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3)

整個世界在她眼前坍塌了,至少她還有書……”他的話似乎仍在室內回響,人卻已經走了很久,岳好捧着他遞到自己眼前的書,目光停在書封上,茫然地盯了半天才辨認出“安徒生童話”幾個字,心潮翻湧,她根本讀不下去,翻身将自己藏在毯子裏,任情緒吞噬自己。

這樣躺了很多天,身體複原之後,她去探望了一次爺爺奶奶,以後每天中午給爺爺奶奶做飯成了她的例行任務,其餘的時候,她因為不再上學,也不再種田養豬,天長日久,耳濡目染,她漸漸地跟着林媽媽也讀起了書。

《長腿叔叔》她仍時時翻起,每翻一次,難免就對書中茱蒂的愛情嘆息一回,等到她開始翻看《安徒生童話》時,坐在一旁的林媽媽随口問了一句:“看的什麽?”

“海的女兒。”岳好正看得入迷,頭也不擡地答。

林媽媽放下自己手裏的書,摘下眼鏡,看了一眼岳好,問道:“好看麽?”

岳好嗯了一聲,心無旁骛地想要把結尾看完,看着小美人魚拿着匕首向着王子走過去,她心都糾緊了,總算最後小美人魚成全了王子與公主的婚姻,自己化成美麗的泡沫,消失在無窮的宇宙中,她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捧着書,好久還沉思在這個精彩的故事裏。

“說說你的想法。”林媽媽放下書,看着岳好,等着她說話。

這樣的考問經常發生,林媽媽當過老師的人,對考核學問似乎有種執拗的堅持,岳好翻看的每一個故事,她都要例行地問問感想。

而多數時候,岳好都讷讷地什麽都說不出來。

在十五歲這樣的年紀,故事對她來說,通常就只是一個故事,由故事而生發出感想,再凝練做語言,實在有點兒難為她了。

好在這樣的考核經常發生,久經考驗的岳好,已經沒有了最初答不出來問題的臉紅與尴尬,膽怯怕錯的顧慮一旦消失,她開始認真地思考林媽媽提出來的每個問題,而讀書的時候,也經常帶着思索去讀。好在林媽媽跟學校裏老師的最大區別是,林媽媽的問題不是只有一個固定答案,岳好可以天馬行空地自由發揮——

“無論你答什麽,都比你答不上來好。”這是林媽媽鼓勵她時,經常挂在口邊的一句話。

而羞怯口結,不善于表達的岳好,最需要的,恰恰就是這樣的鼓勵。

“我覺得小美人魚心眼很好。”岳好捧着書,想着小美人魚救了那俊美的王子,為了成全他,寧可犧牲自己也不肯傷害他,确實心眼太好了。

林媽媽嗯了一聲,沒有打斷她。

“她還特別勇敢,為了王子,寧可失去聲音,讓自己的魚尾巴變成腿,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一樣走路跳舞……”岳好嘆息一聲說。

“還有呢?”林媽媽問。

“還有好心就有好報啊,小美人魚不肯傷害別人,反而得到了永恒的靈魂……”

“這些統統都是放屁!”林媽媽突然打斷岳好,激憤地說:“安徒生童話裏,最可惡的就是這個故事——我不是罵你放屁,我是說鼓吹這樣的故事這樣的美德的是放屁——你千萬不要學這個傻乎乎的小美人魚,她沒文化,沒眼光,被一個男人騙得命都沒了,還在那裏自以為崇高聖潔,這是傻到家的一種想法,對女人來說尤其不智。”

這還是岳好第一次聽見林媽媽說放屁這樣的字眼,她十分詫異地盯着謝芳,見她擲了手裏的書,向後靠在沙發上,四十多歲的謝芳,仍然十分美麗,但或許是因為讀書太多的緣故,眉目間并不舒展,看起來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這時候謝芳對岳好道:“你從這個故事裏,該看出來的是,男人的心都靠不住——王子喜歡小美人魚麽?喜歡;王子因為喜歡小美人魚,就不喜歡後來娶的公主麽?不,他一樣喜歡那個公主——王子跟小美人魚的區別,就是男人與女人的區別,女人一輩子愛了哪個男人,就是哪個男人,不像男人,朝三暮四,冷血薄情……”

岳好哦了一聲,她倒是從沒有從這方面想這個故事,這時候細細回想,心中戚戚起來。

“還有你從這個故事中可以看出,女人這輩子,最大的忌諱就是默默地為男人付出,奉獻——就像那個傻乎乎的美人魚一樣,冒了生命危險救了王子,為了他失去聲音,失去魚尾,可是他全都不知道,這些奉獻和犧牲,最終只是成全了那個什麽都沒有做的別國公主,讓人家兩個人幸福美滿地過一輩子——”林媽媽的聲音說道這裏,有點兒悲憤之意,岳好不由得擡起頭,看着謝芳。

“還有,女人要有文化——沒文化,就等着被人欺負——小美人魚失去了聲音,如果她識字,大可以将整個事情的真相告訴王子,也省得為他人做了嫁衣裳,為誰辛苦為誰忙。”

岳好驚嘆地看着林媽媽,這樣簡單的一個小故事,林媽媽怎麽看出來這麽多的道理的啊?

不想林媽媽還沒有說完,兀自接下去道:“最後一條你尤其要記住,做女人,心要狠——對着負心的男人,那刀子該紮下去,就不能猶豫,變成一堆神聖的泡沫有何益處?自己消失不見,成全負心郎的幸福,絕對要不得!”

岳好哦了一聲,思想稚嫩如她,也知道林媽媽這一番生發,已經不只是對故事說感想了,林家爸媽的婚姻關系,才是讓林媽媽臉上神情如此激憤的原因吧?

謝芳似乎心情突然變差,從椅子上站起身,對岳好道:“這個周末給你二哥寫信,你不妨就給他寫一封關于‘海的女兒’的讀後感,不必拘泥于我剛才說的那些話,你心裏怎麽想,就怎麽寫,寫好了讓我看看。”

岳好嗯了一聲,給林風的信她已經寫過好幾封了,現在還抓不到頭腦寫些什麽,不過在北京上學的林風幾次在電腦視頻裏跟自己提起她寫的信,對其中她抓破頭,實在不知道寫什麽,只好寫了自己痛恨割豬草的那封尤其誇贊。

于是她知道,寫作文,并不是像學校裏語文老師教的那樣,只能寫我今天做了哪些好事,幫了哪些人這樣的東西,在作文裏,她可以宣洩,可以發怒,可以做實實在在的自己,想怎樣就怎樣——

“至于看童話故事,你可以從‘醜小鴨’和‘灰姑娘’這樣的故事開始看起,小好,你心中該有一個美好的盼望,比如自己有一天會變成一個美麗的白天鵝,像灰姑娘一樣征服一個王子的心,跟他幸福永遠地生活在一起——”

岳好聽了,低低地嗯了一聲,看着林媽媽走出門去,她剛剛說的話似乎還在室內回響,“心中該有一個美好的盼望,有一天會變成一個美麗的白天鵝,像灰姑娘一樣征服一個王子的心,跟他幸福永遠地生活在一起——”

岳好痛苦地搖搖頭,用手捂住臉,難過地想起自己十五歲失身,被學校開除,之後流産——她這樣的名聲,談什麽白天鵝,談什麽王子,在這個她從生下來就被丢到垃圾堆上的小鎮裏,她現在連走出去都要被人吐唾沫,還談什麽嫁人呢?

那個孤兒院中長大的小茱蒂,能嫁給她的傑維王子,也是因為她潔身自好,絕對沒有像自己一樣髒臭不堪——

“即使世界都在眼前塌了下來,至少她還有書——”

這句話從他嘴裏說出來,是多大的諷刺——他一手摧毀了她的世界,竟然還自以為是地給自己找了個避風港——岳好悻悻地将手裏的書放在桌案上,伸手從旁邊拿過信紙和筆,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在信紙開頭寫道:

“二哥你好:

好久沒見你了,我和林媽媽都很想你——我今天看了‘海的女兒’這個故事,我覺得小美人魚很勇敢……”

書館

岳好将頭發仔細地梳好,整理一下身上的衣衫——每次去給爺爺奶奶做飯的時候,她都盡量讓自己看起來無可挑剔,這樣心細如發的奶奶就不會為自己擔心,畢竟奶奶費了那麽大的力氣,連命都可以不要地把她嫁進林家,要的不就是讓她過上好日子麽?

而事實上,她确實過得很好,除了有些時候,她太寂寞——

沒有朋友,沒有玩伴,十五歲的她仿佛坐牢一樣跟嗜書如命的林媽媽關在大宅子裏,好多天看不見另外一個喘氣的人,這對四十多歲的謝芳來說,或許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對岳好來說,确實有點孤凄……

不過乞丐是沒有挑選的餘地的——

岳好嘆了口氣,關上房門,起身向樓下走,經過樓下客廳的時候,聽見書房那邊傳來視頻通話的聲音,她心中一動,走過去,果然見林媽媽眉花眼笑地坐在電腦椅上,正跟視頻前面的林風聊天。

她連忙走過去,看着電腦屏幕裏的林風,不過短短的幾周沒見,他似乎已經在學校重新理過頭發,短短的一層發茬,看起來利落清朗,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視頻角度的關系,臉也比在家的時候瘦了些,身上随便穿着一件灰色格子的襯衫,背景似乎是在他的宿舍,這也解釋了此時他臉上戴的眼鏡。岳好的目光掃過他戴着眼鏡而顯得書生氣十足的臉,輕輕抿起了嘴,站在林媽媽身後,一時不想離開。

“麻省理工學院和普林斯頓都是好學校,你的托福與GRE成績恐怕不占優勢吧?”林媽媽對電腦那頭的林風說着話,兩個人談的是什麽,林媽媽身後的岳好則完全摸不到頭腦。

“沒關系,我只是在考慮申請這兩所學校,普林斯頓裏有幾個華人教授很厲害,麻省理工學院則是波士頓這座城市我很喜歡,又靠近哈佛,所以試試申請,上不了也沒什麽——媽,你身後站的是小好麽?讓她過來我看看——”鏡頭裏的林風笑得十分好看,因為在他宿舍的原因,整個人顯得比在家的時候稚氣,言談舉止更符合他剛剛二十一歲的年紀。

謝芳聽了,回身笑着對岳好道:“你坐着跟你二哥聊一會兒。”

“我還得給我奶做飯呢……”岳好臉紅了,不習慣這麽面對視頻頭,有點兒渾身不自在。

“不急在這一會兒,聊個幾分鐘吧,我一會兒回來換你。”謝芳把岳好拉在椅子上,轉身離開了。

“小好,你又長高了哦?”林風笑着看着她,烏黑深邃的眼睛在鏡頭裏看過去,十分好看。

“有——有麽?”岳好緊張地看了一下自己,試着對屏幕笑了一下。

“看起來很高,好像比我當年還高呢,哦,對了,咱們家大門的右門框上有幾道線,那是我跟我哥以前量身高時候刻的,你到那兒比劃比劃,數字15就是我們十五歲時候留的——”

岳好哦了一聲,大門右邊的刻痕麽?她倒是從來沒有注意過——

“對了,你上次給我寫的信,我看過了,寫得越來越好了,就是有一個缺點,我要跟你提一下——”

岳好心裏一驚,終于來了麽?終于林風也跟學校裏的老師一樣,開始要數落自己的缺點了麽?

心中這麽想,嘴角的笑容難免就慢慢地消失,她低下頭,有點兒後悔自己剛才沒有徑直去給爺爺奶奶做飯……

“——就是你寫得實在太短了。”

岳好詫異地擡起頭,見視頻那頭的林風一臉坦蕩的笑容,那雙一點兒陰霾都沒有眼睛,清澈得仿佛四月裏曠野之上的藍天一般,這樣的林風,跟當初在沙灘上林家,對着奶奶輕聲說“我娶你的孫女”時的他,多麽相像啊?

岳好輕聲笑了,心口的一塊大石頭落地,她笑得十分開心。

視頻那頭的宿舍裏,這時傳來開門關門的聲音,一會兒兩個腦袋迅猛突兀地□來,指着屏幕怪叫道;“哇塞了,這美女是誰?”

岳好瞠目,不知道他們在搞什麽,視頻那頭的林風已經嚷道:“別鬧,你們不是打飯去了麽?”

“忘了拿飯卡——我說你這家夥怎麽不去打飯,原來在宿舍跟美女視頻,快說,這是誰?怎麽認識的?”電腦那頭突然冒出來的腦袋,本來只有兩個,後來顯然他們嚷嚷的聲音太大,一會兒功夫,林風身周的上下左右齊刷刷地鑽出一群男生面孔,亂哄哄地全都在那頭莫名其妙地大嚷大叫。

“別鬧了,那是我妹妹——”林風一邊推着他們,一邊沖視頻中的岳好擺手,示意她別理他們。

岳好笑了一下,她沒讀過大學,以後可能也沒機會讀了,所以心裏很羨慕他們的生活,住在宿舍裏,吃飯去食堂,一群同齡人熱熱鬧鬧地一起讀書,一起食宿,多麽美好又令人向往的生活啊?

她笑了一下不要緊,那邊一群餓狼似的起哄聲,後面的幾個男生一起發力,硬是把電腦前面坐着的林風給擠到後面去了。

岳好茫然地盯着滿屏幕的陌生臉孔,納悶二哥被擠到哪兒去了。

“別找林風了,他被我們打到門外去了。”電腦那頭的理工科系的男生,都沒想到無聊透頂的午飯時間,竟然會有邊吃飯邊看屏幕上的清秀小美女的福利,一時之間,全都不肯走。

岳好哦了一聲,一霎時不知道該怎麽辦,面對惡意她很有經驗,但是對別人的善意和笑容,她有點兒猶豫,想了想,沖電腦前面這些陌生的臉揮了揮手,起身離開了。

那邊一群人嘆氣的聲音,讓向外走的岳好邊走邊翹起嘴角,下樓時悶悶的心情一掃而空,在大門口,她沒費什麽力氣就看見了那些林岩林風在成長的歲月裏所刻的刻痕,她盯着15那個數字,輕輕走過去,在旁邊站住,目光盯着那刻得張牙舞爪的15,手伸出,15那條線恰好跟自己的頭頂齊平——她忍不住笑了出來,誰能想到現在那樣高大的兩個人,五年以前不過跟自己一樣高呢?

走過了一條街,快要到菜市場時,她嘴角的笑容仍然沒有消失,就在心情最佳的時候,她聽見旁邊一個怯生生的聲音試探着道:“岳好——”

她循着聲音看過去,見一個抱着孩子的嬌小身影在對她揮手,岳好看了半天,才認出那是自己剛剛讀小學時的同學張榕——十六歲就嫁人的她,孩子已經這麽大了麽?

“你怎麽站在這兒?”她走過去,一邊看着張榕懷裏的孩子,一邊問。

“我家就在這兒住啊。”張榕目光掃視着岳好,顯然幾年沒有見面,但她無疑也聽說了最近發生在岳好身上的稀奇事,對岳好十分好奇。

“你婆家在鎮裏?”岳好确實不知道,她只是知道從小父親就去世的張榕,小學畢業不久,就嫁給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難道那個男人住在鎮裏麽?

“嗯,他在鎮裏的煉油廠上班,你不知道啊?”

岳好搖搖頭,心裏明白她嫁人的原因了。這煉油廠是清渠鎮甚至是整個縣城,最大的稅收來源,清渠鎮周圍十三個村落裏,幾乎每個村子都有人在煉油廠上班,在清渠鎮這樣的地方來講,一份煉油廠裏的工作,确實十分吸引人——

“我家就在煉油廠的家屬樓裏住,你啥時候過來坐坐啊?我一個人在家挺沒意思的。”張榕十分熱情地對岳好說。

岳好點頭笑了,難道今天是她的好日子麽?剛剛還在感嘆自己沒有朋友,沒有夥伴,結果在路上就遇到一個小時候的同學,她忙點頭道:“你也可以去找我,我就在前面那條路上的房子裏住,你……”

“我知道你住在林家——”

“那你随時找我去玩吧?”

張榕聽了,眼睛微微閃了一下,後來搖頭笑道:“林家我可不敢進去。”

岳好聽了,有些納悶地看着她,張榕沒有繼續解釋,只是看着岳好,目光掃過岳好身上的細花小裙子和白色棉T恤,她這陣子聽了太多林家兄弟與岳好的事情,當時還有些不太相信,記憶中的那個衣衫破爛渾身髒兮兮說話又結巴的岳好,怎麽會吸引到鎮子裏優秀到高不可攀的林家哥倆呢?可是現在看着她,張榕有些相信了,她心思複雜地想到,自己生長的這個小鎮,從來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女子。

難道人洗幹淨了,穿件好衣服,就會造成這麽大的變化麽?

張榕盯着岳好越走越遠的背影,盯了好一陣,才醒悟過來似的喃喃道:“她怎麽不結巴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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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好有點兒結巴地氣道:“水——水——管子漏了,你——你們敬老院怎麽不該管了?”

院長聽着她結巴的聲音,一點兒不為所動,只是公事公辦地說:“你爺爺奶奶住進來之前好好的,現在他們弄壞了,就得他們掏錢修,敬老院這麽大的地方,國家投入這麽多,都要這麽糟蹋起來,多少錢夠虧空的?”

“你——你什麽意思啊?我爺——爺爺動不了,奶——奶奶腿腳不方便,連水瓢都拿不起來,他們還能把水管子砸壞了麽?”

“你不說我還不想說,就因為你爺爺奶奶走不動,全院剩下的唯一一個帶小竈的屋子給他們了,那些申請不到的,到我這裏鬧了好大的意見,你們現在還不想掏錢修水管,你們不掏錢,有人願意掏錢,換一個沒有小竈的屋子好了。”

岳好被氣得臉都紅了,她知道自己生氣了就犯結巴,這些日子因為跟林媽媽一起住,她的結巴毛病已經輕了很多,可是誰碰到水管破了要自己掏錢修的不平事還能不生氣呢?要不是爺爺奶奶說敬老院的條件好,有人洗被褥洗衣服打掃衛生,晚上還有人給送飯到屋子裏去,她真想帶着他們二老,三個人一起住到沙灘上的小茅屋算了!

心情悶悶地伺候好爺爺奶奶,郁郁地發現爺爺的身體越來越弱了,出門的時候興高采烈的心情,回家時變成了憋悶難受,走到林家大宅子的門口,甚至都沒有注意到一旁站着的高大的男子,就伸手推門,聽見旁邊的人喚了自己的名字,她吓了一跳,回過身來,看見了穿着一件雪白襯衫的張強。

她心頭一震,忙跑上去問:“如寄回來了?”

張強搖頭,打量她好一陣子,顯然跟剛剛的張榕一樣,為她的變化驚奇,後來他道:“如寄讓我回來找你。”

“找我?”岳好疑惑地問:“他去哪裏了?”

“他去做手術,現在在休養。”

“那他什麽時候回來?”

張強搖頭,臉上閃過一抹似乎是悲戚的神色,岳好怔怔地将他的這抹神色收在心裏,感到眼前一陣迷糊,她用力眨了眨眼,心裏在剎那間閃過一個念頭:如寄快要死了!

她的如寄,那個如同天上的星辰,山間的清風一般的少年,就快死了——

眼前一片潮濕,淚水肆無忌憚地流淌,旁邊的張強在說些什麽,她完全沒有聽清,雙手抱頭,哭個不住。

“他讓我給你帶了一些東西。”

岳好擡起眼睛,看着張強指着停在遠處路邊的一臺卡車,她看了看,納悶着低聲道:“什麽東西?”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他所有的東西都送給你了。”

岳好走過去,看見卡車的後鬥上裝了滿滿的二十多個紙箱子,碼得整整齊齊,岳好試着推了推,每一個都十分沉重,她納悶道:“是什麽?”

“是他的書。”

書?

“如寄不想自己死了以後,這些書被他後媽拿去丢掉,尤其裏面很多書是如寄母親留下來的,他想來想去,沒有人會願意留着這些東西,只有你會看在他的情分上,替他好好保管。”

岳好懂了地點點頭,她是樂意替他保管,不管保管多少年都可以,這些留有如寄活着時候回憶的書籍,是他給她的唯一憶念了吧?

“我該把這些東西卸到哪兒呢?這家人的房子倒是很大,我開始還擔心這麽多書,你會沒有地方放呢。”張強看着眼前高大的門樓,有點兒驚嘆地說。

岳好哦了一聲,跑進去,到書房裏找到林媽媽,謝芳聽了,想了想道:“屋子裏光是我的書就沒有地方放了,還真是沒地方放一卡車的東西——但是院子裏朝道南的幾間房子,空着怪可惜的,你把那些書運到那裏去吧,等過陣子我找木匠打一些書架,把那些書慢慢整理出來。

岳好答應了,出去幫張強将那些書卸到前院房子的門口,打開大鐵門,這是她第一次邁進這一排五個大開間的寬敞屋子,很久都沒有人居住的屋子空曠冷清,到處都是灰塵,似乎之前用來做過庫房,地上旮旯角落裏,偶爾能看見落下的米粒稻谷。

“這麽大的屋子,打掃出來,将來做個圖書館不錯啊。”張強看着眼前一連排的大屋子,感嘆地道:“如寄一直夢想能有個這麽大的圖書館。”

岳好轉過頭,看着張強,輕聲問:“他想有個圖書館麽?”

長成

岳好攏緊身上厚厚的黑色羽絨服,抓牢羽絨服上的帽子,冒雪向敬老院跑去。今天是農歷的大雪,老天爺也十分應景地下起了鵝毛大雪,從早上天不亮就開始下起,整整半天時間過去,遠山近水,一片冰封雪繞,雪花堆積在梅梢柳頭,萬樹松蘿,萬縷銀條,形成數天不化的樹挂,待雪晴,襯着鄉下湛徹得讓人心醉的藍天,恍若仙境一般地美麗。

岳好這時候卻沒有心情欣賞周遭的奇景,她扔下林媽媽在家裏,急着去看看雪天裏沒人陪伴的奶奶,一手捂着羽絨服的帽子,冒着大雪一路小跑進了敬老院,打開奶奶的房門,進門之前,先在外面用力地跺掉鞋上的積雪。

岳奶奶聽見聲音,從裏屋炕上喊道:“小——小好,是你麽?”

岳好哦了一聲答應,進門,一邊脫掉大衣,摘掉手套,一邊看着地上的爐子道:“沒人來給你生火麽?”

“陸——陸春花今天早上死——死了,他——他們都忙她去了。”

岳好嗯了一聲,二話不說,麻利地到後面小竈的地方撮煤,抱着兩根木頭,一點兒玉木棒子出來,低下頭開始生火。

岳奶奶看着孫女忙碌,目光打量着她一頭短發下面,美得驚人的一張臉,二十三年過去了,當年她從集市外撿回的這個沒爹媚娘的小丫頭,成了整個清渠鎮遠近聞名的大美人,這既是一件讓岳奶奶高興,又讓她揪心的一件事。

“你女——女婿今年該回來了吧?”岳奶奶等孫女生好了火,看着她烏亮清澈的眼睛,問起這個自己日夜挂心的問題。

岳好笑了一下,說起林風,她本就顧盼生姿的大眼睛添了笑意,更為動人,點頭道:“嗯,二哥昨天剛在電腦上說,他五號的飛機,從波士頓飛北京,大概三四天以後就能到家了。”

“這——這次回家,他就不該走了——要走也該把你帶着啊?”岳奶奶嘆氣地道。

“他學業忙……”岳好邊說,邊進了廚房,裏面響起一陣擦洗搬動鍋碗瓢盆的聲音,不過半個小時的功夫,她又從廚房走出來,将一菜一湯和一碗紅豆飯擺在奶奶面前。

岳奶奶先沒動筷子,她看着岳好,顯然要說的話十分重要,因此她結巴的毛病更重了,“是——是該想——想——你——你将來的事兒了。”

岳好笑了一下,指着飯菜道:“您吃吧,別擔心我。”

“我——我能不擔心麽?你——你爺爺死了,這世上就剩我——我操心你了,唉,早知道當初不把你嫁給林家,現——在也不至于連房都沒圓啊?”

岳好臉有點兒紅了,隔了一會兒,小聲說:“林風是我二哥,這些年,連鎮裏的人都承認我是他們家收養的女孩,您別提圓房這樣的事了吧?”

“我——我可不覺得林家老二把你當成妹妹了!他——要是心裏沒你,每年——大老遠地從美國回來幹——幹啥呢?一回來就跟着你來看我,還——帶着那麽多東西……”

“二哥回來是擔心林媽媽——林媽媽得糖尿病之前,他一年才回來一次,後來才回來的頻了,他是個難得孝順的人——”

岳奶奶嘆了口氣,打量兩眼跟前的孫女,末了說:“我——我是核計你——你們倆不管是樣貌,還是品行,都挺般配的……”

“這世上外表品行般配的人多了,還能都湊合在一起?要是都擱您這兒,張榕和她老公最不般配,人家兩口子過得不是很好?”

岳奶奶聽見岳好提起張榕和她丈夫何勇,忍不住笑了。何勇今年快四十了,人到中年,發福禿頂,十分老相,而那張榕跟岳好年齡相仿,才二十四歲,正是掐一把出水的年紀,俏生生的少婦豐姿比之當年嫁給何勇時候的黃毛丫頭,不可同日而語,這夫妻倆站在一起,自己心裏怎樣想不說,旁人先就恥笑一番,那何勇是個十分老實木讷的人,往往被譏諷得面紅耳赤,萬分光火。

但就是這樣一個外人看來一無是處的老公,張榕的心卻全在他身上,她正在人生最好的年紀,心智長成,平時是不言不語的好性子,但是碰見人家欺負她的老實老公,就跟被惹毛了的母老虎似的,能沖上去把那個不長眼的罵個狗血噴頭。

這樣的事情多了,連岳奶奶都有耳聞,她很高興岳好能跟這樣品行的女孩走得近,為人不忘本,她們老輩人很看重這個。

“你——是個好孩子,為人沒二心,但——凡有一點兒彎彎心腸,像那個李雪似的,你——也不至于到現在還沒找到下家——”岳奶奶又像是嘆,又像是贊地唠叨着。

師專畢業的李雪,現在是鎮裏中學的老師,今年夏天的時候,她開始跟鎮裏煉油廠廠長的兒子張樹輝談戀愛,張樹輝因為是這個鎮裏最有錢的工廠的繼承人,加上長得帥氣好看,在整個清渠鎮簡直是獨一無二的黃金單身漢,李雪能把這樣的小夥子給攏住,讓全鎮的人都大跌眼鏡,背地裏交口稱贊這個女孩子不簡單。

岳好拿起筷子,遞在奶奶的小手裏,輕聲哄着她說:“我找下家做什麽啊?我要是真找了下家,你和林媽媽怎麽辦?誰來照顧?”

“我——能活幾天了?”岳奶奶無奈地吃了一口飯,她牙口不好,每頓都是湯泡飯,一邊喝着湯,一邊嘆氣道:“比你爺——爺多活了八年,我都——算命長了,渾身疼成這樣,早死早——解脫。倒是你——婆婆,那麽年輕的人,怎麽病都全了呢?心——髒病,糖——尿病,眼睛還瞎了,要——不是你在身邊,她還真夠命苦的——所以人要積德,當初把你收留了,她現在才有個人在身邊……”

岳好搖頭,她跟林媽媽一起生活了八年,親眼看着她一步步地把自己的身體糟蹋成現在這個樣子,聰敏,但是任性,善良,但又極為孤僻,就是她這些年從林媽媽身上得到的印象——但凡有一點點自己疼惜自己的念頭,也不會在視力日漸模糊的時候,還過度用眼,以至于幾個月前,一覺醒來,就什麽都看不見了。

她每天照顧林媽媽和自己奶奶,敬老院和家裏兩頭跑,很少有空閑的時候,林家大宅子面臨道南的那個大大的“如寄書房”,她已經很久沒有時間進去了。

想到埋在山上木屋旁的如寄,心裏依然有些難過,八年過去了,當年的那個清瘦聰穎的坐在輪椅上的少年,早就如他當年所說的,化成了一朵花,一棵樹,一縷山間的清風,甚至天上的一顆星辰,可是在她心裏,仍然沒能忘了他。

只不過如今她已經長大,過了懵懂青澀的年紀,明了自己當年對如寄的愛情,更多的是崇拜與感激,那種感情太純粹,太美好,根本不牽涉到任何男女間的私情——也許也正是因為這樣,這感情才能穿透歲月煙塵,八年過去了,如寄那雙清明睿智看透生死的眼睛,在她腦海裏清晰如昨。

岳奶奶吃完了飯,看岳好收拾好碗筷,她出來幫奶奶打開電視機的時候,岳奶奶躊躇又躊躇,賈勇又賈勇,才低聲對着岳好後背叮咛道:“小好啊,不——是——不是奶奶教你壞道兒,過——兩——天你女婿回來了,你使點兒心眼兒啊——”

岳好奇怪地看着奶奶,摸不着頭腦,“什麽心眼?”

岳奶奶難得地臉上有點兒尴尬,責備地看了一眼這方面慢半拍的孫女,低聲道:“你——那個——你——穿點兒好衣裳,把頭——頭發和臉收拾收拾,跟李雪學學,讓——讓林風跟你圓了房,一切就——就都好說了——”

绮念

岳好臉騰地一下紅了,嗔怒地看了一眼奶奶,輕輕跺腳道:“奶——”

“這話除了我教你,別人誰跟你講呢?”岳奶奶憂心地嘆氣,“不管是家財,還是人——品,你還能找着比林風更好的麽?我們娘倆有什麽話不能說的,你戴着那結婚戒指七八年了,好好的結了婚請了酒的正經女婿,不能輕易放跑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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