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晚膳的時候,皇帝派人過來傳話說今天晚上不來我這兒了,今兒個大臣們都進了園子,皇帝正宴請他們呢。

又着人送了些東西,是今年西京進貢的補品。有阿膠,血燕什麽的。說讓我收着補身子用。

我看着蘇澤道,皇帝今兒不來咱們這兒了,你晚上還去不去渡雲橋上散步啊?

蘇澤低着頭不說話。

你要去了呢,我也不攔着你,只自己小心些別讓人瞧見就行。晚上也不用來我這裏伺候了,只去準備你自己的便是了。我淡淡的說道。

聽我這樣說,蘇澤看着我鄭重行了個禮道,臣,多謝娘娘。

我也含笑看着她,看來,那個黑面郎終究是要拱走我的菘菜了。

罷了,各自都有各自的歸處。

第二日一早,我還尚未用過早膳,景妃身邊的人便過來回話說,景妃病了,總是夢魇不說,如今又添了心悸之症。

我一聽趕緊指派了好幾個太醫過去診治。

我正擔憂的時候,不想看見蘇澤提溜着一個鳥籠子在外頭晃悠着。

那籠子裏看着倒不是什麽名貴的鳥,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紅嘴鴿子。

那鴿子通身都是灰色的,只頸邊圍着一圈紫藍,看着倒跟尋常的不一樣。

這廂,蘇澤提溜着籠子進來了,獻寶一般将籠子提到我眼巴前道,娘娘,您看這鳥兒,品相如何?

我仔細看了看,又搖了搖頭道,不好看,怎麽,是你昨兒在渡雲橋上拾得的麽?

娘娘猜的真準,不過這可不是一般的鳥兒,這是信鴿,會送信的。蘇澤也不害羞,大大方方的承認這就是方素白給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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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了嗤笑一聲,年過三旬的人了,還玩兒鴻雁傳書這一套,不覺得不合年齡嗎,真真讓人酸倒了牙。

這邊蘇澤見我對她的鴿子不感興趣,也不洩氣,徑自吹着口哨逗着那鳥兒,開心的跟個大傻子似的。

我看着蘇澤道,不要倒騰你的鴿子了,我這裏有一樁差事要讓你辦呢。

蘇澤聽了我的話,樂颠颠的湊到我跟前道,娘娘您吩咐。

你去把皇帝前兒個給咱的那些補品,挑一些好的,給景妃送過去,聽聞她近日裏心悸夢魇,此番你替我好好慰問慰問。我道

得令!臣這便去。蘇澤說完,開心的捧着盒子跑了。

我看着她樂的不行的樣子,又驚訝又困惑。

我認識蘇澤也有二十年了吧,她什麽時候不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淡樣子,如今這是怎麽了,就因為方素白送給她一只破鴿子?

這便高興的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

我這兩年送過她多少東西,哪一件不比那只鴿子貴重,她倒是一次都沒這般高興過。

合着我這幾年給她的竟還不如一只醜不拉幾的鴿子?

又特麽是一個沒良心的玩意兒。

我這廂兀自躺在榻上翻着經書,還沒一炷香的時辰呢,便瞧見蘇澤回來了。

方才的欣喜不見了蹤影,又是一副生人勿近冷若冰霜的樣兒。

看着她進來了我才道,不是讓你去慰問景妃嘛,怎麽這麽快回來了,你到底問了沒有?

見我質問,她也不說話,我兀自接着道,你是不放心你的鴿子嗎,一時不見便放心不下。只是你放心不下也不行,這裏還有一樁差事。

我指着另一個盒子道,這是西京進貢來的百年靈芝,你不是說梁夫人病着起不來麽,你把這個給她送去,此次定要好生問一問。這是關乎咱們燦兒的大事,你給我正經的辦。

誰知我說完她也不曾起身,只兀自坐着不說話。

良久她才道,娘娘不必送了,梁夫人這會子在景妃那裏,相談甚歡呢。

我愣了。

蘇澤站起來道,适才去景妃娘娘那裏送補品,一進門便見兩人正說着話呢。

梁夫人那個樣子可不像有病的人,那梁家小姐和榕哥兒都在,在景妃下首一道坐着品茶呢。

娘娘,要我說,那起子不識好歹的人不配要咱們的東西。蘇澤憤怒的不行。

聽蘇澤這樣說我心裏也有些不快,但還是道,興許是景妃病了,梁夫人去看一看呢,我倒聽說景妃的父親也在山東的任上呢,大約他們有舊交,這也說不定。

既然這會子,梁夫人在景妃那裏,你也不便去了,待晚些時候吧,你再把這個給她送過去。

娘娘糊塗了嗎,那梁家夫人此番分明就是對娘娘不敬。

咱們三番兩次的請她不來,這倒是巴巴的去了景妃那裏,打量着景妃能瞧得起她呢!蘇澤氣急。

不論如何咱們總得把态度擺出來,誰讓咱們燦兒喜歡人家的姑娘呢?我無奈。

蘇澤聽了我的話不出聲,徑自挑簾子出去了。

好歹也是在宮裏待了這麽多年,梁家夫人的這個态度我還是明白的。

也不知是景妃籠絡的梁家,還是梁家選的大皇子。

總之,人家已經站好隊了。

顯然,他們沒有選鄭燦。

我天生便厭惡各種争執,厭惡各種明争暗鬥。

我不想讓我孩子參與這些肮髒不堪的搶奪,可是我能怎麽辦呢,即便我能不在乎別的,燦兒的幸福我也能不在乎嗎?

我十分清楚,人在年少時能遇見一個兩情相悅的人有多不容易。

這是一種珍貴,也是命運的一種慈悲,所以我不能放棄,無論如何,我都要為我的孩子争上一争。

我便不信了,榕哥兒再好也是皇帝的孫子,皇帝就算立大皇子為儲君,梁家也未必能如願。

且大皇子妻妾衆多,往後還不知道要有多少子嗣來同榕哥兒競争,為何梁家就單單要選榕哥兒做女婿呢?

我不是不知道景妃一直在為大皇子打算着,早年間我還沒有子嗣的時候,景妃便有意将大皇子過繼到我這裏,只是我一直推辭着。

及至鄭煥長大,景妃又為大皇子挑了內宮副統領來做岳家。

如今,景妃又要讓朝廷的中書省來做自己孫子的岳家。

不得不說,她真是盤算的極好。

有這兩門位高權重的親家,大皇子還愁什麽呢?

我從沒有想過讓燦兒去競争儲位,我知道做皇帝并不快樂。

這世上有好多種快樂,哪一個都比做皇帝來的幸福,我只盼着他能像我弟弟一般,娶一個自己心愛的女子,從此夫妻和睦,舉案齊眉便是了。

可是景妃如今不僅要争儲位,還要争我兒子的媳婦。

如果燦兒也要跟鄭煥争奪儲位,我又有什麽能夠給他?

他雖是我自己養大的兒子,甚至連他自己都一直以為他同鄭爍一樣是我親生的,可是外頭誰不知道他是從小抱來我這裏的。

皇帝雖然一直以他為嫡子,可是細論起來終究沒有那麽名正言順。

他的親外祖家早已被皇帝打壓的七零八落了。

蘇家又式微,根本給不了他什麽。

大皇子已在朝堂領了差事,有了自己的勢力,而他不過仍舊是一個只能在上書房用功的孩子罷了。

皇帝雖說喜歡鄭燦,可也只是喜歡。

我并不确定皇帝是不是真的屬意于鄭燦。

況且,如果皇帝的屬意真的有用的話,他當年就不會保不住貴妃了。

如果燦兒奪儲失敗,那将是怎樣凄慘的下場我根本無法想象。

如果他不争儲位,景妃那樣老謀深算又心思深沉的人,會不會放過他,畢竟他是皇帝眼中的嫡子。

如果讓燦兒從此以後仰人鼻息的做一個閑散王爺,他會不會甘心,會不會後悔?

想到這裏我不禁默默流淚,我的燦兒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我當時一心想要養一個孩子,可是身在皇家,我卻不能為他選一條穩妥的道路。

下午的時候,蘇澤聽了我的話終究還是拿着那盒子靈芝去看梁夫人了。

她雖萬般不願,我還是殷切囑咐她,一定要好生關懷梁夫人,萬不要說什麽不中聽的話。

她沒有孩子,她還不知道,只要是自己孩子想要的,母親的區區面子算什麽。

若能保得我兒一世平安順遂,便是将我的性命拿去,我也是願意的。

頭天讓蘇澤去了梁府,不想梁夫人第二日便遞了牌子進來,說要來給我請安。

我這廂趕緊讓燦兒去裏頭換了衣裳,将自己收拾了一番,讓他陪侍在側等着梁夫人來。

都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我便是不信了。

這樣唇紅齒白,眉目清俊的少年郎,端的是玉樹臨風的姿容無雙,論才華,論長相,哪一點不比榕哥兒那個小子強。

又是皇帝最疼愛的小兒子,梁夫人怎麽會看不上呢?

阿爍我便不讓她見人了,她那個嘴向來不會說話,讓她來恐壞了事。

這廂我見了梁夫人倒是十分的驚訝,我心裏想着梁夫人應是個老謀深算,心機深沉的官家太太。

卻不想原是個溫柔明快的女子,一舉一動的都十分知禮懂事。

臣婦拜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金安。

梁夫人請起,請梁夫人坐到榻上說話。

我話音剛落,一旁侍立的蘇澤連忙上前親自将梁夫人扶起,又将她摻到我對面的塌子上坐下。

這邊,梁夫人剛剛坐下,鄭燦便到梁夫人跟前行了個晚輩禮。

見過梁伯母,梁伯母安康。

受不得,受不得呀,這便是四殿下了吧,外頭傳揚說四殿下長的豐神如玉,俊美無雙,頗有皇帝年輕時的風采,如今一見竟是真的。

梁夫人看着鄭燦慈愛地笑道,臣婦的确不曾見過這般好看的少年郎啊。

長的再好也是小孩子罷了,如今還在上書房讀書呢。皇上倒是有意讓他明年到朝堂上歷練歷練。只是本宮不放心,到底年紀輕,多讀些聖賢書才是正經。我笑着道。

梁夫人道,娘娘真是自謙了,誰不知咱們殿下才華出衆,文武雙全呢,且殿下在春獵上更是大放光彩,令人驚豔啊。

梁夫人真是會說話,小心誇的他呀,不知道自己的斤兩了。早些時候便想請梁夫人進宮說話來着,只是夫人一直病着,不能得見。近來,夫人的身子可好些了嗎?我笑着道。

梁夫人笑着說道,讓娘娘這般關心,臣婦甚為安慰。回娘娘的話,早些時候臣妾便好多了,只是府裏繁雜瑣事頗多,一直不能來見娘娘。昨日娘娘關懷賜藥,臣婦心裏深感羞愧,這才一大早趕了來向娘娘請罪。

什麽請罪不請罪的呢,梁大人是朝廷的股肱之臣,又為皇上立下汗馬功勞。如今他的夫人病了,本宮自是要好好照拂的。

如今吶,咱們年齡大了,也不比年輕的時候了,更得注重保養自己的身體才行,尤其是咱們女人,得知道心疼自己啊,男人們都有自己的大事要辦,兒女們都得咱們照應呢,咱們若病了誰來照看他們是好。

我緩緩的跟梁夫人拉着家常。

梁夫人贊同道,娘娘說得極是啊,便如臣婦的女兒吧,如今十五歲了,自來了園子裏便成日裏外頭頑着,也不說繡花寫字了。臣婦真是擔心吶,這輩子就生養了這一個女兒,就怕她在外頭磕着碰着了。

夫人的女兒可是五公主的伴讀,簌絨小姐?

正是啊,幼時她父親送她入宮做了五公主的伴讀。娘娘可曾見過她嗎?梁夫人問道

我笑着道,自然是見過了,這孩子,我可喜歡的緊呢,上回呀,她跟着五公主一道來了我這裏,本宮一見那水靈樣兒,便愛的不行了。六公主也是很喜歡她,嘴裏整天都是簌絨姐姐,簌絨姐姐的。我道這簌絨姑娘是誰呢,原來是夫人的女兒啊。

往後夫人進宮啊,盡管帶着姑娘來就是了,她們女兒家在一道頑着,也讓我們家的皮猴兒學一學她簌絨姐姐的言行,咱們也能在一道說說話兒,夫人道好不好?

娘娘這般厚愛簌絨,臣婦代簌絨謝過娘娘了,難為娘娘看得起臣婦,願意同臣婦一起說話。外頭都說,娘娘是一等一的賢良之人,此番見了娘娘,才知娘娘着實是實至名歸啊。梁夫人笑着道。

我道,咱們女人家活一輩子難道是為着這些虛名麽,還不是為着這些兒女們,呦,只顧着同夫人說話呢,不想夫人的茶竟涼了。

燦兒,去給你梁伯母續一杯茶來。

梁夫人道,不可不可呀,殿下是千金之軀,怎麽能給臣婦端茶倒水的,沒得折辱了殿下。

這廂燦兒親自端着茶水給梁夫人放到手邊,才有禮的退下。

我道,這有什麽,他再尊貴,也是咱們的晚輩,給自家伯母倒杯水能怎麽樣呢?

梁夫人看着給剛給她端過茶的燦兒笑道,娘娘不僅賢德,教養子女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啊,臣婦真該同娘娘好好請教才是。

這般與那梁夫人閑話了半日,我又再三挽留她用過了午膳,才好生着人将她送回去。

梁夫人一走,鄭燦便喜滋滋的湊到我跟前問,母後,兒子今日表現怎麽樣?

我挑剔的看着他笑了笑。

尚可。

鄭燦還待再說什麽不想鄭爍從後門進來了。

哥,你老丈母娘走了吧!

死丫頭,你胡說什麽?

……

傍晚 梁府

梁啓剛從園子裏見皇帝回來,又有小斯丫鬟上前給他換下官服才回了自己房裏。看見自家夫人在梳妝臺前搗騰着什麽。

聽說你今兒進園子見皇後去了?梁啓問道。

梁夫人嘆了口氣道,早前皇後便着人來召過兩回,老爺不讓去,我便都推拒了。

可是昨兒個,皇後又親自派了殿前女官過來,給我送了一株百年靈芝,還讓我好好養病,咱們再這般拒着,倒顯得咱們不懂事了。

那你也不該在皇後宮裏待那麽長時間,還用了午膳,這要是讓景妃娘娘和大皇子知道了,會怎麽想咱們呢?說咱們朝秦暮楚,見異思遷?

夫人,咱們已經選定了立場,不好再改了。梁啓道。

梁夫人不說話了,彼此都沉默了好一會兒。

梁夫人想了許久,下定了決心般道,老爺,我今兒不僅見了皇後娘娘,還見着了四皇子,我瞧着四皇子也是不錯的。便不說長的,那叫一個風姿無雙,只周身的氣度和才情也是萬中無一的。

大殿下家的榕哥兒,雖說也不錯,是皇帝的長孫。可是我瞧着他比起四殿下可不是差了半截。我前兩日去景妃那裏,那榕哥兒便坐在那裏還等着我給他問安呢。

榕哥兒是皇上的長孫,嬌貴些是難免的。梁啓這般說道。

梁夫人嘆了口氣道,便不說榕哥兒,我也不想讓咱們簌絨嫁到大皇子府,你瞧瞧大皇子,如今二十來歲便一屋子的妻妾。将來咱們簌絨嫁過去,榕哥兒像他爹似的可怎麽好?

況且,大皇子妃看着也不是好相與的,景妃娘娘倒是和善,可我總是怕她,與她說話總得斟酌再三,生怕有什麽說錯了。

皇後娘娘便不同了,賢德和善,說話也頗為明理,我私以為,若咱們簌絨認皇後娘娘做了婆母,娘娘必不會苛待她……

婦人之見!梁啓有些生氣了

四皇子再好,如今也是上書房裏的毛孩子,怎比得大皇子如今在朝中為皇帝辦差深得信任?

娘娘說了,過了年四皇子便要上朝聽政了梁夫人趕緊道。

那又如何?大皇子可是皇上的長子,皇上還能廢長立幼不成?四皇子雖說是嫡子,可叫我說,他就是罪臣之子,他親娘就是罪臣之女,他不過是養在皇後身邊而已。梁啓十分不屑。

就算他是皇後的兒子,可是皇後家除了十幾年前出過一個狀元,如今在禦史臺呆着,還有什麽呢?不過是個破落戶罷了。梁啓接着道。

梁夫人不死心,可是,四皇子是帝後如今最為疼愛的皇子啊,說不準皇上會為了一己之私,将儲位給了四皇子呢。

皇上的一己之私若能決定儲君叫誰來坐,這天下便不會是他的了。

當年,先皇不也是偏愛崇惠貴妃所生的七皇子要将大位傳給他嗎,可是怎麽樣呢?還不是我們新黨擁護着,才有了如今的皇上。

梁啓悠然自得的躺在搖椅上,和自己的夫人訴說着當年的輝煌。

梁夫人都快哭了,低聲懇求着自己的君,老爺,你是知道的。簌絨根本不中意榕哥兒,上回我帶着她去了景妃宮裏,她這會子還生我的氣呢。

她中意的是……

夠了!梁啓不耐煩的打斷她。

糊塗,我梁家世世代代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走到了如今這般地步,怎可因她一人好惡而斷送了。

此事不必再議了,你以後不要去見皇後了,免得景妃和大皇子知道了不喜。

梁啓說完這句話便從椅子上站起來,徑自出去了。

只留下梁夫人獨自坐在那裏哭的淚如雨下。

她并不想去摻和什麽奪嫡的事,她只想讓自己的女兒快快樂樂的嫁一個自己中意的人,這有什麽錯?

用過晚膳,我獨自歪在塌上想着今日面見梁夫人的種種。

我的态度已經很明确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明白。

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該怎麽選了。

梁夫人倒的确不是傻子。

如今我只盼着她能說服他們家的當家的。畢竟一個女人能做什麽主?

一個婦人有什麽膽量來摻和朝廷立儲的事。都是梁大人做主罷了。

只盼着,梁大人不要錯了主意才好。

若那梁大人真的執迷不悟一定要站在景妃和大皇子那邊,我倒也不怕。

我的兒子,我便是用什麽法子也一定要護着的。并不是非他們梁家不可。

如今我也不急,不論他們如何選擇,只靜等着結果便是了。

時日幽幽,一晃竟然到了八月末。

外頭的天都熱的不厲害了,偶爾午後還有涼涼的秋風,如今看着外頭的景致倒還是花葉深深的。

可是我知道,它們最好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往後啊,都是凄風苦雨,風刀霜劍了。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我記得我大姐出走的那天晚上,我爹老淚縱橫的對我說。

他說教養兒女一場,到頭來才會明白,原來兒女都是債,無債不能來。

有的是欠了你的,他這輩子來找你還債了。

有的是你欠了他的。此生他找你讨要來了。

不論怎麽說,都是躲不了,甩不掉。

我的燦兒和阿爍,他們也是我的債嗎?

到底是我欠了他們的,還是他們欠了我的?

燦兒雖說往後看着處境迷茫,但是他懂事明理,心思又通透。

我為他謀劃一條安穩妥當的路也不是什麽難事。

只是阿爍,我真的不知該拿她辦,我到底該怎麽教她,她才能懂得與人相處的道理。

她才能學會如何說話如何做事?

按說她已經十四歲了,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們正是一起結伴游玩的時候,可是自從上次詩會過後,再沒有一個姑娘來邀她去哪裏玩過。

昨日,好不容易四公主過來找她說話了,本來倆人說好了一起投壺,可是不知怎麽的,到她投了的時候自己便反悔了。

将箭矢給了她身邊的侍婢,讓那侍婢替她投。

我瞧着四公主的臉色登時就變了。

她就像一朵從生根發芽便被人盡心呵護着的花朵。

她不知道的天上的太陽不僅溫暖其實還很刺眼,她不知道外頭的風雨不僅詩意還很凄苦。

在她眼裏,我便是這世上最嚴苛的人。

最令她心痛的事,便是她哥哥出去不帶她。

她已經十四歲了,還是這般單純簡單的令人心驚。

她一直活在一個真空的天地裏。那只是她父皇和哥哥,為她編織的一個美麗的幻境而已。

可是如今,我想打破這個幻境。我想讓她見識,什麽叫人間疾苦,什麽叫身不由己。

我更想讓她明白如她自己這般,到底享受着多大的福分。

娘娘想什麽呢,這般出神?蘇澤看着我發呆便問道。

我想了想下定決心道,我要把阿爍送到慈幼坊去。

娘娘在說夢話嗎,咱們公主可是千金之體啊!蘇澤大驚。

我白她一眼道,青天白日的,我說什麽夢話,我就是要好好歷練歷練她,讓她見識見識天高地厚。

我倒覺得娘娘真是多慮了,咱們公主不僅是嫡公主,還是陛下最為疼愛的幼女。公主一出生便注定是天下最為尊貴的姑娘了,誰還能越過她去?蘇澤勸慰着。

我道,尊貴有什麽用?生在這人世間,不會為人處世,不會待人接物,便是天王老子的女兒也行不通。

娘娘何必作此想呢?往後公主大了,皇上必定要擇一個好地界兒來給咱們公主做湯沐邑,到時候再給公主配一位有才華的驸馬來,還有誰能算計了她去?蘇澤不明白。

我緩緩道,你知道前朝武宗皇帝的女兒明徽長公主嗎?她可是武宗皇帝唯一的女兒,一出生皇帝便将富饒至極的膠東賜給她做湯沐邑。

因她是武宗的長女,連她弟弟見了她都得行禮叩拜,武宗甚至允許她在自己的湯沐邑上豢養私兵,讓她權同軍侯。

可是武宗死了以後,這位公主被人挑唆着和新皇的政敵摻和在一起謀反,新皇本要殺了她,奈何武宗留下密旨,不論長公主犯什麽錯都要保全。

實在無法,便沒收了她的封地,繳了她的私兵,還将她趕回夫家住去了。

可是啊,這位公主從前仗着自己身受皇恩,有權有勢的,根本就看不上驸馬,她爹在時,甚至還毆打自己的婆母。這會子什麽都沒了,去她夫家能好過麽。

我看着蘇澤震驚的神态道,你知道她是怎麽死的麽?

怎麽死的?

書上說她,衣服飲食藥物,多作阻隔,長主衣衾乃至有虮虱,至自取炭生火,炭灹傷面,後羞憤自戕。

你瞧,這公主尊貴不?

可是她父皇只教她怎麽尊貴了,卻沒教她怎麽做人。

這世上的人吶,不怕你失勢。就怕你,牆倒衆人推啊。

蘇澤也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娘娘讓公主去慈幼坊能做什麽呢?又讓誰來照應公主才好。

自然是讓林漾來照應了,那可是她親舅母。其實啊,我也不指望着阿爍能去慈幼坊裏頭做什麽,只要她不添亂便是好的了。

我就是想讓她去宮外看一看,去蘇府住一陣子,學一學怎麽跟人打交道,見一見外頭的人,瞧一瞧這世間到底是個什麽樣子,什麽叫人間疾苦。

林漾還能真把她領到慈幼坊做長工不行,就是讓她見識見識罷了。我無奈道。

蘇澤想了想道,只怕皇上不會同意的。

他不同意有什麽用?他要是能長生不老看護她一輩子,我定什麽都依着他。此番,我自然有我的道理。我有些心煩意亂。

說起林漾啊,我不得不感謝我娘,感謝她替我教養了這樣一個聰慧伶俐的妙人兒。

以前周夫人在外頭給我打理生意,後來林漾嫁給了子新,我便将慈幼坊的事讓林漾來做了。

林漾這個人跟我娘如出一轍,甚至還有些青出于藍。

不論是立身處世,還是待人接物都有一套自己的法子,這幾年在那些官兒太太中間混的是風生水起。

在外頭提起她,沒有人不誇贊的。

不僅如此,她也頗有打理庶務的能耐。

如今不僅将慈幼坊辦的很好,前些年憑自己一人之力還在歷寶坊那邊開了個粥廠。

如今又在左春坊籌備着建悲田怨來收容京都裏乞讨的貧民。

在我看來,她實在是個很有能耐的人。

我想讓阿爍跟着她,哪怕學到她舅母三分待人接物的本事,也夠她受用不盡了。

晚些時候皇帝來了,照常是問一問倆孩子的功課,然後再陪着他們寫寫字下下棋什麽的。

我都有些無語了,那有什麽好問的,每天都這麽問一遭。

然後講一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倆孩子當着他的面都聽着呢,轉頭就忘了。

阿爍尤其會哄她父皇高興,小嘴巴巴的,什麽話漂亮說什麽。

往常便不是了,怎麽自在怎麽來。

夜深人靜的時候皇帝同我說,想讓燦兒以後去廉政齋裏頭,跟着皇帝學習怎麽處理政務。

我想了想道,皇上不是說明年才讓燦兒入朝聽政麽,這會子接觸政事會不會太早些了。

不早了,朕小時候倒是想早些上朝學習政事,可是先皇不願意給朕這樣的機會。如今老二老三都在呢,讓他也去吧。皇帝有些疲憊。

二皇子和三皇子都成親了,他們早不在上書房讀書了,自然是該去的。只是燦兒年齡還這樣小,如今讓他接觸政務,怕朝廷大臣們對此不滿。要是因此讓言官谏言了,這才麻煩呢。我有些擔憂。

皇帝想了想,還是握着我的手勸慰道,如今是在園子裏,宮裏的規矩此刻用不着,朕只是讓自己的幼子在身側随侍罷了,大臣們能說什麽。

過了一會兒皇帝又頑笑道,再說,你弟弟不就是言官麽,他還能谏言自己的外甥不成?

我弟弟是言官,可他也是忠貞之士,皇上要是有什麽做的不對了,他也是照谏不誤的。我也笑着說道。

是,你弟弟是忠貞,為着他這份忠貞,朕打算給他升官兒呢。皇帝接着開玩笑。

怎麽個升法兒?我問。

皇帝想了想道,子新年少氣盛,在禦史臺呆着難免得罪人。昨日,朕見了兩封彈劾他的折子,我見着倒是沒什麽,自然留中不發了。只是以後,官場險惡的,怕有人暗地裏頭給他使絆子。

所以朕想着,明年給他挪到六部裏頭。你瞧着怎麽樣?六部裏你中意哪一處?

我知道皇帝此番是為子新好,這話像是一股暖融融的春光,照進我心裏似的。

讓我覺得,這許多年的操勞和辛苦仿佛一聲聲穿過山崗的吶喊。

在這一刻,終于有了回應。

我雖然十分感動,但還是站起來嘴硬道,問我做什麽?我們吶,不走你這後門兒。

皇帝朗聲笑了笑,從身後過來抱着我,不走也沒法子,誰不知道他是朕的小舅子,還能斷了關系不成?

我任由皇帝抱着,不言語。享受這片刻的溫馨時刻。

良久,又聽皇帝道,讓子新去吏部如何,吏部尚書是延銳的老丈人,他會照應子新的。

那敢情好!

翌日清晨,皇帝在飯桌上跟燦兒說着朝堂裏的形勢,又跟他說着哪個衙門裏的哪個大臣怎樣怎樣的。

不想,還沒用完早膳,便有內侍過來說有好幾位大臣在廉政齋等着見皇帝呢。

皇帝也顧不上用膳了,匆忙跟着內侍便回了廉政齋。

我這廂才将皇帝送走,本來想着回去睡會子。

蘇澤突然道,昨兒晚上,蘇夫人将興建悲田院的賬本和冊子送過來了,說請娘娘指點。昨兒夜深了,我便不曾給娘娘看了。

無妨,這會子取過來吧。

蘇澤這邊才将東西撂下,一眨眼便要溜着外頭去了。

我只好訓斥道,你往哪裏去呢,過來同我一起看!

林漾啊,不虧是跟着我娘長大的,賬做的是好,只是太多了,也太細了。

原本不用這樣事無巨細的記着,再說這個悲田園也是她一手創建的。

我還能信不過她不成?

也許是看賬累着了,用過午膳之後我便徑自睡去了。

八九月的天氣已經沒有那般燥熱了,內殿裏泉水潺潺,仿佛緩慢流淌出了一截悲歡離合的唱詞。

香爐裏焚着檀香,我睡的極其安穩。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來看見外面的日頭都暗下來了。

蘇澤見我醒了連忙到跟前回話道,蘇夫人來了,說有要緊的事要回禀娘娘。

我一聽這話,連忙起身收拾了去偏廳裏見她。

林漾是個十分聰明的女子,她雖然在外頭與別的夫人們關系好,但來往間總是刻意避着與我的關系。

生怕在外頭落人話柄給我添麻煩。沒有要緊的事她很少主動進宮。

這廂,我進了內堂便見正林漾坐着喝茶。

見我來了忙放下茶杯,站起來行了個禮。

姐姐。

我笑着道,快別多禮,有日子不見你了,如今在行宮裏也不好召見,這些日子家裏頭可好?

還好,如今老爺子還是閑不住,在家裏頭辦了私塾,除了阿敏他們,還收了別家的孩子。

老爺子說了,也不圖什麽,只是老了不願讓別人伺候,自己圖個高興罷了。林漾緩緩道。

我聽了不語,又喝了口茶道,母親她們怎麽樣呢,如今可還好?

莊夫人與阿娘倒還好,只母親前日裏病了,雖是老毛病了,如今看着精神頭也不好。林漾蹙眉道。

我一聽心中焦急的不行,咱們母親病了,怎麽你們不使了人來同我說呢?

我倒是要使了人來說的,只相公不讓,他說前日裏姐姐自己也病着,怕姐姐知曉了憂心。她道。

我知道子新是一片好意,只是還是憂心的不行。

母親雖不是我親娘,可是我在家時她也是待我極好的,我和大姐在一起有争執時,她也從不拿什麽嫡庶來說嘴。

我親娘總是一天到晚各種忙活,也是多虧了母親對我多番照顧。

如今她病了,卻不讓我知曉,我焉能不揪心?

我看着她,鄭重道,以後再有這樣的事,不論子新說什麽,你定要告訴我的,知道了嗎?

姐姐,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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