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我看了看我院子裏那株君子蘭,本來等着它開來着,不知怎麽的死了。
我看着大為後悔,要是知道它移了土便是這般光景,當時說什麽也不會把它移進來。
看着那蘭花我竟哭了起來,為什麽要把它移過來啊!
貴妃薨逝後我消沉了好一段時間,往日我兢兢業業打理的公務如今我連碰都不想碰。
處理完貴妃的喪儀後我便讓蘇澤打包給了景妃,請她暫時協理一段時日,我如今實在是,累得管不動了。
我只想躲在自己院子裏,安安靜靜地睡一會兒子,最好誰都不要來打擾。
外間都說,皇後照顧病重的貴妃,操辦選秀,又主持貴妃的喪儀,皇後這是勞累病了。
連太後都打發人來問我,讓我不要惦記她那裏,只将養自己便好。
其實,我不是勞累,我只是愧疚。
我對貴妃愧疚。
我自诩自己賢孝仁善,外間也一直是這樣傳揚的。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對這宮裏的一切都沒有感情。
不論皇帝太後,還是那些妃嫔,他們都甚少能讓我牽動自己的情緒,我好生安撫他們,為的不過是我自己。
我一直覺得,我是這樣,宮裏誰又不是呢,大夥兒各自照料好自己的事,相安無事的過日子便是了。
可是貴妃不是,這個姑娘心眼是真的實,我說什麽她便信什麽。
合宮觐見時我有什麽想法,她從來都是不過腦子的一律支持,哪怕涉及她自身的利益,也是大義凜然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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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初進宮時,我曾與她說過一句,讓她有什麽心煩不順了來找我。
這姑娘是真的一有心煩便來找我。
哪怕我在與蘇澤忙的焦頭爛額,她也要等着我忙完了再接着說,有時候還要主動提出來給我幫忙,奈何她只會越幫越忙。
我看在她是皇帝寵妃的面子上從不對她發火。
所以後來她病重不來我宮裏的日子我只覺得異常清靜,清靜的我都忘了去看一看她是不是生病了。
直到她病的已經起不來了我才去看她。
那時我得了信兒去看她,她躺在榻上看着虛弱的不行,看着我說道:姐姐,你終于來看我了。
如今想想,她大概盼了我許久了吧。
這樣好的一個個姑娘啊,若是不進宮,一定會有美好的生活吧。
所以我不得不後悔,不得不愧疚,若不是我當初上竄下跳的将她拽進來,如何會有今日這樣的結局。
貴妃的喪儀是我操辦的,她雖追封了皇貴妃,但是因了她的母家前朝沒幾個人願意悼念她。
所以我便在後宮大大方方體體面面的操辦。
想她當年入宮時我便這樣為她操辦過一回,如今,我再體體面面的送走她。
好叫她這一生不至于太過悲涼。
因了貴妃喪儀我暫停了選秀,皇上和太後知道卻并沒有說什麽,只是景妃來問道,何時可以再選,大皇子已是不小了。
我還沒說話,蘇澤便不冷不熱的回道,皇後娘娘如今勞累過度,不能主持選秀事宜,景妃娘娘若是願意,便替皇後娘娘接着操辦吧。
景妃霎時臉色便變了。
我只好耐着性子溫聲道:煥兒如今到了年歲,本宮也着急。只是本宮如今身子不好,實在操辦不了。
景妃妹妹不必擔心,煥兒的婚事終究是要陛下和妹妹做主,妹妹只管挑好了人來告訴本宮便可。
本宮一定好好回了陛下,定讓妹妹滿意便是了。
景妃聽了我的話才道,娘娘是嫡母,自然是娘娘做主的。只是也得看小兒女麽心思不是。待臣妾回去問了煥兒再來回娘娘。
我道,你言之有理。如此,便按你的辦吧,蘇澤只是憂心我的身子才沖撞了你,只盼着你不要怪她才好。
景妃又說了一番客套話,我猛咳了一番才把她打發走了。
料理完選秀這事,還有一樁事,便是四皇子。
貴妃去時雖然托付給了我,我卻不敢兀自抱回來,須得請示皇帝才行。
想來想去,少不得又得去見皇帝一趟。
進了養心殿只見內殿的門都關着,只總管太監守在門外。
總管見是我來了便上來請了一安道,皇上情緒不佳,早前吩咐過了不讓打擾,即是娘娘來了,且容奴才進去禀報一聲。
我笑了笑道那便勞煩總管了。
不一會兒,總管便出來說皇帝讓我進去。
我吱呀呀的推開門,只見皇帝窩在南窗下的塌子上,殿內半拉了簾子,光線昏暗。
我自顧着上前向皇帝見了禮,皇帝将我扶起道,子潤,聽聞你近來身子不好,可是勞累所致?
不妨事,休息幾日便好。只是貴妃突然薨逝,臣妾傷心罷了。我看着皇帝的神色,我想知道,皇帝到底是不是如我爹我娘跟我說的,那般薄情。
他的眼光暗了暗,許久沒有說話。
我就這樣陪着他沉默下去。
良久,他才無力道:貴妃臨終前可是恨透了朕。
我道:不曾,貴妃臨終前并沒有提到皇上。
我知道我這句話對皇帝殺傷力有多大,我本可以巧言令色一番成全他心裏的郎情妾意。
但是我不想,我想替那個單純癡情的女子硬氣一把。
皇帝不說話,我只低着頭轉着手上的镯子。
仿佛聽見了他低聲啜泣的聲音我才擡頭,他果然哭了。
被他握在手裏的狼毫筆猶豫不決的在紙上停留着。
順着筆尖留下的墨汁氤氲了他剛留下的字跡。
……深悼吾愛萦然……
貴妃出自世族李氏,閨名便是萦然。
憫毓貴妃,李萦然。
皇帝還在傷心的哭着,他以手扶額,怕人聽見只能小聲啜泣。
不知過了多久,他哭的累了情緒才平靜下來,我無聲的将幹淨的絲帕放到眼前,給他面前的杯子添上水。
我一直安靜的待在一旁,不說,不問。
他突然開口緩聲道:她生産那日,朕不是故意不去看她。
朕當時喬裝去了宮外查案,不知被哪一夥賊人得了消息,派了幾十個刺客來圍攻朕。當時兇險至極,幸得內宮統領帶兵趕到。朕受了重傷,回到宮裏時已是昏迷不醒。
朕知道她難産,但是事關重大,朕不能叫她知道,
朕不是故意要冷落她,這幾年朝中黨争激烈,早前新黨舊黨之間的确安生了兩年,可是這兩年又愈演愈烈起來。
朝中替朕辦事的一直都是新黨,貴妃是舊黨之女。她在朕身邊新黨早有不滿,朕真是怕呀,怕她被朋黨之争所害。
朕是不敢見她呀!
皇帝說的都是肺腑之言,新黨當年為了擁立皇帝,與舊黨鬥的是你死我活,那叫一個慘烈。
如今萬事太平下來,皇帝便要寵愛舊黨之女,立貴妃,生皇子。
萬一舊黨借着貴妃東山再起,到時舊黨順風順水,焉能不會清算新黨?
新黨深知這一點,所以當初極力反對貴妃入宮。
我作為新黨代表的皇後如今無寵無子,貴妃雖是舊黨卻有寵有子,如此,叫朝中的新黨焉能罷休?
所以,自貴妃生子以來,朝中的新黨愈加嚴重的彈劾舊黨,要求皇帝清算貴妃的母家。
皇帝無法,只有冷落貴妃才能讓新黨放松對貴妃母家的步步緊逼。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認,這個宮裏最明智的不是我,不是皇帝,而是太後。
她一早便看透了這個結局,所以當時極力反對貴妃入宮。
她一早便明白朝廷黨争不是兒戲,所以哪怕和皇帝撕破臉也要扶我上位。
她堅決不讓貴妃入宮,不僅為着朝堂的穩定,更為着皇帝和貴妃不落一個今日這般悲涼的結局啊。
我大恸,為了貴妃,也為了我們當初的無知和愚蠢。
皇帝悲哀之餘終究還是緩了緩,問及我貴妃的臨終遺言。
我告訴他,貴妃的遺言有兩件事。
她知曉皇上清算舊黨已成定局,只盼着皇上能對她的母家從輕發落,尤其是她娘家的幼弟,年齡尚小,少不更事。
盼着皇上看在她的面子上不要傷及無辜。
再一個便是四皇子了,她将四皇子托付給了臣妾,要臣妾對四皇子好好教養。
皇帝點了點頭道:如今她已身死,想必新黨不會那般緊逼了。她的母家朕會好好善待的,只是四皇子……
他想了想道:的确沒有人比你更合适了,你是新黨滿意的皇後,朕盼着你能庇佑他。
我看着皇帝道臣妾必不負聖望。
皇帝後來與我說了許多,說他在朝堂上的無奈,說他對貴妃的愧疚,甚至說他年少時的落魄,他奪位時的艱難。
我從來沒有這樣深切的理解過皇帝。我只覺得自己這皇後當的是千般勞苦萬般不易。
原來在其位謀其政,我們都是一樣的身不由己,勞累不堪。
從皇帝處出來後,我就去了太後那裏。
如今,我不得不佩服太後,一切都算的那麽準。
想她年輕時與我的境遇差不多,也是無寵無子,養了皇帝之後她雖有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卻依舊一心只為皇帝籌謀。
她深谙人性,在這深宮掙紮了許多年才當上了太後。
不知經歷過怎樣的痛苦與風雨。
這樣的女人無疑是最有智慧的。即便如今她既老且病,看似諸事不理,實則看透一切。
而我如今正需要她的教導和指點。
我走到太後宮裏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太後身邊的嬷嬷告訴我,太後在佛堂為貴妃誦經,讓我稍等片刻。我一向不愛用香,因為我爹說香料亂人心神,是奢靡之物。
可如今我聞着太後殿裏燃着的檀香卻着實覺得心安了不少。
不知不覺,竟又昏昏欲睡了起來。
沒想到太後進來看了我的樣子又驚訝又心疼的道:我的兒,如何累成了這樣也要過來!把身子累壞了可怎生是好。
我站起身來給太後行禮,不想太後卻親自将我扶起來,讓我坐到塌上。
吩咐宮人給我倒了醒神的茶水。
才緩緩地問我道你剛剛去了皇帝處,皇帝如今怎麽樣了,還是那樣傷心嗎?
我道:皇上悼念貴妃,悲恸不堪。
太後聽了才道,我料着便是這樣了,他看着是冷落了貴妃,可是騙不了我。
頓了一頓又道,你合該勸着皇帝,貴妃已然走了,他再悲痛也是無用的。讓他顧着自己的身體要緊。
我站起來跪在太後的面前低着頭道,母後,兒臣無能,勸不了皇上。兒臣今日來是向母後請罪,兒臣年少無知,不懂朝中大事,當時一力主張讓貴妃入宮才有了今日的結果。
如今貴妃傷心離世,皇上悲痛欲絕都是兒臣的錯,兒臣請母後責罰。
太後摟了我到懷中道,我的兒,母後怎麽舍得罰你。你年幼不懂事便罷了,便是皇帝,我親自養大的孩子當時也是為了這個與我鬧的不可開交。如今這般,我怪不到你頭上。
我在太後的懷裏哀哀的哭着,無奈的讓我不知怎生是好。
太後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道,好孩子,不要傷心了,不是你的錯。
待我漸漸不哭了,太後才接着道:咱們身在皇家,多的是身不由己。如今你傷心了還能哭一哭,不如意的多了,想哭連眼淚都沒了。
我年輕的時候啊,也是做皇後的,可是沒過過一天舒心的日子,宮裏的嫔妃多呀,污糟事也不少。先帝對我不上心,我還不是得擦了眼淚打起精神一件一件料理。
你呢,跟我當年一樣。但你是個有才能的孩子,這幾年宮裏各處讓你料理的妥妥當當的,十幾年間,宮裏沒出過一件污糟事。皇帝的子嗣不僅多,還都康健,子潤,這都是你的功勞啊。
太後接着道:如今貴妃走了,這是她的命。我當時不是沒有警告過她和皇帝,這是她自己的選擇,你不必過度悲傷。
我聽聞,她将四皇子留給了你,你好好教養他便是了。四皇子年紀還小,又早早沒了生母,你把他留到身邊仔細教養着,他便是你的兒子了。
且不說,以後能不能承大統什麽的,只你身邊有個孩子,我倒也不必替你操心了。咱們女人家,以後老了,還是要依靠孩子。
我從太後懷裏擡起頭道,兒臣明白,兒臣謹記母後教誨。
太後替我撫了撫額邊的碎發接着道:好孩子,你真不讓我失望。皇帝對你雖沒有愛,但是有情,他與你有夫妻的情分。
你要好好輔佐着他,替他分憂解難。你們二人都是身處高位的,可高處不勝寒,你們相互攙扶着才能把這日子過好呀,你說是也不是?
我點點頭道,母後說的極是。
太後笑了笑道,這才是好孩子,你回去吧,好好兒地把四皇子抱回去,得空了抱着孩子多來我這裏看看,如今是你的孩子了,我自然要多多疼愛了。
多謝母後。我感激道。
太後又說道我知道你後宮管得好,我本也不想再多說什麽,只一件要囑咐你,後宮的人再聽話你也不能放松警惕,不說時時敲打,也得做到了如指掌。
主理後宮的事,你是皇後,自然合該你來做。你得記住,協理使得,卻不能主理,你讓旁人暫代的時日長了,旁人便會有不該有的心思,到時候麻煩來了,收拾起來也是不容易。
太後又道:我知道你如今精神不好,往日裏你操持的也不少。只是忙一點沒什麽,只這飯碗子丢了才是大事了。
我知道太後是在提點我讓景妃主理後宮的事,我連忙跪下向太後磕頭道:兒臣幸得母後指點,必不叫母後失望。
太後這才笑了笑道:你是個聰明孩子,自然一點就透。
我道:叨擾太後許久,兒臣這便回去了。
太後向外邊的宮人吩咐道傳我的鳳辇來,送皇後回去。
又對我說道:天已經這樣晚了,你身邊伺候的人也不多,坐我的鳳辇回去,我才放心。
兒臣多謝母後疼愛。我向太後跪安道。
坐在太後的鳳辇上,我不得不感慨。
太後适才與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金玉良言。
怪不得我爹曾說,家有一老,便是一寶。
回到我殿裏第一件事,便是帶着蘇澤去将四皇子抱來我宮裏,即便已經很晚了。
四皇子快兩歲了,還是只會說娘親二字。
乳母教他叫母後他也學不會。
想當初,四皇子剛生下第一個便是抱來給我看的,那時他小小的,渾身都是紅紅的,也不怎麽哭。
後來我又為他去了名字鄭燦我盼着他的人生能夠像詩經裏說的一樣燦如春華
四皇子還小,我又經常逗他,哄的他看到我便咯咯的笑個不停。
太後囑咐我不應把主理後宮的大權交給旁人。
奈何我已經事先跟景妃交接過了,如今我再去找人要回來不免顯得我小家子氣。
所以我打算過個十天半個月的,我辦一個茶話會啥的,讓各宮妃嫔都來我這裏坐坐,告訴她們我修養好了,再順理成章的把宮務接手過來。
我本打算趁着這幾天好好休息一下,睡個自然醒什麽的,奈何我早前把養孩子這件事想的太容易了。
小燦這個孩子,高興起來的時候像個小天使一般的咯咯的笑着招人疼,那哭起來真是中氣十足,嗷嗷亂叫的,真是氣得我沒個法子。
尤其是我午睡的時間,我這個視午睡為命脈的人,已經好幾個中午沒有睡覺了。
我便納了悶了,宮裏有孩子的嫔妃也不少,怎麽人家宮裏都是安安靜靜的,偏我這裏天天雞飛狗跳的。
害!我揉了揉發困的腦袋繼續看着小燦在屋裏亂跑亂跳。
蘇澤真不愧是大學士之女,不用算賬的日子裏,她也不願意閑着。
日常就抱一本書坐在池子邊上讀。
我從不問她讀的什麽,總之我也看不懂。
她學問高我是知道的,只是不知她的策論寫的怎麽樣,與我大姐相比又如何?
但是我看着她悠閑的不行的樣子,心裏就是不舒服,憑啥我在這看孩子她就能在那看書?
我覺得自己都白給她發月例了。
我想着得給她找點事幹,找什麽呢?
她是女官,又不能讓她給我端茶倒水。
于是我在心裏邊盤算了一遭,看向池邊道:蘇澤,你過來。
只見蘇澤慢悠悠的收了手上的書才過來道:娘娘有何吩咐?
也沒什麽,本宮知道你學富五車,讓你天天算賬,着實是委屈你了。
蘇澤看着我不說話。
我接着道,本宮想着如今四皇子既然在我們這裏,咱們自然要盤算着為他啓蒙的事,不能讓他這般日日玩着跳着的荒廢了。
本宮看了看,咱們宮裏你是讀書最多的,以後便由你來做四皇子的啓蒙先生可好?
蘇澤微微颔首道:臣必不負皇後所托,定好好教導四皇子。
往日讓他辦點啥吧,總有一堆綱常倫理在那等着我,今日這般痛快,着實讓我驚訝了一把。
只見蘇澤下了臺階便攔住了那滿地亂跑的鄭燦,拎着他往屋裏去了。
仿佛鄭燦還在嘟囔不清的大聲抗議着。
我滿意的笑了笑,這才對嘛。憑啥你們都能幹各自的事,我就不能睡個午覺?
我扭頭看了看,在心裏為鄭燦祈禱了一下。
然後便吩咐宮人将我的躺椅搬到槐樹下,并給我拿了毯子。
此時不睡何時睡?
景效十三年三月十五
我的幼弟蘇子新,在殿試上表現卓越出衆,文采斐然。
被皇帝禦筆欽點為新科頭名狀元。
我不僅自己高興,更替我爹欣慰。
想他一輩子教導了不少學生,如今終于将自己的兒子培養成了新科狀元。
往後,也終于有人傳承他的學問了。
平日裏我時常因自己讀書不好而愧疚,不想我的幼弟竟在讀書上如此有天分。
三月十五,皇上晚上來我殿裏的時候跟我提起了子新。
你弟弟着實是個好孩子,不驕不躁的跟你一樣。學問也很踏實。一片策論寫的是直擊人心吶!
去年春闱上,他就是第二甲的好名頭,那時朕本來想着他是朕的小舅子,朕不好給他過高的名次,怕外人說朕徇私情。
只是,朕還是念着你,也念着子新的才華。
我定了定心神感動道,皇上顧念臣妾,臣妾怎麽會不明白。子新如今入了朝堂,就是皇上的臣子了。他又是臣妾的弟弟。自然要一心一意的為皇上辦差。
我頓了頓又道,家父對黨派之争深惡痛絕。早前辭官致仕便是不願涉及朋黨之争的污穢。子新是家父一手教導的孩子,自然心思清明,一心忠君。
皇帝道,是了,有你這樣深明大義又識大體的姐姐,你弟弟自然不會差的。
我面上賢惠的笑了笑,心裏卻恨不得罵他一頓。
這糊塗皇帝,別的能耐沒有,就特麽會忌憚別人。
十幾年前忌憚我爹,我爹為了不礙他的眼早早的退休致仕不說。
如今這狀元是我弟弟寒窗苦讀憑自己考的。
早前先帝時哪一屆狀元不是我爹的門生?
我爹他門生無數,把自己兒子培養成狀元不是水到渠成的事?
怎麽到他這兒一說,仿佛像我們走了他的後門似的。
況且我做了十來年皇後,我蘇家享受過一丁點身為皇後娘家的特殊待遇嗎。
我替你管理後宮這麽多年,你特麽對我娘家人不聞不問的。
如今張口閉口的小舅子長小舅子短的,合着我弟弟這狀元是你看在他是你小舅子面上封的嗎?
你這麽有能耐咋不去平複朝廷的黨派之争,用得着在這兒提點我?
許是我只笑了笑便不再說話的緣故,皇帝似乎意識到了他的話不太妥當。
轉了話頭道:朕瞧着子新不僅文章寫的好,長的也是玉樹臨風。
是啊,長得比你好。
朕今日問了他,說還不曾娶親,你做姐姐的平日裏只顧着給旁人賜婚了,也該為你弟弟考慮一下。
我正想說,父母家教嚴格讓他以學業為重的時候。
又聽皇帝說道,朕的妹妹懷榮公主,你一直照料着的。如今也十七了,她性情溫和也是頗通詩書,你看着怎麽樣?
我看着怎麽樣?
我看着不好,懷榮公主是什麽樣的人,性情溫和頗通詩書?
你這個一年都不見她一遭的老哥哥,怎麽好意思這樣給她下定義的。
得虧她是自小長在這宮裏的,要是她出現在選秀那幫人裏頭,她一定是第一個被我篩出去的。
那麽個刁蠻任性不守規矩的玩意兒,我們蘇家的人是何等的溫潤仁和,怎麽經得起她去折騰。
再一個,我嫁到皇家的這一樁婚事就傷透了我爹的心。
如今要再迎回家一個這樣的祖宗,我爹怎麽能夠接受。
我正想着該如何婉轉的拒絕,皇帝又道:這也不急,你明日得空了。可将你弟弟召進宮來,你們姐弟也許多年不見了,合該在一起好好說說話。
雖說外臣不得進後廷,但他是你弟弟,如今又是新科狀元,你若有顧慮,朕明日便親自下旨召他。
我看着皇帝一臉的善解人意,寬宏大量,只好笑了笑。
臣妾感念皇上聖恩,多謝皇上!
我真是欲哭無淚了,我們蘇家是欠了他的嗎,若我爹知道了,不知又該怎樣傷心。
他才華橫溢的長女被皇室賜婚逼的遠走他鄉,生死不明。
一心疼愛的幼女被逼嫁入宮廷,無寵無子,婚姻不幸。
好不容易身邊只剩一個小兒子承歡膝下,如今又要迎回家一個刁蠻公主,雞飛狗跳的日子近在眼前。
如今啊,我只能盼着家裏早早地給子新訂過婚約了。
翌日早晨,我還是蔫蔫的窩在榻上想着這事該如何應對,不想蘇澤突然湊過來問我道:娘娘有什麽不高興的,說出來讓臣高興高興!
我看了看蘇澤笑道:蘇澤呀,你如今幾歲了?
二十四。
我笑了笑,大好年紀啊,本宮讓你做狀元夫人如何?
我眼睛放光的看着她。
蘇澤像看傻子一樣的看了看我便拎着鄭燦念詩去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呃…
話說,聽鄭燦念詩也是夠鬧心的,一共十六個大字兒的詩教了半個月也學不會,背了上句忘了下句。好不容易記得下句了,又忘了上句……
不想我正鬧心的時候,外殿的宮人進來禀報道,懷榮公主來了。
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
是了,定是她那皇帝老哥哥與她說過了讓她來與狀元郎相看的。
我也納悶呢,皇帝昨日主動提出來召子新進宮,原來是在這等着我呢。
我無奈的吩咐宮人:且讓她在殿前寬坐。你們好生伺候着,我稍後便去見她。
這懷榮公主啊,是先帝留下的孩子,先帝崩逝時她尚且年幼,便跟着皇帝的皇子公主們一起在承元殿裏教養。
後來我也安排她一起去上書房讀書,奈何她年齡最長卻最讓人頭疼。
讀不好書不說,在學堂裏頂撞太傅,欺辱幼小的皇子公主是常事。
我一個做嫂子的,管的厲害了不免說我刻薄,所以,我便只能訓導。
不過訓導要是有用還要太傅做什麽?
所以等她過了十六歲,我便以她年齡漸長不宜再與皇子們同席讀書為由給她另辟了殿宇,讓她到別處念書。
此前我不是沒想過給這位公主找個婆家,早早的把她打發出去。
奈何,上書房裏又不止皇帝的孩子,多的是世家公子小姐們在裏頭陪讀。
她這般行徑早已傳得人盡皆知,讓我上哪裏給她說人家?
如今我只後悔,再難我都應該把她嫁出去的。
後悔也是沒法子,如今都到門口了,總不能把她攆出去,只能讓她自己走了。
我整理整理自己的表情才邁步去了前廳,懷榮公主今日果然打扮的很靓麗。
行止也是規規矩矩的,見我過來便規規矩矩上來見禮。
皇嫂安康。
我笑了笑:錦兒啊,你這麽一大早的過來可是有什麽事嗎?
也沒什麽,就是惦記着皇嫂,來給皇嫂請安。
我在心裏默默的翻了個白眼,我做你皇嫂十來年了,你哪回來給我請過安?
跟你那傻不拉叽的皇帝兄長一個樣兒,用得着朝前,用不着朝後。
但我還是慈愛的笑了笑讓你這般惦記,我甚是欣慰。
聽聞皇嫂的幼弟殿試上得了新科狀元,恭喜皇嫂了。
我也是許久沒見他了,不知他如今怎樣,他雖不似旁人那般相貌堂堂的,讀書還是上心的。我笑了笑。
不似旁人那般相貌堂堂是什麽意思?公主大驚。
是啊,這孩子沒随了我父親,相貌不好,早前家裏也給他說過幾門親事,誰知,人家女孩一見他便不願意了。我看了看她的神色又接着道。
好在,他如今有了功名,我父親也可放心了。我無奈道。
可是我聽聞新科狀元生的清秀俊逸,玉樹臨風。公主道。
我也盼着他那般,若真是按你說的,我倒用不着為他的婚事發愁了。我話音一轉,錦兒,你如今可是十七了?
是啊,難為皇嫂記得。
正好,我那弟弟今年也是十八了,大好的年華呀!你若願意,不妨在我這裏用了午膳,到時他來了,你們相看一番,你看怎麽樣?
公主愣了愣,臉色明顯變了。
良久才道,不勞皇嫂費心,師傅給我留了課業,我這便回去了。叨擾皇嫂了!
說完也不對我行禮,站起來便走了。
蘇澤從內殿出來看着我笑了笑,娘娘真是好手段,三言兩語便将公主打發了!家裏的公子要是知道娘娘這般毀他的好姻緣,也不知會不會怨怪娘娘。
我嗤笑了一聲:什麽好姻緣,這姻緣給你你要不要?
此時公主一定以為,他那皇帝哥哥為了讨老婆歡心,要把自己的妹妹嫁給醜八怪。
無論皇帝再怎麽說,她那樣高傲又驕矜的人,都不會願意的。
說不定,她還要去找皇帝鬧一番。
到時候,皇帝怎好意思再跟我提這事。
其實啊,提起蘇家,提起子新,我的心就像是灌了水一樣的濕潤、沉重,那是我對年少時光的懷念,是我再也不能回去的落寞。
我爹有一妻二妾,大太太出自杭州的林氏,她詩書傳家,知書達禮。
對兩個妾室大度包容,對我和子新也是視如己出。
是個真正賢德良善的人。
我娘親據說以前開個酒樓,是能幹出名的女掌櫃。
不知後來酒樓倒閉還是怎麽,總之她委身給了我爹,我家的莊子鋪子都是我娘打理着,府裏繁雜瑣碎的家事也是我娘打理。
子新的娘做一手好菜,各種糕點酥餅什麽的,沒有她做不來的。而且她還會釀酒,煮茶。
在家時我們姊妹三個的吃食基本上都是她來負責,我的廚藝便是承自她那裏。
我爹除了上朝以外,就負責教導我們三個讀書。
我爹最寄予厚望的是我姐姐蘇子春,他最疼愛的是我,他最煩的就是那個只會呲哇亂叫的蘇子新。
那時我看着他圓滾滾,胖嘟嘟的。
總是各種欺負他,搶他的玩具,然後把他氣哭,他哭哭啼啼的去找我爹,然後我爹再罵他一頓。
尤記得那日下過雨,他跟着我在樹下刨蚯蚓準備着去釣魚。
他一手拿着一只銅鸠車,一手拿着糕點。
我本想哄着讓他回去睡覺,但他唧唧哝哝就不回去,還踩爛了我的蚯蚓。
氣的我便搶了他的銅鸠車,我說,你哭吧,哭個夠。反正我馬上就走了,也不用聽你哭了。
他突然不哭了,臉上還有淚痕抓着我的手道,姐姐,你要去哪啊,子新跟着你好不好。
我要進宮當皇後去了,你跟着我做什麽。
那時,太後派來的小轎已經在家門口了,只等着我收拾妥當了便要擡了我進宮了。
他眨巴眨巴他的大眼睛,想了想把他的糕點塞到我手裏,這個給你,小鸠車也給你,不要做皇後了好不好。
不好。我轉身就走了
我知道他在樹下哭的淚如雨下,但是我沒有回頭。
即便這幾年我身居高位,榮耀加身,但是每每想起當年,我心中都是晦澀難安,熱淚盈眶。
午時過後,我便吩咐了親近的宮人去內宮的二門上迎子新進宮。我自己則卸去了宮裝釵環,穿上尋常的窄袖襦衫。
親自去廚房做了幾道拿手的糕點。我希望子新能夠将它們帶回去給我的父親。
自從我進了宮,我與蘇家的聯系可以說是少之甚少,除了過年我爹的一封平安信,便再無別的了。
我常常召官員內眷進宮,卻從來沒有召過我的母親。早年間,我知道皇上太後不喜。
後來朝政複雜,我更不想将他們卷到這些紛争裏來。
即便這樣遠遠的不得相見,但是我知道他們平安康健,他們知道我一切都好。
如此。我還希圖什麽?
我坐在後院的槐樹下埋頭想着當年的種種,有身旁的宮人提醒我娘娘,家裏的公子到了。
我擡頭便看見一個清俊的少年,眉眼都是我記憶裏的樣子。
他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愣愣的看着我。
礙着皇上的內侍在邊上,他看了我一會兒,便規規矩矩的跪下跟我見禮,臣見過皇後娘娘,娘娘千歲。
我趕緊從懷裏拿出一個荷包,親自交給他身邊的皇帝的內侍。
勞煩公公了,且去歇一歇吧。
那內侍接了銀錢才道,娘娘安心,且慢慢與公子說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