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百年恩
阿紮是宮裏最特別的一個存在,身為妃嫔,皇帝卻從沒有召過她一次。
她自己也不同別的妃嫔來往。
她進宮也許多年了,依舊只和我親近,因為她說,我像她的母親。
到底就是一個孩子,小小年紀背井離鄉的,我也不忍苛責她,無非就是貪戀母親的溫暖罷了。
這并不是大的錯處。
翌日一早燦兒便來了,因着頭一遭上朝,皇帝囑咐他先來我這裏問安方是孝道所為。
我看着他身上新作的朝服格外平展熨貼的樣子心中甚感欣慰,我辛苦教養的兒子終于長大了,再不是學堂裏的娃娃了。
我看着他笑道,這衣裳看着不錯,你如今穿着倒也頗有模樣了。
自然了,這可是父皇親自吩咐造辦處為兒子做的。鄭燦十分高興。
我想了想又看着他道,這衣裳是好,只是不要辜負了你父皇的心意,把心思放在正頭上才是,你父皇給你派了什麽差事?
父皇說兒子剛入朝堂,先随着聽政,待往後再做分派。鄭燦道。
我點了點頭,這才是了,你年紀輕,多同你哥哥們學習,一言一行需得慎重。
旁的話我也不說了,只一樁,你從小母親便同你說,咱們身在皇家,受着天下人的供養,一舉一動便要配得上這樣的供養,往後你的心裏頭要先是朝廷和百姓,然後才能是自己,你明白麽?
兒子明白。
明白就好,還有一樁,你師傅前兒個跟你父皇上書要乞骸骨,這事你知道吧,你父皇看着他年齡大了便在城西賜了他一套宅子,讓他在京城養老,這兩天正着人收拾呢。往後你得空了多去瞧瞧,方是你們師徒的意思。
兒子知道,待下回休沐了我便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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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身替他拍了拍衣領和袖口才道,行了,你且去吧,頭一回上朝,給各位大人們留個好印象才是。
兒子告退。
我站在丹陛門前瞧着他遠去,直到他出了宮門處看不見我才慢慢地踱回去。
娘娘,周夫人昨兒晚上遞了牌子,說有事要回禀。這會子在宮門外頭呢。我正恍惚的時候突然聽見蘇澤這樣說。
我提了精神道,你親自帶上兩個宮人去請進來。
周夫人這兩年越發老成了,因着謹慎,她這兩年鮮少進宮,但凡來了必然有要事,只是不知道這回又是怎麽樣。
娘娘,夫人到了。宮人道。
請夫人內殿說話。
周夫人這兩年日子過的滋潤,人倒顯得年輕了,同我也熟稔了不少,也不像從前一般一見面就要三扣九拜的。
臣婦自知娘娘宮務繁雜,旁的事也不忍來叨擾,只是前兒個去銀碗胡同收賬的時候見了一樣東西,臣婦瞧着不是一般的,特帶來給娘娘過目。
她說着将一個盒子捧過來給我,我打開錦盒,赫然看見那枚再熟悉不過的獨山玉佩。
瑩潤的質地上纏着明黃的流蘇。
上頭還用篆體刻着,鄭字。
銀碗胡同那裏有咱們的一間首飾鋪子,我前天去那裏查賬,不想見了這物件兒,我瞧着不凡,便拿來給娘娘過目。周夫人有些惶恐的道。
我嘆了口氣,道,咱們的交情這麽多年了,你直說便是。
娘娘說的是,我昨兒問了那鋪子裏的夥計,夥計沒眼色,只說是個好相貌的公子留下的,我又仔細問了這公子的長相歲數,聽着倒像是咱們四殿下一般,我這才趕緊送來了,若是咱們殿下的東西,萬不能流落在外。周夫人道。
燦兒的東西為何會到銀碗胡同的首飾鋪呢?
我雖猜了個大概,但還是道,這倒的确是他的,只是他将這個留下做什麽呢。
那夥計說,咱們殿下看中了一把鑲着紅豆的綠檀梳子,才拿這個抵了。咱們殿下實誠,原本便是自家的,何須如此呢?周夫人笑道。
我也笑道,買東西給錢是天經地義的,只是他也忒不講究,竟然将這麽重要的東西抵了去,還勞累你專門跑一趟。此番多虧了你,不然也不知要流落到哪裏去呢。
娘娘休如此說,咱們姐妹們的娘娘照拂才有今日,娘娘在宮裏好了,咱們在外頭才順暢呢!
……
又說了一會兒,我才着人好生将周夫人送回去。
晚間的時候,我獨個兒坐在窗前,握着手裏的獨山玉佩只覺得一陣心煩意亂。
或許我這個母親做的太過仁慈了,才讓我的兒子這般懵懂不知事。
他的愛情那樣不容于世,我到底該怎麽同他說才好,我怎樣同他說,才能讓一切都回到正軌?
我嘆了口氣對外頭的宮人道,着人去前院守着,見着你們殿下回來了讓他來見我。
娘娘,殿下适才派人傳話說長孫殿下做生日,在府裏擺了生辰宴,這會子一道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原該立時回禀的,只是奴才瞧着娘娘精神不好,這才遲了半刻。
那宮人戰戰兢兢的,想是我真的臉色不好,吓着她了。
我轉頭瞧了瞧窗外,看見一輪圓月挂在烏沉沉的夜幕上,四周沒有星辰。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數日之後,因着上書房裏休沐,皇帝還是開恩給了他半日的假,讓他來同我用午膳。
他雖同我住在一座殿裏,但是他早出晚歸,以至于如今早晚不能相見。
好容易他早來一回,我也親自下廚做了他喜歡的糕點,他一邊歡歡喜喜的吃着,我一邊斟酌如何同他說那玉墜子的事。
聽聞前兩日,榕哥兒作生辰了,你去了可有見什麽好玩的,同母親說一說。
鄭燦笑道,不曾有什麽,大皇兄一向行事簡樸,這回并沒有張羅什麽,只是請了本家的兄弟們在一起熱鬧罷了。
母親,您知道憫毓貴妃麽,她是什麽樣的人?
我一時愣住了,仿佛晴天裏的一道響雷一般,讓我無所适從,不知所措。
我看着他臉上半是随意半是好奇的神情,突然有些悲切。
我承認自己這些年自私了,我貪圖這樣母慈子孝,母子合樂的時光,所以刻意的回避着他的身世。
暗自以為,這樣便可永保無虞。
但是他終究有自己的親娘,我不能因為這幾年的對他的殚精竭慮和處處用心便不讓他知道自己親娘是誰,這對他不公平。
母親,您知道嗎?
我伸出手替他擦去臉上吃糕點時沾上的糖漬,緩緩地道,自然是知道了。
你父皇年少時,曾經有一個傾心相愛的女子,那女子容顏秀美,才華出衆,率性而純真,你父皇當時愛極了她。
可是你皇祖母不同意啊,以死相逼,堅決不讓那女子入宮。
鄭燦疑惑道,這女子既然樣樣都好,皇祖母為何不同意呢?
這女子是先帝那一朝李太傅的孫女,李太傅是舊黨之首,舊黨一派當時在朝堂上聲望極高,先帝對他們也極為信任。只是他們同二皇子是一派的,就是後來的廢闵王。
舊黨為了扶持闵王登基,沒少暗地裏給你父皇使絆子。當時情況兇險,你父皇被他們弄得差點被廢為庶人,是太後不顧尊儀,四處求告,甚至拿自己娘家的權勢做交換,才讓先皇息怒,保住了你父皇。
後來你父皇登基為帝,依舊放不下那個女子,那女子也忘不了你父皇,直言終身不嫁,要上五臺山做姑子去,你父皇也是日日煎熬着,憔悴不堪。
我一旁看着心疼的不行,那會兒我瞧着朝堂上穩當了點,便自作主張向你皇祖母請求讓那女子入宮,也好解了你父皇的愁緒。
皇祖母同意了嗎?鄭燦問道。
當時啊,你父皇一心想接那女子入宮,可你皇祖母不同意,倆人鬧得不好,你父皇畢竟不是你皇祖母親生的,你皇祖母那個時候也想緩和同你父皇的關系,我這麽一請求她便同意了。
然後呢?
然後我便下了懿旨,親自派人去将那女子接進宮來,冊封為貴妃,至此,你父皇才終于如願了。
那女子也歡喜,對我感激得不行,我在一旁看着,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了,打心眼兒裏也覺得高興。
可是好景不長啊,這女子入宮受寵了 朝廷裏的新黨坐不住了,他們當時舍了身家性命的扶持你父皇,自然不願意看到你父皇如今同舊黨牽扯不斷的局面。
所以他們集體上書,請求嚴辦舊黨,舊黨就是貴妃的母家。你父皇一面要維持朝堂裏的平衡,不願讓新黨一家獨大,一面又不願讓心愛的女子傷心,只好拖着新黨的折子不批。
可是新黨着急了,朝堂上甚至出現集體附議的情況,你父皇無法,只好刻意的疏遠貴妃,來緩和新黨的逼迫。
可是貴妃不知,以為你父皇厭倦了她,愛上了別的女人,自此郁郁寡歡。不久便一病不起了。我雖時時照應着,到底不能解她心頭的愁緒。她身子本就柔弱,在病榻上纏綿了一年多,便去了。
谥曰,憫毓貴妃。
鄭燦聽完不說話,只自己怔怔地坐着。
我将他手裏沒吃完的糕點放回盤子裏,耐心等着他回應。
良久他才道,好一個癡情的女子,本就情深緣淺,何苦要進來受這一遭罪!
我嘆了口氣,下定決心道,這女子雖然早逝,但還是留下了自己的血脈,你知道這孩子是誰麽?
鄭燦看着自己的母親,她的話像一種預示的魔咒一般,讓他不安,讓他惶恐。
但他還是問道,是誰?
是你,鄭燦。
他震驚至極,聲音都變了調,母親,你說什麽?
我看着他,平靜道,你沒聽錯,你是憫毓貴妃的血脈,貴妃去時将你托付給了我。
燦兒,你的娘親是個極美麗聰慧的女子,她知書達禮,心性純善,只是時事所逼她才不得善終。
他看着我,依舊從這個消息中緩不過來似的,母親,我竟不是您親生的麽?
我不說話,一眨眼竟覺得已然淚水盈睫了,但還是強自連袖從容。
這些年我從不曾對你提起,不過是為着你年齡小,不願讓你知道以前的恩怨,徒增傷感。
二則,便是母親自己私心作祟了,我怕你知道後同我隔心。自此母子疏離。更怕有奸人挑唆,說我生不出皇子,便謀害寵妃,殺母奪子,以便往後有了實權好坐穩壽康宮……
說到此處我已淚流滿面了。
但還是哽咽道,燦兒,母親當年抱你回來,一是為着你年幼失怙,我膝下無子,正好照顧你,二是當時朝政複雜,只有讓你在我這,才能讓新黨不再緊逼。
母親養你這些年,從沒有對你圖謀過什麽,若是,若是往後你聽信了什麽人的話要同我疏遠離心,我也絕不會拿這養育之恩要挾你……
鄭燦一聽這話急了,忙跪下連聲道,兒子不敢,兒子不敢……
我不說話,只兀自低下頭拭淚。
鄭燦見此才膝行至我跟前握着我的手道,母親不要傷心,不論兒子的親娘是誰,您永遠都是養育兒子成人的母親,兒子今日發誓,往後不論怎麽樣,兒子永遠不會背離母親,不敢同母親離心。
我嘆了口氣,看了一眼他才接着道,燦兒,我問你,是誰同你提起憫毓貴妃的,向你提起的那人可還說了旁的什麽?
是,是上回去皇兄府上,同宗族裏的兄弟們在一起閑話時,有人偶然提起的。
可有誰刻意同你說什麽?
兒子好奇便多問了皇兄兩句,皇兄只說貴妃含恨而終,可憐可嘆……
還有呢?
夜晚回來時,皇兄倒是對兒子說,不要同母親提起,母親聽見,憫毓貴妃 四個字會不喜……
我面無波瀾,只斂眸低頭替他倒茶。
待他支支吾吾的說完,我才壓下心中的怒氣緩聲道,你娘親的确是含恨而終,只是這含的到底是什麽恨,你不妨問問你父皇。
再一個,說我聽見 憫毓貴妃 四個字會不喜,我為何會不喜呢?這倒奇了,我自己竟不能想通,你母親我做了二十多年皇後,自問賞罰有度,問心無愧。
倒是同你說這話的人,到底是存着什麽心思呢,你這麽大了,也該好好思量才是。
他低頭不語,良久才道,母後,兒子惶恐。
我嘆了口氣不再多說,只默默轉頭看向窗外。
大約有一炷香的時間,我看着低頭跪在我膝下的鄭燦才扶起他緩聲道,罷了,不是你的錯,是母親這些年疏忽了。這事我本應緩着告訴你的,可是我又怕旁人同你說了什麽別的,讓你誤會,這才一氣兒的跟你說了這許多,是母親的不周到。
你今兒若是累了,便自回去休息吧,待明兒下了朝就來我這裏,同我一起上皇陵拜見一下你娘親。
明日麽,父皇可會允準?
這你不必操心,我自會同你父皇說的,那祭拜用的香燭供品什麽的,你親自準備吧,也是你做兒子的意思。
兒子遵命。
回去歇着吧!
他愣了愣,才重又下來行了一禮,自己挑簾子出去了。
這廂,鄭燦自己回了院子便一氣兒紮進書房不出來了。
他看着桌上這些天收集的卷宗,想着母親适才心痛委屈的神情,只覺得後悔不已,他怎麽能聽了別人三言兩語就懷疑自己的母親呢?
要是母親知道他真正的心思該多傷心呀!
其實,自從他上回從大皇子府上回來,便自己偷偷查了他親娘憫毓貴妃的事,只是查的不詳細。
卷宗上只說憫毓貴妃于景效九年四月産下皇子,便再沒有別的了。而他的生辰正好就是四月十八。
依據卷宗上說,憫毓貴妃活着的時候極其得他父皇的喜歡,生子以後卻聖眷不再,以致貴妃纏綿病榻而終。
貴妃死後,家族也随之凋零。
而他的母親,當今皇後,在生妹妹阿爍以前,卻沒有一句有關皇後懷孕生子的記載。
更難以接受的是,他偶然間見了他父皇的起居注才知,景效十二年以前,父皇除了例定的日子基本不往母後宮裏去。
而景效十二年貴妃死後,父皇在母後宮裏的時候明顯多了起來。
他心裏疑惑只好從別的地方查探,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從前伺候過憫毓貴妃的老宮人,那宮人卻告訴他,貴妃死前的脈案,湯藥,甚至連炭火都是皇後親自派人照應的,旁人一律不許插手。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心底升起了一股難以接受的惡寒。
他查到的所有只言片語蛛絲馬跡分明都指向一件事,那就是母後自從貴妃的離世後,在宮裏的處境明顯好了許多。
他不願意再往更糟糕處想了,可是即便他不願意,一團團的迷惑卻将他折磨的夜不能寐。
最終,他決定對自己的母親出手試探,他狀似不經意的提出憫毓貴妃這件事,其實是想看看他母後的态度,到底是不是那樣諱莫如深,又閃爍其詞。
如今,結果卻讓他羞愧異常。
他看着桌子上放着的這些卷宗只覺的讓他羞愧的都沒地兒鑽了。
這些玩意兒要是讓母後看見了得多傷心難過呀!
他從小吃穿用度,習字練武,拜師交友,哪一件不是母親親力親為的。
尤記得他前兩年患風寒不好,母親便自己研習岐黃之術,同太醫讨論會診,親自在偏殿熬煮湯藥,不眠不休的守了他幾日才守得他有所好轉。
如今他聽了旁人的只言片語,便這樣暗地裏查探,懷疑自己母親,當真是罪該萬死了!
思及此他真是再不願看見這堆玩意兒了,連忙稱書房裏頭寒冷,叫內侍端了炭火來暖屋子。
待內侍放了炭火退下了,他才抱着這些東西一氣兒燒了個幹淨。
待看着鄭燦自己出去了,我才回過神來,低下頭呆呆的看着面前釉色清潤的白瓷杯子,巨大的感傷和難過像一股海水一般向我襲來。
我不知自己在難受什麽,或許我應該慶幸才對,至少他沒有被人誤導,而是先來向我求證事實不是麽?
可是此刻我還是難受,我害怕鄭燦知道他不是從我肚子裏出來的以後同我離心離德,更恨景妃他們一撥人竟将主意打到這上頭來,拿以前貴妃的事來挑唆鄭燦。
如果鄭燦真的按着他們的思緒來,往後會怎麽看我,我都不敢想。
思及此,我心裏突然湧出一股巨大的憤恨來,擡手便将面前的矮桌掀翻在地,那套清潤的白瓷霎時便四分五裂了。
蘇澤在院子裏聽見動靜便連忙進來收拾,見我陰着臉不說話她也不多言,只安靜的将碎瓷片收拾了,才道,娘娘且息怒吧,早晚都有這一天的。
我道,本宮知道早晚有這一天,只是斷不該讓旁人來置喙,蘇澤,你去查一查,榕哥生辰那一天都是哪些人去了大皇子府,本宮到要瞧一瞧,我看着長大的孩子,到底有多少能耐是我不知道的。
是。
晚間的時候皇帝倒來了,我還是照常迎接,同他用膳就寝,等身旁沒了旁人的時候,我才斟酌再三同他提起了今日的事。
陛下,燦兒今日問起了早年間憫毓貴妃的事
皇帝沒什麽反應,也不知到底聽見了沒有,只愣愣的盤腿坐在窗前的矮桌前一語不發。
他低着頭,我看不見他的情緒。
仿佛過了許久,過了足夠回憶年少美好記憶的時間,他才緩緩道,那你,是怎麽同他說的。
我嘆了口氣,自然是實話實說了,如今孩子大了,再不能讓咱們随意打發了。
也許是想起了貴妃,此刻皇帝顯得異常低落。
他想了想道,子潤,這些年辛苦你了。
我笑到,有什麽辛苦的呢,燦兒懂事從不叫我操心,我心裏是有數的。嫔妃們也一向和睦不生事。這都是拖了皇上的福,細細想來,這幾年唯一讓我辛苦不已的便只有咱們的阿爍了。
我知道他情緒不好,便刻意的轉移着話題,想讓他不要這麽難過。
他聽了我這樣說,才彎了彎嘴角道,也不知阿爍如今在外頭怎樣了。
都好着呢,陛下且不必擔心,上回燦兒還專門去瞧她了,說如今可比以前懂事多了。我道。
眼看着臨近年關了,不如把她接回來吧,老在外頭不是那麽回事。皇帝思量再三才如此說。
阿爍的事好辦,只是我擅自做主了一樁,只盼着陛下不要怪罪。我低下頭道。
什麽事?
我今日同燦兒說,明兒要上皇陵祭拜貴妃,陛下允準麽?
他想了想才道,該當的,你領着他去吧,有什麽要提前鋪排的,你只管說,到時候朕讓禁衛軍護送你們。
我道,那到不必,我們只悄悄的去,免得被人知道了再起什麽風浪。
也好,你自定吧,只是要帶兩個可靠的人,免得傷了碰了的。
往後,你要想出宮辦事,不必這般斟酌再三的,雖說內命婦不得出宮,但你同她們不一樣。只同我說一聲便是了。
我伸出手主動握着他的手暖暖一笑,道,那便多謝夫君了。
憫毓貴妃的園寝并不同其他先去嫔妃們在一塊,當年,貴妃仙去,皇帝傷心不能自己,頭一次在群臣前任性了一回,給憫毓貴妃單獨建了園寝。
皇貴妃園寝在妃陵寝的東側,兩邊寶城,明樓,東西并列。
寶城上豎着大大的朱砂碑,上書,憫毓皇貴妃園寝七字,字體上貼着金箔,遠遠看着熠熠閃光。
我領着鄭燦穿過陵寝門,又走過前面的單檐享殿,才到了最後面的正間祭所隆恩殿。
我率先進去,對着明間神龛上供着的牌位彎腰拜了拜才對着身後的鄭燦開口道,燦兒,這是你母妃的牌位,你來給你母妃上炷香,同她說說話兒吧。
鄭燦道是,才轉身彎腰把早已準備好的冥錢提溜出來,放到供桌下的焚帛爐裏,兀自點了火折子燃了。
我瞧了瞧不再說話,兀自轉身出去了。
鄭燦跪在地上,嗅到了元寶高錢燃燒的味道,他說不清自己現在心裏是什麽滋味。
他看着神龛上尊貴清冷的牌位,那是他娘親的牌位。
可是他想不起來娘親長什麽樣子了,他娘親如果現在活着是不是也同他母後一樣為他操心惦記呢?
他想了想還是張口對着牌位道,母妃,兒子來看你了,兒子知道您生前受了許多委屈,但是父皇身處高位,許多許多的事,他是真的身不由己。母妃,這些年,母後待兒子很好,請母妃在天上放心。
若,若母妃聽見兒子的話,可否晚上到夢裏來見一見兒子。
母妃,兒子很想見您……
我自己吹着冷風在享殿前的陛階石上愣愣的站着,兀自思量,燦兒會同他母妃說些什麽呢,他說的,貴妃真的能聽到麽?
恍然間想起了貴妃在時的日子。那個時候我還年輕,正是精神十足的時候,什麽人我都覺得有趣,什麽事我都不覺得累。
我遇見了一個純潔的像白睡蓮一般的女子,她好看,明媚,直道。
跟她說話不必斟酌再三。
因為我說什麽她都信,盡管她有時候冒着一股傻氣。
但我還是很喜歡她。
我對不起她。
不知過了多久才看見鄭燦從隆恩殿出來,正往我這邊走,我讓他自己先下山等着,我要見一見園寝裏守陵的管事們安置一些事情。
見我這樣說,他才自己下去了。
看着他走遠了我才重又回到正享殿裏,因着四下無人,我也不顧形象的跪坐在地上用火叉子撥着焚帛爐裏尚未燃燒殆盡的高錢。
妹妹,姐姐今兒來看你了。
還帶着咱們的兒子,你看,他到底是你生的,長的多随你呀。
姐姐對不起你,不僅很少來看你,也從沒跟燦兒提過你,姐姐承認,姐姐是有點兒自己的私心,可是你也看在姐姐這些年對燦兒視如己出的份上原諒姐姐,好不好?
燦兒真是随你呀,不僅長的,連性情都随了你,那癡心重情的心思,跟你以前一模一樣兒。
他如今跟梁家那個丫頭牽扯不清的,真讓我不知該怎麽辦才好,我若是不成全他,他那樣重情的人,我怕他一輩子遺憾不快樂,若是成全了他,朝廷裏這樣複雜,往後不知又要惹出什麽亂子來。我真是怕呀,你若是有靈,便點化姐姐一番……
雖說還不到冬月,京都裏還是夠冷了,天氣灰蒙蒙的仿佛要下雪了。
景妃坐在自己寝殿裏的條炕上就着旁邊銅爐裏的炭火,慢慢地做着手裏的針線活。
那是一床百子被的鍛面。
景妃繡了一會兒,又覺得樣式不太妥當。便讓身旁的宮女去找內務府新進的樣式來瞧。
正找着的時候,外面有人來報道,娘娘,大殿下請安來了。
正說着,鄭煥便帶着一身寒氣進了內殿。
按着禮數行了禮,才徑自坐到景妃對面的矮桌前喝茶。
景妃道,怎麽只你來了,榕哥兒呢?
鄭煥重重嘆了口氣道,別提了,他昨兒鬧騰了一夜,又是咳嗽又是發熱的,吓得他母親也是跟着熬了一夜。
景妃一聽便慌了,連問如今怎麽樣了。
鄭煥低頭道,天亮時倒是好些了,至少退了燒,只是還是咳個不停,想來是外頭那些郎中不頂用,兒子今早才趕着進宮請太醫過府瞧瞧。
景妃聽了這話更擔憂,不免埋怨道,不是母妃說你,你為了遮掩榕哥兒身子弱的事,總不肯讓宮裏太醫查看,可是孩子身體不是小事,瞞了旁人事小,耽誤了榕哥兒調理身子事大呀!
母妃,兒子不能叫父皇以為,榕哥兒是個不能擔事的病秧子,這幾年,瞧着父皇對四弟的态度,兒子心裏是越來越沒底了。
父皇原本就不甚重視兒子,只是前兩年為朝廷辦了幾件不錯的差事這才肯對兒子委以重任。
如今在子嗣上,我這一脈至少眼前看着是諸位兄弟裏頭最為興盛的。只盼着這一點能讨了父皇歡心才是。鄭煥有些無奈。
景妃聽了兒子的話心裏更擔憂了,她看着自己的兒子只覺得無比心痛,都是因為托生在她肚子裏才讓兒子不受父皇重視的,要兒子如今這樣艱難的算計維持。
都是她的錯,她不受太後皇上喜歡,連帶着兒子一家也不受重視,只可憐了她的孫子,明明身體不好卻不能明目張膽的請太醫診脈。
明明先天不足,卻每次都要強撐着同兄弟們騎馬射箭。
鄭煥這廂看見景妃又在做針線活便皺起眉頭道,母妃怎的又做這些了,前日裏眼睛才好了的。
景妃嘆道,不妨事,我給咱們榕哥兒做一床百子被,這東西要的精細,大婚的時候再做便趕不上了。等明年開春了,你便向你父皇請旨,到時候準備準備,正好能用上。
咱們榕哥兒同旁的孩子不一樣,他母親生他時尚且年幼,身子不足,榕哥兒如今身子骨弱些,想來也是娘胎裏帶來的弱症。
當年,他母親是受罪了,落了一身的病,自從有了榕哥,便再沒有個一兒半女的,想來往後也是不能夠了。
榕哥兒是你的嫡子,身子又弱,咱們萬事都該十二分當心才是。
景妃兀自說完停了一會兒又問道,煥兒,你同中書大人家說得怎麽樣了,要是彼此都滿意就在年前把事定下來吧。
一提這事更讓鄭煥糟心了,他嘆了口氣道,母親糊塗了,這事哪裏是兒子來商議的,平日裏都是他母親同梁家來往,原本聽着梁家像是願意的,只是前日裏聽說他們家的女兒不樂意,仿佛是戀上了四弟,正跟家裏鬧別扭呢,怕不是中書大人兩頭都想攀着。
你四弟?
可不是,那麽個小毛孩子真是被父皇給慣的沒邊了,父皇日日将他帶在身邊,事必躬親的指導教誨,讓兒子在一旁看着情何以堪?
這便罷了,如今早就同梁家說好的婚事,四弟也要來插一杠子,剛上朝待了幾天吶,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母妃且瞧着吧,往後有他鬧騰的。
景妃深知自己兒子的性子,連問他,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你怎麽他了?
誰知鄭煥輕描淡寫道,我能怎麽着,我不過跟他提了一嘴他親娘李氏,讓他自己好好琢磨去吧,免得以為自己是嫡子,真比咱們高一等呢。
景妃大驚,痛心道,煥兒,你糊塗啊,滿宮人都知道的事,你見着誰同你四弟說了,偏生你要在他面前提,萬一把你母後惹惱了,你從今往後還有什麽前程?
鄭煥不以為然道,母後莫急,兒子只不過推波助瀾罷了,怎會自己同他說呢,那是惠親王家的小子說的,賴不到我頭上。
頓了頓又接着道,母妃只怕惹了母後,怕什麽呢,不惹她便有前程了嗎?
兒子這幾年算是看清楚了,不論怎樣,母後的心永遠也偏不到我頭上來,既如此,與其眼巴巴等着別人可憐咱們,倒不如自己放開手腳搏一搏,興許便有出路了呢?
景妃此時只覺得心亂如麻,怪到前一陣子皇後領着鄭燦上皇陵去了,想是母子兩個把事挑破了,皇後慣會做人,這才到皇貴妃園寝裏頭認祖歸宗去了。
思及此她對鄭煥道,你真以為憑着你三言兩語便能讓你四弟同皇後隔心,未免想的簡單了些,便是你四弟年紀輕,你母後又在宮裏待了多少年?
誰知鄭煥還是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只道,母妃還是不了解人心,親骨肉尚有吵架拌嘴的時候,只要種下了疑心的種子,遲早有一天會找到縫隙生根的。
蘇澤辦事還是一貫的靠譜,沒兩天便把榕哥兒生辰那天赴宴的宗親少年們查了一遍,連宴席上的玩笑都一段不落的呈給了我。
果不出我所料,看着仿佛是不經意,卻處處都是精心安排的。
事已至此,我不免覺得我同皇帝着實是大意了,惹得鄭燦這樣被人惦記,只想着急匆匆的培養繼承人,卻忘了掩人耳目,收斂鋒芒,如今才讓人這樣使了心思。
如此,我只好私下同皇帝進言道,陛下勞心栽培燦兒是好,可是即便有心扶持鄭燦,也要顧及其他皇子和大臣們,年少固然得意,只是太過耀眼,到時候盛極而衰便得不償失了。
皇帝聽了沉默良久才道,子潤,你知道的,自從母後去世,朕的身體已經不如從前了,朕實在是太過着急了。
他的話讓我有些傷感,但還是道,陛下最近勞累,不過是政事繁雜所致,如今,陛下龍體安康,正是年富力強之際,何至于作此想呢?咱們且不急,一步一步穩穩地看着咱們的兒女才是。
皇帝握着我的手,良久才道,朕本拟定了旨,等過了年,讓燦兒到兵部鍛煉鍛煉,既如此,便暫且擱置吧。先讓他在朝廷上多長長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