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春去花落,(1)

深夜。

子潤,今日有大臣上書,要朕冊封景妃為貴妃,你怎麽看?昏暗的燭火下,皇帝的神情異常疲憊。

景妃是先皇賜給皇帝的侍妾,很早就跟着皇上了,又是皇長子的生母,論資歷冊封一個貴妃也不是不應該。

跟着皇帝熬了二十來年了,還是一個二品妃子。

自己的孩子雖說是長子,可是她并沒有因為這個長子就能多獲得幾分寵愛和看重。

皇帝去她那裏的次數,一年也沒有幾回的。

二十多年了,她就這樣安安靜靜的活在宮裏,不争不搶,不吵不鬧。

論寵愛,她不如早年的貴妃。

論信任她不如現在的我。

所以她反而什麽都不求,只好好看顧着自己的孩子,殚精竭慮的為兒子謀劃着。

即便我一早就知道了她的心思,也不願意過多打壓。

她同我一樣,不過是個身不由己的困在宮裏的可憐人罷了。

能早早的有一個兒子,是她唯一的一點幸運了。

可是如今,我也得護着我的兒子啊

景妃這幾年呢,就像禦花園裏頭矗立的一棵樹,看着雖不花團錦簇,但是枝葉深深,早已根深蒂固了。

大皇子妻妾多,為什麽多呢,哪一個侍妾通房的不和朝廷上的某個大臣沾點子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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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句不好聽的,半個朝廷都是他岳家!

如今他的這些岳家們,開始為了景妃向皇帝讨要名分了,可是皇帝不會願意的。

自從憫毓貴妃死後,宮裏頭再沒有冊封過一位貴妃。

這是皇帝對憫毓貴妃的愧疚,也是皇上這輩子唯一能給她的東西了。

從道義上來說,貴妃這個名分是景妃應得的。

可是情分上來說,她注定得不到,因為她和皇帝沒有這樣的情分。

皇帝見我不語,嘆了口氣道,朕知道煥兒他們是什麽想頭,朕也知道景妃這幾年不容易,可是,朕給不了。

朕心目中,已經有了太子的人選,不是旁人,就是燦兒。

我的心一沉,早就料到了不是嗎,可是我還是有些難過。

我的兒子終究不能像旁人那般幸福了。

皇上為何屬意燦兒呢,因為他天資聰穎,才華出衆,還是因為他是咱們的兒子?

抑或者,因為他是貴妃的血脈?

我知道我不該問的,可是此刻我就是想問。

皇帝愣了愣,似乎想不到我會問這樣尖銳的問題。

沉默許久他終于道,你是朕的妻子,是朕此生除了母後最為信任的人。燦兒是你我唯一的兒子,所以朕看重他。貴妃是朕年少時傾心相愛的女子,燦兒是她的血脈,所以朕疼愛他。

但是,朕不能只憑着自己的看重和疼愛就認定太子是誰,子潤,這不是為君之道。

朕選中燦兒,是因為他寬和善良,心中常懷仁念。從小到大,他從沒有為難過伺候他的宮人內侍。春獵上,他也不似旁人那般急功近利,以射殺孳育鳥獸為樂。

不以人微而輕賤,不以惡小而不顧,這才是朕想要的儲君。

子潤,朕知道,燦兒有這般品行都是你悉心教導的結果,朕感謝你,為朕培養了這般品行貴重的孩子。

可是燦兒的血脈不能為朝臣所容忍,朕不能夠順利的立他為太子,朕希望你能支持朕,輔佐朕,讓咱們的兒子做太子,你願意麽?

皇帝聲線柔和,神色誠懇。

像是一場深思熟慮的虔誠禱告,又像在呢喃一段攝人心魄的古老咒語。

由不得我拒絕。

以一個母親的身份來看,我希望我的兒子遠離宮廷,遠離皇權。

可是以皇後的身份來說,我希望百姓們能夠擁有一位仁君,一個真正将百姓們放到心上的君主。

顯然,鄭煥不會是這樣的君主。

我伸出手來握住皇帝的手,看着他道,同聲自相應,同心自相知。皇上以天下百姓為重,夫妻一體,臣妾定然以性命相随。

皇帝動容,他看着我道,子潤,朕這一生最幸運的事,就是母後為朕選了你做皇後。

外頭月光明亮,秋風起,花葉落。

不僅吹散了這個夏日最後一場炎熱,也帶走了我這一生,最後的快樂,最後的慈悲。

我靠在皇帝懷裏回憶着此生不多的幸福時刻,我怕我忘了。

子新的媳婦下午進宮了,說是臣妾的母親病了。

想了許久還是決定和皇帝說一下。

嚴重嗎,你怎麽不早說?

是老毛病了,我已遣了太醫去蘇府了。只是,有一件事要和陛下請示。我緩緩道。

皇帝聽了有些詫異,你做主便是了。若是蘇家的事,我自然沒有不同意的。

這回的事不同,我爹我娘年齡大了,我母親如今也病着,好歹生養了我一場,他們老了我卻不能盡孝。

如今,心中甚不安穩,我想讓阿爍到蘇府去,替我在我母親跟前盡一盡孝心,皇上能應允嗎?我緩緩的說着。

只聽見皇帝嘆了口氣道,朕知道你的心思,朕也是他們的女婿,原該親自去看一看的,這許多年倒是真疏忽了。朕跟着你一道兒去,到時候也以小婿之禮,見一見朕的泰山老大人。

我聽了笑道,還是免了罷,我爹可受不起你的禮!我也不去送她,到時讓子新媳婦來接着她就是了,不打緊的。

你說起子新,我也得同你說一樁事。

什麽事?

朕今兒訓斥他了,梁啓在朝上提了皇貴妃一事,子新同他争執不下,朕攔不住他也是沒有辦法。

梁啓他們人多勢衆,子新年紀輕,得罪不起。皇帝三言兩語将這事學了個囫囵,倒是與林漾所言如出一轍。

我只好道,訓斥便訓斥吧,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于公呢,你是君他是臣。他要是做錯了,你便是将他捆起來打一頓也是該當的。于私呢,你是他姐夫,訓斥自然也是為着他好,你且放心,我不護短。

朕自然知道你不護短,只是也得同你說一聲不是,免得讓旁人來你跟前說了去,朕分明只是訓斥,倒讓你誤會是打一頓了。皇帝頑笑道。

我嗤笑一聲不言語。

庭外竹影深深,屋裏修過搖晃。

我和皇帝有一搭沒一搭的絮叨着些閑話。仿佛一場路途溫馨的夢境,綿長而悠遠。

翌日,皇帝一早便走了,鄭燦和鄭爍還是來我這裏用早膳。

昨兒個,你們舅母進園子來說你們外祖母病了,雖不嚴重,卻病症緩慢。我已經許久不見你們外祖父和外祖母了,如今他們年老我卻不能侍奉在側,着實是內心煎熬,坐卧難安。

阿爍,不如你去替母後侍奉你外祖母吧,你如今已經十四歲了,想來是能獨當一面的。我看着阿爍鄭重說道。

阿爍愣了一會兒驚訝道,啊?怎麽侍奉呢?母親是讓我出宮嗎?

自然是了,你呢,去蘇府住一段,替母親侍奉你們外祖父和外祖母。

再一個,你們舅母也不容易,家裏四個老人,四個孩子,如今你外祖父又在家辦了一個私塾,都得你舅母一個人照應呢,外頭還有慈幼坊,悲田院,粥廠這些,也得你舅母看顧着。

你呢,到時候也別在家裏頭閑着。去幫着你舅母幹點活兒。她那麽忙,你幫她分擔一點是一點。

咱們吶,是一家子,得互相照應才行。你雖是公主,可你到了蘇府就是你舅父舅母的外甥女兒,萬事得聽他們的教,你可明白了?

阿爍聽了似乎有些不樂意,又道,那我豈不是不能常常見父皇和哥哥了?

你成日裏在我身邊倒是好,只可惜不長見識,讓你舅母帶你到外頭,好好瞧瞧宮外是個什麽樣子,宮外呀,可比咱們這兒有趣多了。

外頭的小攤小販,賣什麽的都有,到時候跟你舅舅家的哥哥姐姐們一道去外頭逛逛。我知她不樂意只好這般哄着她。

她聽了果然很滿意,連問我什麽時候能讓她去。

鄭燦突然道,母親何不讓我去呢,阿爍年齡小做事難免不周到。再說她也沒出過宮。到時彼此難免不适應。

我看着他道,你有別的事要辦呢,從今兒起,你就上廉政齋待着去,給你父皇研墨鋪紙,端茶倒水什麽的。你父皇最是疼你,你得好好侍奉他才是。

母親平日裏不是願意讓兒子讀書嗎,為何如今讓我去父皇身邊呢?鄭燦疑惑道。

我道,讀書是為了明理,我自然樂意讓你讀書,只是如今你父皇年齡大了,難免有力不從心的時候。

如今你皇兄們都在外頭替你父皇辦差呢,你雖說年齡小,倒也不能只圖清靜。你好好去你父皇身邊侍奉,多跟你父皇學着,等你大了,也好替你父皇到外頭辦差去。

燦兒聽了我的話還是有些疑惑,他不明白往日裏我總是讓他好好讀書,為何這會子又不讓他讀書了。

奈何他終究還是個孩子,只好點點頭,母親言之有理,兒子聽母親的。

我想了想又接着囑咐道,你到了你父皇身邊啊,要多向你皇兄他們學習,他們比你年齡大,懂的也多。你呢,就多瞧着他們。自己心裏有了什麽主意也不要忙着說,先問你父皇的意思,記住了嗎?

兒子記住了。

我滿意的點了點頭,一頓飯把倆孩子安排的明明白白的,我真是佩服我自己。

用過早膳,我就帶着倆孩子去了廉政殿。

一則是怕鄭燦膽怯,我親自送他去。

二來,阿爍馬上就要去蘇府了,往後的一段時日都不能常常相見,也該讓她去見見自己父皇才好。

子潤,你預備何時送阿爍去蘇府呢?

皇帝見我這麽快就帶着阿爍來給他辭行有些驚訝。

我想了想,今兒過午,她舅母就要進園來接了。

這樣急嗎?皇帝有些驚訝。

我只好道,左右她也沒有要緊的事,不如早些去的好,她舅母那頭事多,她去了也能幫襯着點。

皇帝不言語了,昨兒他腦子一熱什麽都答應了,這會子顯然是理智上來了,開始舍不得閨女離家了。

子潤啊,要不過兩日再讓阿爍過去吧,也別勞累子新媳婦進園子了。咱們過兩日親自去一趟把她送過去,你看怎麽樣?

我笑了笑,只不說話,端起桌子上的茶啜了一口。

哼,反悔也不行。

你親自送她過去,那不是給她仗膽兒麽,還讓她舅舅舅母怎麽管教?

兒子能讓你來教養,女兒是斷斷不能讓你做主了。

皇帝見我不說話,這廂也不言語了。

過了半晌才和阿爍道,阿爍,既如此,就先聽你母親的吧,過午時先跟着你舅母去蘇府,什麽時候要是待的不好了,定要傳信兒給父皇,父皇必定親自接你去。

女兒記得了,以後阿爍不能在父皇跟前侍奉,還望父皇多加餐飯,保重身體。阿爍在外祖家也會一刻不忘惦記父皇的。父皇好了阿爍才會心安。鄭爍此番一副孝子賢孫的模樣。

皇帝聽了感動得不行,拉着女兒的手不舍得松開。

阿爍又對身旁的燦兒道,哥,以後你在父皇身邊,一定要好好照顧父皇啊,不要讓父皇勞累知道嗎?

以後咱們也不能同吃同住,同進同出了,你會不會不習慣呀,唉,罷了,反正你也不待見我跟着你。

她這般說完,我瞧着燦兒的眼眶都紅了,只拉着她的手說着,你放心,待我得空了,定去外頭瞧你去……

我冷眼瞧着他們仨,至于嗎,弄得我像後娘似的。

不就是去舅舅家住一段嗎,尤其是看着燦兒這會子跟他爹似的沒出息,我心裏就犯愁。

我這廂靜靜地坐着喝着茶,看着他們說得差不多了我才清了清嗓子道,好了,阿爍。你父皇跟你哥哥還有事要辦,你這便随我回去吧。

阿爍低下頭抹了抹眼淚,才委委屈屈的道,是,母後。

好吧,徹底成後娘了。

這廂,我帶着阿爍出了廉政齋,她一改先前的委屈樣兒,這會子又蹦蹦跳跳了。

原因無他,只因她父皇心中萬般不舍,這才塞了五百兩的銀票給她,說是讓她上街買果子吃。

我也權當看不見了,雖說要依着我的意思,這銀子是萬萬不會給的。

但是皇帝也退一步了,我也只好睜只眼閉只眼了。

我看着阿爍明媚開心的臉龐萬分的感慨,她是我的血脈,跟我終究是像的。

想我總是覺得她不學無術,心思淺薄。

其實我在家的時候何嘗不是這般。她雖然驕縱任性,但卻十分讨他父皇的喜歡。

細想想,這跟我幼時,又何嘗不是如出一轍呢?

用過午膳之後,我細細地告訴她蘇家衆人的喜好,并将一早便替她準備好的禮物拿出來,告訴她哪位長輩該送哪一份禮。

我告訴她,蘇府一共有她的一位姐姐,兩位哥哥,和一個小妹妹,這些雖是姑舅姊妹,但是彼此親厚,理應同她的哥哥一般相待的。

絮絮叨叨的說了半日,倒也不知她記住了多少。

只是此刻,我真的萬分羨慕她,我羨慕我的女兒,她可以代我回蘇家侍奉我的父母。

而我這一生,終究是再也不能了。

不待多時,便有宮人來說林漾來了。

家裏老爺子一聽咱們外甥女兒要家去了,這廂連私塾也顧不上辦了呢,昨兒個呀,親自盯着人裏裏外外的打掃了一通,就等着咱們外甥女兒駕到了。

你們可說,這老太太一聽,且不用吃藥這病也好了大半了。一聽我要來,咱們蘇府上下二十來口子都備着呢!

林漾喜氣洋洋的說着,她這一腔的喜氣兒,倒将我這一腔子的難過吹了個無蹤影。

我笑了笑道,原不用如此的,咱們都是一家人,沒得累壞了咱們家的老人們,如今倒讓姐姐不好意思了。

漾兒啊,你的難處姐姐這裏都看着呢,家裏四個老人,四個孩子,哪一個不用你來管,外頭的那些攤子也是你照應着。你這樣幫着姐姐的忙,姐姐心裏都記着。如今阿爍也要勞累你教導了,你且只當她和阿彤他們一般便是了。

姐姐既然這般說我倒不客氣了,到時候啊,若訓的厲害了,萬望姐姐不要心疼才是。林漾頑笑道。

我對阿爍道,來這裏見過你舅母,往後啊,要好好聽你舅母的教導,你舅母說的便如同我說的一般,你舅母能耐大着呢,你要好好學着才是。

哎呀,不愧是養在深宮內苑的公主,近兩年真是出落的越發好看了呢,這敢情好,回去也好好叫我們家的學一學。

絮絮叨叨了半晌,林漾又說起家裏頭還有事要辦,這便伸手牽起阿爍要回了。

也不知怎麽回事,只她舅母牽着她的手轉身的那一瞬,我的喉頭便哽咽的不行,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其實我是想囑咐她,若住的不慣盡可回來的。可是卻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我透過琉璃窗瞧着她們出了晏春堂,阿爍也沒有回頭看我,倆人有說有笑的,顯然也沒有因生疏而有什麽不适。

可我就是心裏頭難受得不行,一瞬間竟連眼睛都花的看不清了,我擡手一拭,才發覺,竟滿臉都是淚了。

蘇澤在一旁看着我這般不忍道,娘娘,不若咱們且去送她們到園子門口吧。

不必了。我用帕子擦了擦淚。

恍然間,我仿佛想起什麽似的,回頭看着她道,蘇澤,我不能出去,你卻是可以的。你現在便去跟着他們,随着林漾,一起把阿爍送到蘇府去,見一見我爹我娘他們,回來再同我說。

我看着她不動彈急的不行,你快去呀,愣着做什麽?

娘娘這會子正傷心呢,我怎好離去?蘇澤有些擔憂道。

可是我這會子什麽都顧不上了,只想讓她代我去送我的女兒,見我父母。

萬般無奈,氣的竟又落下淚來,我求你了,快去吧,晚了她們都出園子了,除了你,我是再不放心別人的。

她見我如此,這才哄着我道,娘娘且別傷心,臣這便趕了去。

說完她便匆忙往外頭走了。

只留下我一個人獨自坐在內殿。

我也說不知此番我到底在難受什麽,這不是我一早就謀劃好的嗎,有什麽值得如此呢?

我說不清,道不明。

可我就是難受的像針紮似的。

連那窗棂上花團錦簇的紋路,此刻都讓我覺得厭煩的不行。

我歪在榻上,越想越覺得傷心。

眼裏的淚也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流個不停。

竟不知什麽時候慢慢的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仿佛聽着有宮人過來回道說蘇澤從外頭回來了。

我聽着才急忙睜眼醒了過來。

不曾想到,原是皇帝在我跟前坐着。

我看了看,外頭的天已經暗的看不見了,內殿裏早已點好了燈火蠟燭,我身上也蓋了羊絨毯子來。

皇帝見我醒了才緩緩道,如今天涼了,你怎的只顧着自己好睡,也不叫人進來伺候,着了涼可怎麽好?

我的腦子有些迷糊,來不及細想皇帝說的是什麽,只連問他,蘇澤可回來了,現在她在何處呢?

你不是指派她去蘇府了嗎,這會子還不曾回來呢,你又着什麽急呢?瞧你這兩個眼窩子,腫得像兩個核桃似的,我瞧着你那麽堅持,盡以為你不能心軟的。

皇帝說這話調侃着我,我知曉他心裏頭有氣兒,也不願與他争執什麽。

彼此都不言聲。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才問他道,燦兒今兒個在廉政齋怎麽樣呢,還适應嗎?

皇帝想了想,朕瞧着倒是還好,頭回接觸政事難免有不适應的。他跟着我來做了一會子,你睡着他也不敢打擾,這會子又回去用功了。

我點點頭道,那是了,年齡小不怕,好在燦兒這個孩子懂事,教導起來并不費心。

眼看着天色晚了,我才張羅着和皇帝用了晚膳。

直至就寝時分,外頭才有宮人在門外回道,蘇大人回來了。

我一聽這話也顧不得睡覺了,只披了外袍便去了外殿見她。

這麽晚了娘娘怎麽還不睡?

這不是等你麽,蘇府很遠嗎?怎麽去了這樣久?

蘇澤這才笑道,娘娘且息怒,這倒是怨我了,臣想着,好不容易能替娘娘回一趟蘇府,自然要好好兒替娘娘把家裏,裏裏外外的看一通才是。若不如此,我這廂且拿什麽回娘娘呢?

行吧,那你回吧,家裏頭如今怎麽樣了?

臣看着很好,并無不妥之處。咱們家老大人今兒尤其樂呵,飯桌上還喝了兩盅酒呢,老夫人精神也好,只拉着咱們阿爍不舍得放手。

小輩們看着也十分有禮,尤其是蘇大人的長女,彤姐兒,那舉止做派,臣看着,真是和娘娘一般模樣呢!

我稍稍心安下來,才道,那是自然了,侄女賽姑嘛,我也是好些年沒見過這些侄兒們了,我記着阿彤是和燦兒一般大的。

想了想又問她,你見我娘了沒,我娘如今怎麽樣呢?

她道,阿爍出生那年,莊夫人進宮臣見過,這回又見,瞧着莊夫人倒是與十幾年前并沒有不同,還是那般風風火火的,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

我還聽蘇夫人說,莊夫人如今老了,可半點不糊塗,南邊設的粥廠她顧不上,如今都是莊夫人看着呢。

我又問她道,阿爍呢,她怎麽樣,與蘇家的衆姊妹們相處的好嗎?

娘娘且把心放在肚子裏吧,咱們公主伶牙俐齒的,哄得老大人和老夫人們高興的直笑個不停。和衆姊妹們相處的也好,臣看着,倒是比和宮裏的親姊妹好多了。蘇澤這般回道。

我聽了蘇澤的回話,提了一下午了心才總算消停下來了。

想想也是,畢竟是自己家,能出什麽岔子呢。

怎麽着,安心了嗎?皇帝還在就着燭火倚在榻上看書。

我疲憊的說道,兒行千裏母擔憂,阿爍長這麽大還是頭回不在我身邊,你叫我如何安心呢?我也沒別的想頭,無非是想讓她改一改性子罷了。

春去花落,秋來風起。

鄭燦如今忙着學習政事呢,阿爍也去她外祖家了。兜兜轉轉的,身邊還是只有蘇澤陪着我。

殿裏少了兩個孩子,我卻覺得仿佛少了一大半的人。

往日裏我總嫌他們鬧騰,一天到晚吵吵鬧鬧的。

這會子我才明白,原來這兒女繞膝的福分都在這些鬧騰和吵鬧裏頭。

我自己也明白,兒女們都大了,各自有各自的歸處。

如今我是一天比一天老了,再不能像他們幼時那般時時看顧了。這人世間到底是個什麽樣兒,還得他們自己親自瞧了才明白。

我是做娘的,不能只為着自己将他們留在身邊。

我能做的,只不過是以過來人的經驗替他們看一看這路途上的遙遠和兇險罷了。

皇帝上回同我說,方素白獻了一卷書,乃是他這幾年游歷大江南北,考察各地民俗風情所著。

上頭記了各地的地理形态,水文氣候等,甚至還有各處農務工商的歷來發展,各地百姓在朝廷政令執行下的生活狀況等。

詳細之處,連各州縣志亦不能相比。

皇帝看了龍顏大悅,還給此卷賜名為《訓民政要》。本來要給方素白封個官兒做做,奈何他不願意,只好作罷了。

其實我明白,皇帝心裏頭也有一番了不得的宏圖霸業,只是時事不利,不能付諸行動罷了。

他如今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鄭燦身上,他努力收拾完朝廷的所有爛攤子,盼着給兒子一個河清海晏,百姓安居樂業的國家,然後好讓兒子沒有任何後顧之憂的,來替他實現宏圖霸業。

娘娘,該用午膳了。

你先去把他們倆叫來。

蘇澤有些驚訝,看了我良久才道,娘娘又忘了?殿下在皇上那裏呢,公主早已不在園子了。

她這樣一說我才反應過來,燦兒雖然依舊住在我這裏,但是他日日早出晚歸的,連早膳晚膳也不來我這裏了。

皇帝每日都交給他不少功課,比上書房那時侯還忙,我已經許久沒見他了。

思及此我實在有些疲憊,想了一會兒,我對蘇澤道,你去廉政齋瞧一瞧,若是他們不忙了,叫燦兒過來用個午膳吧。

蘇澤應聲去了。

我低下頭苦笑,我的兒子長大了,開始做事了。

我這當娘的想先他吃一頓飯都是不容易。

不多時蘇澤便回來了,顯然燦兒沒同她一起回來。

怎麽,他們這會子事多麽?我問。

蘇澤擔憂道,這會子衆位大臣們還在裏頭和皇上商議朝政,咱們殿下也在跟前陪侍着。想來是出了什麽事,臣聽禦前的人說,皇上今兒個上午發了好大的火,還發落了兩個大臣。

你可問清楚了,到底是什麽事呢?我一聽也坐不住了。

蘇澤道,仿佛是安慶那邊出了蝗災。

蝗災?

好端端的為什麽會有蝗災,難不成今年大旱了?可也不曾聽說哪裏有旱情呀。

我的心像一鍋熱油似的,瞬間焦躁起來,怎麽也不能冷卻。

蘇澤看着我擔憂勸道,娘娘別急,今夏雨水少,連京城都有些旱呢。只是咱們在園子裏住着不覺燥熱罷了。再說安慶那邊本來苦旱久矣,只是嚴重與否罷了。

我道,想來旱的是厲害的,不然怎麽會發了蝗災呢?可憐此番百姓百姓們又要遭罪了。

畢竟是朝中的事,我這裏着急也使不上勁兒,想了想我只好對蘇澤道,你去準備筆墨紙硯,待我寫一封信,問一問子欣到底是怎麽回事。

蘇澤這才應聲去了。

我三言兩語的将事情寫清楚,再讓蘇澤将信寄出去,我這廂心裏才稍稍平靜下來。

細細想來朝廷這幾年其實也算不錯。

自從與鞑靼的戰争平複下以後,朝廷上一直沒有什麽大事。

百姓們都風調雨順的,國庫也充盈了不少。

安慶與荊州雖然本就是易旱之地,但這幾年旱情卻不大,況且朝廷每年都會派人安撫。

只是到底是什麽樣的事才讓皇帝這樣大發雷霆呢,我一時也想不出原因來。

晚間的時候,皇帝并沒有來我這裏。

我現在有些不安,但還是繼續等着。

一直過了掌燈時分,眼看着都要用晚膳了,可是皇帝還是不曾來。

我的心裏越發擔憂了,連飯也吃不下。

蘇澤只好勸我說,興許皇帝有什麽事牽絆不來了,讓我自己先用着。

我沒有說話,只靜靜的等着。

我知道的,皇帝就算不來也會使人同我說一聲,他一定是遇到什麽難事了。

一直到了亥時我還是不願意入睡,只眼睜睜的看着蠟臺上的燭火跳動,直到一節燭火燃燒殆盡,看着蘇澤添上了新的蠟燭。

我嘆了口氣,準備入睡。

不想這時聽見了外頭珠簾響動。

我心念一動忙下了床,顧不上穿鞋便跑到屏風後面,才看見皇帝滿臉疲憊的拖着腳步進來,身邊沒有任何宮人随侍。

皇帝看見我一身素白中衣慌忙的跑出來有些驚訝,子潤,你怎麽還不睡?

我不說話,只走到他身邊扶着他進內殿才緩緩道,陛下不來,也不說叫人來傳個話,臣妾心中擔憂,如何能安然入睡?

皇帝兀自坐到榻上,看着我安慰的笑了笑道,今日事多,料理完了朝政已是不早了,朕想着你平日裏睡得早也怕擾了你,便想自己在廉政齋就寝了。

頓了頓他嘆了口氣接着道,可是子潤,朕心裏煩躁,只有見了你才能安生。

聽他這樣說,我便上前主動握着他的手,毫不避諱的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是我的夫君,你不回來我哪裏還能睡得着,便是空對紅燭,獨坐天明,我也是要等的。

皇帝看着我道,子潤,朕的臣子們跟朕不是一心,朕身邊只有你了。

朕不如高祖們那樣有雄才大略,能開疆拓土,但是朕自诩是個仁孝的皇帝。

可是今兒朕才知道,朕算什麽仁君,不過是個被朝臣們蒙騙的庸碌之君罷了。

皇帝說完,臉色突然一改往日的溫潤,變得陰狠了起來,梁啓那個逆臣,朕遲早要殺了他!

我的心一驚,看着他不說話。

皇帝接着道,田老大人為了朕的殚精竭慮了一輩子,連他的獨子也是因朕被舊黨迫害致死,梁啓是他的學生,又被他視為親子,朕原本瞧着田先生的面子才讓他做了中書令。

不想如今,他卻不能做朕的肱骨,竟要做朝廷的蛀蟲,朕不能容他了。

子潤,安慶與荊州兩地,今夏旱的尤其厲害,如今發了蝗災了,百姓們眼看着今秋便要顆粒不收,可是梁啓竟敢扣下荊州知州與安慶府的折子不讓人呈到朕眼前來。

哄得朕還以為旱情不大,他們自己料理妥當了,卻直到發了蝗災才知曉。

朕這皇帝做的有什麽用呢,竟讓小人這般哄騙……咳咳。也不知是氣的還是怎樣,皇帝尚未說完便咳起來。

我連忙手忙腳亂的幫皇帝倒水,又給他順氣。

但他還是咳了好一陣子,才倒在枕頭上喘着氣兒。

我瞧着他這樣,心裏難受得不行,不覺竟落下淚來,一面使人去請太醫,一面又道,一起子眼光淺薄的小人罷了,左右都是要處置了的,你氣什麽呢!

皇帝見我要請太醫連忙擺手,不要請太醫,這深更半夜請了太醫,叫外頭知道了,恐又不安生了。

我無奈,那怎麽辦呢,好端端的怎麽突然咳的這麽厲害?

皇帝低聲道,朕這是氣的,緩緩便罷了。

我低下頭不說話,他這樣隐忍疲倦的樣子我看了,心裏只覺說不出的心疼和難過。

皇帝見我擔憂傷神,勉強扯着嘴角笑道,子潤,你別憂心,朕的身子無甚大礙,朕且有兩年活頭呢,只是今日裏被他們氣得狠了。

咱們再加把勁,待過兩年朕把朝堂料理幹淨了,燦兒做了太子,那時候咱們就能輕省了。

我看着皇帝柔和堅定的臉龐想起了燦兒,斟酌許久,終于小心道,皇上,梁家真的留不得了麽,再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嗎?

皇帝不說話,許久才道,朕不能留他們,朕也想看着過往的情分網開一面,可是不能。

朕留了他們,朕的基業便留不住了,且不說這件事,他們梁家日日和景妃母子摻和在一起算計的什麽,真的以為朕不知嗎?

煥兒到底是朕的長子,這兩年也的确為朝廷辦了不少事,朕顧念煥兒,不想動他們。可是朕的底線就是不能危害朝廷,危害百姓,動了這個底線朕就不能容他了。

皇帝接着道,待朕料理了梁家,作為補償,朕會下旨冊封煥兒為郡王。

以後燦兒坐穩了東宮,朕便封他做鐵帽子親王,以後世襲罔替,世代無憂便是了,朕會告訴燦兒,讓他敬重兄長的。

皇帝的話讓我覺得難過,那我的燦兒怎麽辦呢,他只是個情窦初開的少年罷了,他那樣喜歡梁家的姑娘。

那次見梁夫人我便知道了,他那樣欣喜的樣子,是真的将那個姑娘惦記到了骨子裏的。

我的兒子難道注定不能同他喜歡的女孩兒在一起嗎,他是那樣好的孩子,我實在不願讓他遭受這般愛而不得為情所傷的苦痛,可是我又能做些什麽?

罷了罷了,身在皇家多的是身不由己。

這樣的朝廷大事,我除了支持皇帝的選擇,真的再無別的法子了

皇帝的話我都聽在心裏,但是我沒有說話,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這是前朝的事,我又能幫上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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