬧甚至亂倫的想法吓了一跳,再也不敢看視頻中的林風,起身匆匆離開,出門的時候因為慌張,忘了關上身後的門,聽見視頻那頭的林風很驚訝地問道:“她去哪兒了?”

低沉醇厚的聲音,在她亂成一團麻的內心激起一陣波動的漣漪……

久久不能止息。

她一定是瘋了!

簡直受不了自己仿佛茨威格筆下那些青春荷爾蒙泛濫的少年男女一樣胡思亂想,就跟賈母所說的“凡見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故,就想起婚姻大事來了”,她在十五歲就經歷了別人半輩子才能經歷的事情,這麽多年的自律與克制,絕對不是讓自己在林媽媽眼皮底下,惦記算計那個教導幫助自己八年的兄長一般的林風的!

她絕對不能容忍自己低格至此!

擡起手,輕輕帶上房門,将屋內閑聊着的母子聲音隔住,她一邊向樓上走,一邊在心裏暗暗地下着決心,直到認定了自己不會在後天他回來的時候再動那些绮念,她才仿佛放下一塊大石頭一般,輕松了下來。

歸家

岳好将雪白的床罩鋪上,上面加上一層米色格子的床單,一旁的謝芳忙着叮囑:“別忘了給對面的洗手間放上牙膏和毛巾,洗發水浴液都擺上,小風這次住的時間長,這些東西都要買新的。”

岳好答應着,她鋪好床,換好床罩,将寫字臺,書架,椅套全都仔細地撣了一遍灰,将挂在牆上的林風的照片擦得流光锃亮,地毯吸得纖塵不染,忙碌完了仔細檢查整個房間,滿意地對謝芳道:“好了,他一到家就可以舒服地歇着了。”

謝芳笑了,伸出手細細地撫着床單,好像兒子小時候撫着他的額頭一般,隔了好一會兒,她擡起頭說:“一會兒記得把隔壁小岩的屋子也打掃一下,他人雖然不回來,屋子也不能太不像樣了——小風跟他哥哥感情很好,厚此薄彼的事情,小風這孩子是看不慣的。”

岳好答應了,在這棟房子住了這麽多年,她幾乎從未踏足林岩的房間,如果換做當初十五歲的自己,她會為了林媽媽的這個不近人情的要求委屈、自卑,進而自傷,但如今的她不過是微一躊躇,就伸手推開這兄弟倆房間中間互通的門,穿過中間小小的,但布置得十分溫馨的書房,進到林岩的屋子。

床上椅子上桌子上,到處都是隔塵罩,八年,他就如同當年所說的,真的很少回來,偶爾經過這裏,也是開着車将林媽媽接走,在外面陪謝芳一天,從不曾在這棟房子住過。

這樣的事發生的次數一多,不用謝芳跟自己講明,她也知道他是在刻意地回避自己,當年他承諾的那些讓自己安心在這裏長大的話,他确實做到了。

岳好将隔塵的罩子拿下,放在洗衣簍裏,順手把牆上罩的白色布罩也扯掉,不想就在最不經意的時候,他的幾張大照片出現在自己眼前。她愣愣地,盯着牆上五官俊美的男子,隔了八年,當年在她眼睛裏仿佛神祗一般完美的俊顏,如今依然讓她移不開目光,只不過對十五歲的她來說,二十一歲的林岩曾跟這個世界上許許多多她因為不懂而恐懼的事物一樣,是她無法理解的存在。

如今她二十三歲了,從照片中他下颏揚起的角度和目光中的桀骜不馴,一眼就能分辨出他與林風的不同——一個是蘊藉清雅,開朗和善,一個則目空一切,鋒芒畢露——她瞪着照片中他的眼睛,憤憤地想,幸好這些年他信守承諾,不曾回到家裏,不然她敢保證自己跟這樣的家夥絕對無法共處一個屋檐下!

她移開目光,将吸塵器的插頭狠狠地插在牆上,讓機器的轟隆聲徹底淹沒淩亂的思緒。

下午她陪着林媽媽出去買了很多林風愛吃的菜,晚餐為了等林風,兩個人都特意沒有吃飯,看看時鐘已經到了晚上八點,坐在客廳裏一直聽着外面響聲的謝芳有些着急,坐立不安地起來好幾次,後來忍不住道:“小好,你去路口看看吧,他別是帶回來的東西多,拎不動了?”

岳好笑着點頭,關心則亂啊,連林媽媽這樣總是一臉雲淡風輕的人,竟然也有亂了方寸的時候,她體貼地站起身,一邊向外走,一邊安慰林媽媽道:“我出去看看——您別擔心,到市區的時候,他就說了,要過一個小時才能到家。”

謝芳嗯了一聲,臉上的憂色并沒有減輕。

岳好走出門,滿是積雪的庭院很是寒冷,雖然穿着羽絨服,可是從溫暖的屋子裏出來,還是被冷風吹得打了兩個噴嚏。這天恰好是滿月,清輝灑在潔白的雪上,燈光,月光,雪光,讓天地間亮得仿佛白晝,她走到大門口處,因為匆匆出來,沒有戴手套,拉開冰涼的鐵門後,一邊走路,一邊把涼到的手指湊到嘴唇前呵着,沒留意間,被身旁路燈下的一個身影吓了一跳。

高高的個子,拖着兩個大大的行李箱——

她心中怦然一動,擡起眼睛,月光照在他鼻梁高高的臉上,烏黑的眼睛與她的遇上,岳好嘴角的笑容消失,要出口的話消失無蹤,她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他低聲說:“你怎麽出來了?”

“二——二哥?”岳好有些遲疑地喚道。

林風輕輕點點頭,看着她,好一會兒加了一句自己覺得十分必要的解釋:“我沒進去,是在等人。”

“誰?”岳好納悶地問。

林風還沒回答,前方路口處響起引擎聲,林風對她微微一笑,低聲道:“來了。”

岳好看着越駛越近的汽車,站在林風身邊,盯着打開的車窗裏,坐着的一對中年男女,還算明朗的月光下,她辨認出開車的是很少回來的林嘉樹,他旁邊坐着的中年女子,她卻不認識。

副駕的車門拉開,中年女子走出來,岳好見她穿着華貴的皮草,十分富态,等林嘉樹把車開進了林家大門,這中年女子走到林風和岳好身邊,看着岳好對林風笑道:“小風,這就是小好麽?”

林風嗯了一聲,算是應是。

“我是林風的姑姑,你跟着小風叫我姑姑就行了。”

岳好有些驚訝,這位就是那位很早就定居美國的林家姑姑麽?她怎麽也一起回來了?

“小風,美惠,外面太冷了,一起進去吧?”停好了車的林嘉樹站在家門前的臺階上,對着大門這邊的三個人揚聲說道。

林風拖着行李拉杆,岳好忙伸出手,打算接過一個行李來,嘴上道:“我來幫你拿一個。”

他将行李拉杆微微一側,躲過她伸出來的手,一邊向家裏大步走,一邊頭也不回地道:“不用了。”

岳好有點兒奇怪,以往每次接二哥,他都會在家門口,滿臉笑容地把最重的那個行李讓自己拿,怎麽這次突然改了老習慣了呢?

難道是因為跟林爸爸和林姑姑一起回來的緣故麽?

一行四個人,林爸爸,林岩,林姑姑在前,她本來殿後,但是在推門的一剎那,林嘉樹似乎突然改了主意,他回過頭來,對岳好道:“你先進去。”

她在林家的這些年,已經知道林嘉樹對自己毫無好感,他幾乎從來不回清渠鎮的林家老宅,八年間偶爾回來的一兩次,也從未正眼看過岳好,仿佛連看她一眼,對他自己都是莫大的屈尊一般。

十五歲的岳好會因為這樣公然的藐視而自傷,難過,可是如今二十三歲的她,這種因為別人錯待自己就産生負面的情緒的情況已經很少出現,多思多識,使她今時今日與八年前相比,有了幾乎脫胎換骨的變化——再也不會因為別人的偏見短視而看輕自己!

她一語不發,走到林嘉樹身前,伸手推開門,對着站在客廳門口呆呆地站着,仔細辨識外面聲音的謝芳道:“林媽媽,二哥到家了。”

謝芳笑了,笑得十分開心,伸出手扶着門,一疊聲道:“過來,小風,你回來啦?路上冷不冷?還帶着朋友一起回來的麽?”

林風放開行李,他走上前,站在謝芳身前,盯着母親好一陣子,沒答話,後來猛地伸出雙臂,将母親緊緊地摟住,低聲喃喃媽媽的時候,聲音似乎有些哽咽。

懷念

謝芳愣了,她茫然的眼睛怔着,好一陣子沒有動彈。站在門口的林美惠走上前,拍了拍緊緊摟着母親不肯松開的林風,輕聲對謝芳道:“嫂子,我是美惠,跟小風一起從美國回來的——我哥——我哥他也回來了……”

謝芳沒有焦點的眼睛循着聲音看着美惠,臉上閃過一抹似是不解,又似是痛苦的神情,低聲問道:“你們怎麽來了?”

“小風要辭職回來陪你,美惠聽說了,也想回來看看你,我,咳咳,是陪他們兩個回來住一陣子……”林嘉樹走過來,站在謝芳身前,看着她因為眼睛沒有焦點而顯得柔弱無助的臉,看了好久,張開口想說話,似乎又因為身邊都是人的緣故,自重身份,始終沒說出來。

謝芳仿佛沒有聽見林嘉樹的話一樣,她依然美麗的臉閃過一抹怒意,空洞地盯着林嘉樹所站的位置,張開口,正要說話——

“小風,小好,你們跟我上樓吧?”一旁的林美惠見機忙道,拉開林風緊摟着母親的胳膊,又抓住一旁愣着岳好的手,帶着兩個小輩快速離開,邊走邊笑着對岳好說:“小好,我當初住的屋子還在吧?隔了好多年,我還真挺懷念那個房間的。”

岳好無心地答着,回過頭看着謝芳和林嘉樹,見他二人默默相對,林媽媽渾身的氣勢顯示她怒意正盛,而她面前的林嘉樹則目不轉睛地盯着謝芳,臉上的神色複雜至極,似乎因為周圍除了目盲的謝芳以外,再也沒有旁人的緣故,他臉上那種平時高高在上的神氣完全消失,反而癡癡地注視着謝芳的臉,滿眼的哀傷。

就在這時她聽見林嘉樹近乎哀懇着說了一句:“你就收留我住一陣子吧?就當看在孩子的份上?”

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是林嘉樹那樣的人說出來的話,人向樓上走,心中好奇極了謝芳聽了這句話的反應。

謝芳的反應是勃然大怒。

她眼睛不便,卻聽得出屋子裏另外的人都上樓了,她跟林嘉樹多年夫妻,自然懂得林嘉樹這人最愛面子,雖然是名頭上的夫妻,她多少也顧及他的臉面,壓低聲音指着門口道:“走,你快走!”

“我走了這麽多年了,你還沒氣夠?”林嘉樹傷感地嘆氣問。

“我說了永遠不原諒你,我說到做到——我希望你也如此!當年說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的人不是你麽?”

“我——”林嘉樹欲言又止,看着謝芳,她目盲之後唯一的益處,似乎就是他可以肆無忌憚地看着她,而不必擔心被她那雙太過清澈聰穎的眼睛回視得無所遁形,“我當時年輕氣盛,說的都是屁話,你原諒我吧?”

謝芳愣了一下,她習慣了大模大樣目中無人的林嘉樹,對他這樣十分詫異,可她精明洞察的心稍微思索,立時恍然,怒上加怒,忘了控制音量地氣道:“你可憐我眼睛看不見麽?我老了,眼睛又瞎了,你在外面荒唐夠了,良心發現,想在我這裏發善心了?”

“你知道我根本不是這樣——”

“不是這樣,還是什麽樣?不要用你那張肮髒的嘴跟我講話!滾,你給我滾出去!”

林嘉樹臉色僵了僵,腳步微動,似乎就想掉頭沖出去,就像過去這些年他無數次回來,又不得不離開家一樣,可這次他只是旋踵之間,就改了主意,十分沉着地說:“這次你無論如何都要讓我住一段時間,就算你不歡迎我,你也不能否認我有權利跟自己兒子相處吧?小風離開家太久了,六七年我們父子都沒說過什麽話,趁着他這次常住,我要多留在他身邊——你向來自诩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是非分明,所以就算我不是個好丈夫,但我向來不是個很差的父親,對不對?”

謝芳冷着臉,半晌沒說話,慢慢地向客廳裏面走,雖然有着過人的記憶力,但是腳步間難免猶疑蹒跚,目盲之人,看不見她身後林嘉樹眼睛裏傷心憐惜的神色,低下身子摸到了沙發扶手,她輕輕坐下,隔了一會兒低聲說:“看在小風的面子上,你可以住一陣子——”

林嘉樹如釋重負地長長地出了口氣,他大步走了回來,坐在謝芳旁邊的沙發上,滿臉的輕松卻被謝芳接下來的話給徹底摧毀:

“但是我警告你,你住在這裏的這段時間,若是讓我聽見一次那個惹我不高興的聲音——不管是真人的,還是電話電腦裏的,你都給我立即搬出去,而且這輩子也別想再利用小風住進來。”

林嘉樹嘴唇動了動,想要說點兒什麽,終究沒有說出口,只簡單地點了點頭。

謝芳看不見他的動作,眉毛挑起,不悅道:“怎麽?我這麽說你心上的人,惹你不痛快了麽?如果這樣,你還是搬走的好,我雖萬事不争,但不意味着我對沒有道德沒有操守的人會給予尊重——你也好,你那些茍且的情婦也好,與我這樣的人本該井水不犯河水,可惜你非要住進來,活該你被我揶揄諷刺,度日如年。”

林嘉樹清了一下嗓子,站起身道:“我沒有不高興,你喜歡怎樣就怎樣吧。我餓了,飯廳裏是不是做好了飯?把美惠和孩子們叫下來,開飯吧?”

說到孩子們,謝芳似乎想起來一件事,忙道:“在別的地方我管不了你,可這是我的家,我不得不提醒你,不許你在這裏看不起小好!”

林嘉樹走到電話旁邊,一邊撥通分機,一邊應道:“一切都聽你的,放心吧——”說到這裏,電話已接通,他對着話機道:“小——小風,下來吃飯吧。”

林風對着電話嗯了一聲,放下話筒,對美惠岳好道:“走吧,下樓吃飯。”

林美惠一邊站起來,一邊似乎嘆息着說:“他們倆這麽快就說完了?還沒來得及看看我的屋子呢,小好,屋子的顏色變了沒?還是粉色的麽?我當初住那個屋子的時候,還是愛做夢的年紀呢,所有東西都要粉色嫩白的,也難為我大哥了,疼我疼到樣樣都順着我的心意……”

岳好嗯了一聲,她跟這位林姑姑接觸時間很短,但十分喜歡她說話爽利,張口就帶笑的性格,她跟林媽媽住了八年,性子中受謝芳恬淡喜靜的天性影響甚大,但是她畢竟才二十三歲,最是風華正茂的好年紀,最需要的就是朋友與人群,可惜這兩樣,對她來說偏偏又最欠缺。

“您要是喜歡,這次回來可以接着住那間屋子。”岳好笑着說。

林美惠很高興,“真的?那你怎麽辦?樓下客房住了我哥,沒有空餘房間了。”

“我可以住在樓下書房……”

岳好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林風低聲阻攔道:“書房的沙發不舒服,別住在那裏——我——我住在我哥的屋子,你住我的那個房間好了。”

岳好一笑,搖頭不贊同道:“這樣不好吧?”

她這麽一笑,眉彎齒粲,一張臉極為生動。林美惠看着岳好,意味深長地掃了一眼林風,不等林風說話,已經道:“就這麽定了,樓下書房确實不方便,我哥習慣早起,他常用到書房。小好,你跟小風把房間收拾收拾,他路上跑了兩天了,該快點兒休息。”

岳好義不容辭地答應了,拿起林風放在地上的行李,向着林岩當初的屋子走過去,一邊走一邊對身後異常沉默的林風道:“住在你當初的屋子也好,這樣我用中間的小書房更方便些。”

林風低低地嗯了一聲,等岳好推開林岩的屋子,他走進去,高高的身子在門口停伫,目光掃過屋子裏的擺設,仿佛久別重逢一般,每一樣都看了又看,神色中滿是懷念與留戀。

岳好看着林風的神态,十分疑惑,她總覺得二哥這次回來,整個人有些不一樣,可是到底哪裏不一樣,她又說不上來,畢竟距離上一次林風回來,已經整整半年多了。

“要不要我幫你把行李整理出來?”岳好建議道。

林風搖頭,看了她一眼,以往林風的目光總是仿佛帶着笑,就像大哥看着調皮小妹一般,讓岳好覺得輕松又可親。可是現在他的目光讓她渾身不自在,烏黑幽深,目光微動之間,隐隐地似乎有一絲哀傷。

岳好走到他跟前,奇道:“二哥,你怎麽了?”

異樣

“沒什麽。”林風搖頭,近在咫尺的距離似乎讓他困擾,不經意地向後退了一步,仿佛若無其事地說。

岳好秀氣的眉毛微皺,因為他明顯的不自在,自己也不自在起來,許多陌生的類似情愫的感覺在心底萌生,一點點心跳加速,一點點臉紅耳熱,雖然細微,卻足以讓她悚然自驚——而讓她更為震驚的是,對面的林風表現得比她還要異常,一句話都沒說,拉開門,頭也不回地向樓下走去。

她跟在他後面,站在門口看着他匆匆下樓的背影,躊躇片刻,跟着下樓而去。

飯廳裏已經坐滿了人,平素林媽媽跟她兩個人的座位上,現在坐了家主林嘉樹和林美惠。謝芳面無表情地坐在林嘉樹旁邊,她聽見岳好的腳步聲,頭微動,對岳好道:“小好,過來坐在你二哥旁邊,等了半個晚上,你也該餓了。”

岳好嗯地答應,在林風旁邊坐下,目光掃見林媽媽動筷,自己方才端起飯碗,吃了不到兩口,就聽見林媽媽對林風道:“小風,那個魚蒸的好吃麽?有沒有多吃點兒?”

林風忙答:“很好吃,我吃了好多了。”

岳好聽了,看了一眼他根本一口都沒吃的魚,忍不住擡起眼睛,詫異地盯着他,林風感到她的目光,轉過臉來,深深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回過頭去接着吃飯。

“你從小就愛吃清蒸魚,我特意叮囑給你做的——在國外吃不到這麽新鮮的武昌魚吧?”謝芳向來吃得很少,加上兒子剛剛回來,只吃了幾口飯,就放下飯碗,一徑地對着林風問長問短。

林風簡單地嗯了一聲,他跟母親久別重逢,顯然也有很多話要說,匆匆吃過了飯,就走到母親身邊,把謝芳從座位上扶起,高高的個子擁着消瘦的母親,進了書房。

岳好看着他們母子的背影,內心無聲地感嘆,她跟林嘉樹林美惠都不熟,無甚話可說,低下頭很專心地吃飯。飯桌上好一陣沉默,後來還是在美國多年的林美惠打破尴尬,對岳好笑着道:“小好,這些年你住在這裏,陪着我嫂子,真是多謝你了。”

岳好忙答:“沒什麽,林媽媽也教了我很多事。”

“我嫂子确實懂得很多書本上的道理,她當初是個很有水平的大學老師。”林美惠聲音裏若有嘆息,深深地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林嘉樹。

林嘉樹仿佛沒有聽見林美惠和岳好的對話,事實上,他從岳好進屋開始,就仿佛她不存在一樣,連眼皮都沒有往她的方向擡一下,他自己吃好了飯,坐在一旁等着林美惠,待到林美惠放下了飯碗,兄妹二人起身,林嘉樹邁着大步快步走了出去,仿佛一只在自己領地上巡視的公雞一樣趾高氣昂。

這樣公然的藐視,岳好本該生氣,可是林嘉樹頭上頂着紅通通雞冠子的畫面在她眼前閃過,她不怒反笑,噗嗤一下樂了出來,笑容還沒收住,就看見從書房出來的林風。

他的目光對上她臉上的笑容,腳步微頓,似乎在上樓和來飯廳之間猶豫了片刻,後來邁動長腿,走到飯廳門口,對她道:“笑什麽呢?”

岳好的心不能自控地漏跳了一拍,那不自在的感覺讓她匆忙起身,一邊收拾飯桌,一邊搖頭否認道:“沒笑什麽。”

“剛剛不是在笑?”他沒那麽好搪塞,接着問道。

岳好連連搖頭,她性格向來坦白,受謝芳影響,她也信奉誠實和坦白,是兩個跟勇氣密切相關的品質——可是她再不習慣隐藏,也知道不該當着兒子的面,說人家父親像只驕傲的大公雞啊——

“不可說,不可說。”岳好不聽話的腦子又自動将林風聽說爸爸像只大公雞的驚詫樣子想象出來,險些莞爾,借着清理餐桌藏住自己的表情,起身向廚房走去。這幾天下雪,在林家幫忙的苗大娘家裏有人生病,總是提前就回家了,打掃的任務按照老習慣,自動歸岳好。

林風跟着她進了廚房,他看她打開水龍頭,将飯碗放進了水槽開始刷洗,俊逸的眉毛微動,奇道:“家裏沒人幫忙了?你怎麽做這些事?”

“我做這些事怎麽了?”岳好看了他一眼,不解道:“我從小就做這些事長大的啊?苗大娘家裏忙的時候,都是我幫她洗涮。”

“她家裏既然這樣忙,以後也不用來了,做不了的工作何必要勉強做?又不是請不到人……”

岳好放下碗,滿臉驚詫地看着面前的二哥,林風不是不知道苗大娘跟謝芳的關系,苗大娘在這裏工作了快十年了,整個青渠鎮,孤僻的謝芳也就跟苗大娘還能說幾句話,解雇她?謝芳第一個不會同意的啊?

“你是說解雇苗大娘?”岳好不确定地追問了一句。

“不是我要解雇她,是她自己不适合。”林風面不改色地說,仿佛他說這樣的話說了無數遍一樣,語氣中一點兒波瀾都沒有。

岳好盯着他,放下手中泡沫,輕輕道:“二哥,你知道麽?你這次回來,跟以前有點兒不一樣了。”

林風目光微動,仿佛不經意地問:“是麽?”

岳好毫不猶豫地點頭,她百分之百确定這個半年不見的二哥變了,除了容貌還是老樣子以外,他說話的聲音,神态仿佛換了一個人,難道這半年在美國發生了什麽事麽?意外?還是挫折?

若是一直一帆風順,不該有這樣劇烈的性格變化吧?

林風沒說話,站在一邊看着她清理,後來移動腳步,走到她身邊,拿起洗好的碗,拉開消毒櫃,開始碼放。

岳好一邊看着他把碗碼得整整齊齊,一邊笑着說:“還說沒變,以前你回來時,都是你負責洗碗,我來碼的。”

“我沒洗過碗——”他随口答。

岳好刷碗的手猛地頓住,盯着他,手上的肥皂泡滴答滴答地滴在水槽裏,那聲音響亮得詭異,她身邊站立的他肩膀僵住,仿佛也被自己剛剛說出口的話吓了一跳,怔在那裏,好半天兩個人誰也沒說話。

“小——小風,你——你在做家務?”林美惠的聲音這時□來,滿是驚詫地瞪着手上拿着碗的林風。

林風緩緩回過身來,看着一臉難以置信的姑姑,他低頭看了看手上濕漉漉的碗,又看了看身旁的岳好,一言不發地将飯碗當啷一聲扔在操作臺上,大步出門而去。

林美惠和岳好看着他上樓,林美惠回過頭來,跟岳好面面相觑,岳好不解地道:“二哥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麽?”

求和

“他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到性情巨變?

林美惠搖頭,嘆了口氣,轉開話題道:“對了,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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