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上德不德是有德 聖人成大不為大

酬禮過後,便進洞房了。銀臺之上新燃一對龍鳳花燭,大喜紅字下,鴛鴦錦被撒滿了花生、石榴、棗子。鴛鴦夜月銷金帳,孔雀春風軟玉屏。

新娘子坐在銅鏡之前,丫鬟嬌笑膩人:“姑爺這是要歇息了?還有些早呢。”

新郎道:“與你何幹,現在退下。”

丫鬟将玉如意雙手奉過,一笑掩門。喜秤挑開紅蓋頭,翠羽鳳冠毫光閃耀之下,根本看不清新娘的眉眼。

新郎雙眸終于泛起漣漪,無限濃情蜜意都只給了那頂鳳冠,也不替她舒開發髻,就要這般生生摘下。

說時遲那時快,忽見一雙手反扣住了自己手腕,喜服褪去顏色,一室皆白。光點凝成人形,是檀弓一襲雪衣,一雙清明無波的眼眸望着他。

玉如意咚一聲墜地,新郎眼神巨震:“是你?”

他不住冷笑,手掐一訣,也恢複了真容。鳳皇身形高大,神表孤邁,眉間一豎紅痕,眼角有濃金色威鳳玄紋,正然暗暗流動。

鳳皇道:“你拿這翠羽威脅于我,是想以物易物?”

檀弓将翠羽鳳冠收在掌中,遞給鳳皇:“我無意于此,只是非此下計,無有見你之機。”

一個剎那,一道黑影竄過,将那鳳冠牢牢搶在手中。

魅魔化形沒化幹淨,還穿着新娘吉服呢,急道:“遇到這種無賴,你還想着講道理?這鳥要是聽你,我頭剁下來給你。”說到後頭半句話,才不是女子的嗓音了。

原來鳳皇此行來這白鳳城的用意,并非是去蒼梧碧桐二峰休養,而是在拿回這頂翠羽鳳冠。只因如今妖體虛弱,白鳳城內又高手如雲,怎好生搶?才有今日這行冒名拜堂之事。本想着愛物到手便速速離去,誰知道被魅魔知曉了,使了一出将錯就錯,他為了接近鳳皇,還粉墨登場扮了這新娘,和檀弓提前說了過來的時辰。

可憐那一對真新人,正在隔壁廂房睡得香沉,少說也要三日才醒。

魅魔哈哈大笑,無情諷刺:“你這鳥當真是多情種子。那青鸾死了幾萬年了,你還為個遺物這樣費勁?只是你多情錯了時候,我可聽說你不聽她枕邊人的勸,一定要追随左聖脫了妖籍,後來呢?她被北鬥魁天雷活活劈死,魂飛魄散的時候,肚子裏還有你未出世的孩子,那可是個半成形了的玄鳳!怎不見你出來獨當一面?真是笑掉本座大牙。”

鳳皇雙眼赤紅:“爾敢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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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魔笑得更加大聲:“我看你也不是個丈夫。冤有頭債有主,什麽愁什麽怨不去找北帝報,在這裏柿子揀軟的捏。救命的事你倒忘得幹淨。沒有左聖你早沒了,哪有今天?”

鳳皇廣袖一揮,刷刷化作羽狀風劍,銳利無比,淩厲殺意直朝魅魔襲去。

可是這一劍哪裏中了魅魔?

檀弓替他接了這一招。護體罡氣長長裂開一道長長,臉上一寸血口,已經見骨,口裏一甜,神魂都被震傷了。

鳳皇震驚無言,檀弓側視魅魔,知道這幾番話根本不是為自己鳴不平:“鳳皇今體虛志薄,你欲激彼恨意,七情為你食之。”

他講話向來中氣平穩,可是這後頭半句,卻好像絮飄雪揚,軟綿綿不着力氣。但這二人沒留意。

魅魔看見鳳皇恨情迷心,早覺珍馐在前,饑餓難忍,兩排尖牙,一根紅舌好似毒蛇蠢蠢出洞,已藏不住一副猙獰魔态。他被說中心思,大方承認:“本座今日幫天庭除了這眼釘肉刺,你們北帝謝我還來不及。”

檀弓扶着桌沿緩緩坐下:“我與紫微離德離心,已非一夕之事。他之所喜,我之所惡。”

魅魔想起先日的“胡不遄死”,“我之所惡”的分量好像也輕不到哪裏去,腦袋便一下僵住了。

檀弓道:“貪而棄義,必為禍階。爾如知之,可以休矣。”

魅魔見檀弓臉上血流不止,便躲着他直視的目光,一想如若真得罪于他,日後或埋下許多隐禍,很快變臉:“不過說了一說,你就當真如此兇我?罷了罷了,看在佛面上今日放他一馬。我走便是。”

望着兩盤吃不到嘴的好菜,心裏別提有多不甘了,魅魔道:“我答應左聖的事已經做到了,那你答應我的,可不要貴人多忘事。”

檀弓道:“異日…我當…踐…諾。”

聲音模糊枯澀,愈到後面愈小了。

魅魔不由道:“左聖?”

哪有回應。

鳳皇本來負手背對二人,轉身看見檀弓枕臂側趴在桌子上,露出半張臉來,閉緊了眼。

魅魔第一反應是他受傷了,厲聲道:“有個好歹我看北鬥魁的人馬上就來!”輕輕推了一下檀弓,略忖一下,若是天上知道動靜,自己也難逃幹系,便又生遁意。

鳳皇一副極冷臉色,三步并兩步過來,略微俯身。

魅魔見檀弓不答,捏嗓子變成無須口吻,問道君怎麽了,試了好幾十遍,叫他“太微”,才聽見檀弓聲音猶在夢裏,飄在天街。

鳳皇二指相并,試了試他的體溫:“醉了而已。”

“開什麽玩笑?這就醉了?怎麽這麽……”魅魔一愣,不中用這三個字話到嘴邊,還是吞了回去,害怕檀弓還有意識,便換了個文雅說法,“怎麽不濟至此。”

鳳皇回想起宴會上的酒醇而不烈,沒想到後勁起來了這樣大,他也不情不願酬了酒,不過十分海量:“他今凡人之軀,如何承受。”

本來打算血光相見的兩個人,齊整整地手足無措起來。

可他們并不知道,檀弓其實滴酒未沾。這副半迷的模樣,是因為夜風之中被混入一絲難察魔音,那聲音溫存好似情人耳邊低語。

魅魔道:“說正事呢,你改日再睡。”打算去推醒他。

鳳皇也是擰個眉,本來板着的一張臉,這時寫滿惶惑,忽道:“你膽敢走近一步。”

魅魔本來只是打算把檀弓扶正,給他喂塊醒酒石,連豆腐渣都沒想起來吃一口,這一下仿佛被點醒。

但見檀弓星眼微饧,雲霞滿臉,引得人垂憐萬分。珠簾發出撥人心弦的嘈嘈聲,他渾身像被帶小刺的舌頭舔了一遍,酥軟難忍,心搖目蕩起來。

魅魔邪笑:“走近又怎待?禿鳥你泥菩薩過江,這時候還想着護主?這轉眼就忘了血海深仇了?本座感動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魅魔眉心綻一道雙鴉翅的玄色印記,那印記之中藏着一只黑洞洞的天魔之眼。魅魔透過這只眼睛望去,世人喜、怒、哀、懼、愛、惡、欲七情顏色交織,尋常天神斬斷三屍,沒有七情六欲,自然無色。

但檀弓身上,飄乎乎豎着一道紅色光芒,好似天上畫匠朱丹打翻,濕紅杏林。

可是這紅色太淺太淡了,分不清是愛還是怒。

鳳皇身上,就可精彩許多了:喜為黃色,惡是黑色,哀是藍色,欲是青色……

魅魔露出尖牙,什麽“胡不遄死”?什麽“我之所惡”?大不了化成別人模樣,北帝也好小鳥也罷,蒼溟無須兩個小人且不考慮,天樞那是個植物,沒見過他有人形。随便吧,醒了就惡別人去吧!有肉不吃,還算什麽丈夫?

他想着自己法力就要一日千裏,妙哉!快哉!全身通泰極了,大笑:“你以為你攔得了本座?”

魅魔五指一收,向前一掏,鳳皇閃過,可魅魔哪給他片刻喘息功夫,交手之間,全是蘊含殺意的極招,今日不是你鋒摧,便是我刃折。桌上壁上的金玉擺設,叮鈴铛啦碎得沒有完物。

誰知雖然說鳳皇道體虛弱,可是一經交手起來,他竟後力甚足。幾十個回合下來,魅魔頻落下風。

一道火鳳虛影電射而出,魅魔正暗叫不好,卻聽見檀弓有了動靜,那聲音欲眠似醉:“…鶤奴,目下何為?”

鳳皇愕然一驚。這一個走神的功夫,被魅魔抓得正着,趁隙躍到床邊,就要抱走檀弓,大笑之:“本座先走一步,今日算你走運,來日……”

還來不及說完話,但聽見咔嚓咔嚓聲,不是來自別處,正是自己身上筋骨盡斷的聲音。

魅魔身上一百多根骨頭全都脫節,軟得如同一灘泥水。皮肉沒了骨骼的支撐,便如岩漿自火山口漫下。一對眼睛倒還是實體,都都滾在來人的腳邊。

魅魔失了那副空殼,竟然現出原形來——他的本體是一枚通體烏青的嬰孩,頭頂兩個麒麟尖角,滿口海鯊似的尖牙,失聲大叫,痛苦至極:“你小子!”

衛璇在魅魔手腕上一拂,挾手将他武器奪過。

魅魔痛叫:“你來做什麽!”他的意思是許久不見衛檀二人在一處,還以為分道揚镳了,這個時候還出來壞他好事。

衛璇目光涼涼一掠:“我還想問你打算幹什麽?”

魅魔被他一擊打回原形,暗驚這小子哪裏偷的師,現在這般厲害!輕咳一聲,眼神亂飄,垮下雙肩,态度之懇切,言語之卑微,從未有之,笑說:“你瞧你說的什麽的話?本座何時打算做什麽了?沒有的事。”

衛璇臉上沒有往日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只将長劍頂在魅魔胸口,可這時檀弓卻忽喚了他一下。

這聲“衛璇”可真是仙風拂面,魅魔遁術堪稱一絕,衛璇回頭的一瞬間,老早就溜沒影了。

衛璇立刻回身道:“我在這裏。”

檀弓慢悠悠半坐起來,衛璇一過去,他便又玉山将傾。衛璇一扶,他僵寒的身體好似遇到了春日太陽,立時溫軟下來,松松垮垮嵌倒了。衛璇想将他扶正,哪裏還能夠。

鳳皇對這一切都恍如未聞,好似還在夢裏:“鶤奴…你還記得叫我鶤奴…”

衛璇笑說:“‘昨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須臾期’,這不是鳳神大人囑咐過我的嗎?怎麽如今當局者迷了。”

鳳皇這才如夢初醒,臉色震驚,問道:“你是誰?你見過我?”

衛璇道:“說來若算起來,鳳神才是将衛璇領入門的師父。現在師父健忘,不記得徒弟,徒弟可謂十分心傷了。”

鳳皇反複念道:“昨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須臾期…你是玄女帶來的那個小孩子?”

鳳皇在帝京沉睡多年,地下凄冷,哪有人來。可有個小孩子天天過來叩拜神像,上奉瓜果,這一拜就是三個月。鳳皇感他心誠,正逢那會辦水陸法會,靈氣甚足,鳳皇得以神魂離體,便做了他十日師父。說是師父,其實也未曾教授什麽功法,不過講講故事罷了。十日過去,此事再無第三人知。

當時那個小孩還沒有自己一根爪子長,鳳皇上下一看衛璇,不知心裏感慨什麽,但還是恢複冷淡模樣:“我不算是你的師父。”

衛璇佯作驚詫,說道:“如何不算?鳳神教導我天上當真有一位‘割肉喂鷹,舍身飼虎’的聖人般的神仙,并非道學經典胡吹胡捧的,說天道愛人,原來是不虛,若非聆過這樣的教,我怎麽會心向神仙道?”

鳳皇知道這小孩子聰穎絕倫,方才看他同魅魔對話,大概早知道檀弓真神身份,又見檀弓這般信賴于他,關系必不簡單。他滿心煩躁,也懶得遮掩,逞兇想将檀弓喊醒:“太微!”

檀弓被衛璇胸前玉墜硌着了,困意微褪,看到這樣情景,更聽見鳳皇那一拔高聲音的呼喚,迷迷登登說:“鶤奴…我對你不起…”

一瞬之間,歷歷往事,全都湧上心間。

老鳳主子息繁多,他序齒最末,母妃也早早辭世,偌大西冥,無有依傍,自小便是人盡可欺。

老鳳皇壽數将近,哥哥們為了奪嫡互相殘殺。那一日他被親兄暗算,雙眼盲爛,筋脈盡斷,抛在寒鐵冰淵。

鳳凰火焰不會熄滅,鳳族中人亦不會輕死,他的兄長便想出如此歹毒手段反複折磨。

身上已無有一塊完好的皮肉,傷口泌出的鮮血剛把衣衫染紅,漲潮的海水又把它漂白。一波繼一波,寒徹神骨,如斯痛苦,無有休息。

不知過去多久,早已不知今夕何夕。

這日忽見海上升明月,三色雲光郁郁,雲上竟來一人。

那人叩齒三通,微一掐訣,海潮已平。

沒了海水的沖刷,鳳凰火焰郁積數年,一朝釋放,焚滅天地。就是九宸高真也須畏懼三分。

可是那人不逃不避,一手抓散十方天雷,一手撕下半片明月。

月光聖力之下,盡折的羽毛漸漸重生,遍體生暖。

小鳳凰氣若游絲:“……你……是……誰?”

“太上弟子,吾名太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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