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阿爍在馬車上斜躺着睡了會兒,才迷迷糊糊醒轉過來,撩簾子一看,竟然已近黃昏了。

一旁的侍女見狀忙從壺裏倒了杯水遞上來道,殿下剛醒,喝些熱水暖暖吧。越往北邊越冷。所幸前頭國舅爺傳了話,說到晚上能趕到奉元,到時殿下便可沐浴更衣,晚上也可睡得自在些。

阿爍接了水方點點頭道,咱們如今在車裏坐着都嫌冷,外頭跟着的士兵們焉知又是什麽樣子的……

阿爍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她這十幾年,生的是天潢貴胄,端的是金尊玉貴,父母疼愛,恣意任性。

年少的愛情經歷過,人間的疾苦也見識過。

到頭來,走的也不過是一條金戈鐵馬,青冢黃昏路。

一路颠簸,到了奉元城時,已是萬籁俱寂了。

所幸郡守早幾日前便得了消息,領着官府衆人候在城外。

先将阿爍同她近旁的侍衛宮人們安置到郡守大人的宅邸裏頭,又将其餘的人安置進了驿館。

阿爍沐浴更衣完了坐在塌上望着天上薄薄的月亮發呆,明日出了奉元便到漠北境內了。

也許這是她此生在自己家鄉睡的最後一個晚上了。

正是悲傷的時候,門外的內侍進來禀報道,殿下,國舅爺說有要事同殿下商談。

阿爍一聽趕緊披了外裳趕去前堂。

舅舅,什麽事這樣急?

殿下,漠北生了內亂,拓吉可汗被他兄長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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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阿爍大驚。

不想她舅舅卻不慌亂,若有所思道,殿下,如今咱們還沒到漠北,漠北的可汗已然死了。

臣同裕親王商議過,願向陛下上書,允準殿下回朝。早前便有慣例,若是可汗亡故,和親公主回朝奉養也是使得的。

況且如今漠北正值內亂之際,不論哪一派能奪位,都願意獲得咱們中原的支持,此時,是斷斷不願意得罪的。

殿下以為如何?

阿爍聽此已有些心動了,是啊,可汗都死了,她千裏迢迢的去嫁給誰呢?

離開這幾日,她真的太想念京城了。

此時只要她點頭,父皇斷斷沒有不同意的道理,一切都順理成章的。

可是轉念一想,這幾年,北疆一直不太安穩。

就算沒有鞑靼,漠北也不是個安分的。

古往今來,能長治久安的法子就是和親。

即便此時她不嫁,往後總要有公主嫁的,免不了又是一場撕心裂肺的生離死別。

而她如今,就差臨門一腳了,不好再退縮。

因此她回頭看着她舅舅道,舅舅,阿爍多謝你和七叔如此為我,只是北疆這幾年情形不好,不是我,遲早也是別人。既早晚都逃不掉,不若這回把事做全了。

蘇子新看着面前強自忍耐的女孩子不忍道,可汗死了,你知道你去了要面臨什麽嗎?那裏正是多事之際,争權奪利,部落紛争,等閑是不能安穩的……

阿爍臉色平靜道,舅舅,我當日受封秦國公主之時,便沒想過往後能安然度日。既是為了百姓,便顧不得自身了。

良久,蘇子新嘆了口氣才看着她道,臣,祝願殿下,能夠終得安穩。

十月 綏遠

日頭像是打烊了,天氣連着幾日都是又陰又沉的,像誰欠了它二兩銀子似的。

北風也是一天到晚吼個沒完,像隔壁院兒裏頭那個一天到晚吵吵沒完的兇悍婆娘。

臨近寒冬,朝廷又派了一隊将士到北疆駐紮。

因讓他們冬雪到來之前到北疆,這麽緊趕慢趕了一段兒,此時到了綏遠方讓安營紮帳的歇上一歇。

哎,荀頭兒,這回的饷咋多出這老些嘞?怕不是發錯嘞,俺是下等軍士。雙六疑惑着問伍長。

荀頭兒擺擺手道,嗐,沒錯沒錯,知道你是下等士,朝廷讓給咱們加饷銀的。你啊,好生揣着,留着回去娶媳婦。

娶媳婦兒,俺這輩子還有那命麽?俺娘在家倒是給俺說過一個,只是碰上俺要來戍邊,想也不成咧!雙六都想哭了

荀頭見狀忙寬慰他道,莫哭,莫哭,北疆雖說苦了點,可是趕上了好時候,至少太平不是。到時你戍幾年邊再回去,不耽誤娶媳婦,啊。

你咋曉得太平嘞。雙六有些疑惑。

荀頭兒眼睛一瞪道,咋能不太平嘞,咱們聖上将自己的幺女兒都嫁到漠北了,你說此番能不太平麽?

想當年孝武皇帝将铛銘公主嫁給匈奴,那可是五十多年不曾動過兵戈呢,此番,眼看着也能有幾年太平日子吧……

荀頭這廂揣着手緩緩道。

言罷,又問雙六道,話說,你們帳子裏那個後生怎麽樣了,今兒個發饷,他也不說來領?

雙六呼出一口濁氣道,不曉嘞,不曉嘞,他幹活兒倒是勤快,卻像壞了腦子,平常不說話,只忙着去挑馬糞……

咦,你可別小看,我聽說,人家可是從京裏頭來的,家裏頭犯了事兒,發配到咱們這兒的。

你瞧瞧人家那白淨書生樣兒,一看就是個讀書人家的公子,跟咱們這種泥豬癞狗子,不一樣兒!

京城公子,那能是什麽人家?

我料着呀,說不準就是朝廷裏頭哪個大員家的,至少啊,得是個五品往上!

五品往上?那麽大的官兒吶,那他老子得犯了什麽事兒才給發配到咱們這兒受罪呀……

一轉眼看見了剛挑馬糞回來的鄭燦,又自言自語道。

咦,那不是他麽,咱們叫他來問問不就知道他們家是幾品了?

說着朝鄭燦揮手。

哎,這兒呢。

雙六見鄭燦愣了愣朝他走來,忙上前兩步迎上道,小兄弟勤快哈,馬糞挑完了?

鄭燦彎了彎嘴角,看着他道,嗯,挑完了。

雙六又道,話說,咱們都來領饷,怎麽你不來呢?咱們知道你出身好,看不着這些,只是到了這個地步,有總比沒有強,你說是不是?

鄭燦還沒來得及說話,又聽那雙六扯着他問。

話說,你們家以前在京城裏頭是幾品官兒來着,犯了什麽事啊,給流放到這兒了?

話沒說完,不想被荀頭兒打斷,又瞪着眼教訓他。

你個滖娃,你咋專戳人心肺管子嘞!一天天正經事兒沒幾樁閑話不少,忙你的去吧!

說着又對鄭燦道,後生,你別惱他。雙六那個嘴跟刮風似的沒個把門兒,你權當沒聽見。

鄭燦笑了笑道,您放心,我省得。

荀頭兒斟酌了一會兒,又對他道,話說,我上回見你在地上劃拉,想來你是會寫字兒吧,能不能勞你替我寫一封信,我給我老娘寄去,也好叫她寬心。

鄭燦聽了有些為難,道,寫字兒倒是不難,只是此處沒有筆墨。

一聽鄭燦的确能寫字兒,荀頭兒便樂了。

只道,筆墨你不用管,你只答應我就行。我這會子便去找,你在此處等我一等。

說着便向遠處跑去了。

鄭燦兀自在原地站着。

自他離京已半個多月了,以前他是金尊玉貴的皇子。

如今,不過是一介普通的戍邊兵卒。

若是以前,他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如今經歷了這麽多,他也不再講究了。

不論好壞的,只一心一意幹好自己的活兒便是。

到了這個地步,他的心反而開闊了些許。

不一會兒,荀頭便急匆匆朝他趕來,手裏拿了塊兒燒焦的黑炭。

又從身上的中衣裏頭撕下一塊來交給鄭燦道,原以為能去看糧草的劉大鐵那裏找找筆墨,不想他竟不在。

他指了指手上燒焦的黑木炭,乞求道,拿這個寫成不?

鄭燦嘆了口氣道,成,我這就寫,你說吧。

荀頭兒想了想開口道,娘,兒子在外邊一切都好。如今我們到綏遠了,估摸着下個月能到北疆。我們剛發了饷銀,饷銀又漲了不少,我都攢着不花,待以後給您大孫子娶媳婦兒,給您生重孫子,您道好不好?嘿嘿。他說着笑了笑。

又道,娘,您不用擔心我,我們雖是戍邊,但是夥食極好。日日都有白米飯不說,月中還能見葷腥。上回呀還吃了河鮮呢。我在這兒見了同是咱西北的老鄉,他們家是槐花洞的,他二姑家的媳婦兒……

停停停……鄭燦打斷道,我說,兄弟,你說的太多了,這也寫不下……

荀頭兒會意,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道,我随口說,你随便寫。我就想讓俺娘知道俺們在外頭好,不讓她擔心就成,你看着寫吧。

鄭燦道好,盡量依着他的意思寫明白就是了。

京都

自從鄭燦也跟着去了北疆戍邊,我真是覺着日子是一點盼頭也沒了,日日躺在南窗下榻子上發呆。

蘇澤也不說話,默默的陪着我。

皇帝礙着我傷心倒是日日來看,只是他太忙了,坐不了多少時候就要起身回去。

便是他不回去,也有太監來催,一說哪個大臣在等呢,都是十萬火急不能延誤的大事。

這一日,到了下半晌皇帝也不曾來。

聽說是戶部的人在同皇帝商議要往北邊撥銀子預防霜凍。

我不多言,只叫人煮了一盅姜湯用小火溫着,叫蘇澤送去。

我則獨自靠在妝蟒上,會想起了那年去行宮時候的事。

那年,阿爍在行宮裏因為同姊妹們提及嫡庶之別被我打了一巴掌。

如今回想,竟是那樣遙遠,又讓人心痛。

時間要是能永遠停在景效二十四年該多好。

我正默默流淚的時候,殿外的宮人進來傳話說景妃來了。

誰知,還不曾待我擦幹臉上的淚,景妃便跌跌撞撞的沖進來,跪倒在我面前。

哭着道,娘娘仁慈,求娘娘救救榕哥兒吧,榕哥兒病了呀,信上說已卧床不起一個多月了也不見好。

想是閩地濕熱,熱毒侵身之過,臣妾懇求娘娘,代臣妾向陛下求個恩典,放旨讓榕哥兒回來吧……

我伸手将她扶起來道,別急,你的心思我知道。只是如今榕哥兒正在病重,便是陛下此時放旨讓他回來,這車馬勞頓,長途跋涉的,于身體也是無益啊。

想了想我又道,不若,我現在派幾個太醫快馬加鞭到闵州去先診治着,等榕哥兒身子好些了,能起身了,我再求陛下放旨讓他回來,你覺得的怎麽樣?

她紅着眼道,娘娘說的極是,臣妾如今全憑着娘娘保榕哥兒一條命了呀。

我道,你言重了,小孩子生病罷了,會好的。待榕哥身子好轉,我必定求陛下放旨讓他回來。

我這般說着景妃才放心下來,我握着她的手,盡力安慰她,希望她能不再激動。

往常,我在心裏笑話景妃小題大做,此時我卻能深刻的明白她,我們都是可憐的母親罷了。

擔憂自己的骨肉在外受罪,恨不能以身替之。

漠北

自當于拓吉死後,漠北內部并沒有預料之中的大範圍內亂和權力争奪。

拓吉的哥哥當于居次迅速穩定政權,自立為晖爀可汗,并且還準備了盛大的典禮,要迎娶中原秦國公主為大阏氏。

然而,漠北的貴族和臣僚們并不贊同。

秦國公主身份尊貴做阏氏可以,卻斷斷沒有讓外族女子做大阏氏的道理。

漢人注重血統傳承,漠北也同樣注重。

只是他們不贊同歸不贊同,沒有人敢說出來,誰拿血統來說事,誰便是同晖爀可汗過不去。

晖爀是個極其厲害的人物,不僅能把骁勇善戰的拓吉殺了,還能讓漠北的軍隊只聽他一人號令。

這已足夠吓唬那些只有花架子的貴族和臣屬了。

是阏氏還是大阏氏,阿爍也不甚在意,畢竟她千裏迢迢的來也不是為了這麽個虛名,只要北疆的百姓們好,讓她做丫頭也使得。

只是,這位晖爀可汗才上位不久,怕不是為了向中原示好,得到中原的支持。

這才破例讓她做大阏氏。

那也沒什麽,她母後是怎麽個賢良樣兒,她照着來就是了。

總之她是什麽也不怕的。

一進漠北王廷,人家的态度是沒話說。

還專門為她辦了好幾場宴會,只是她不是以前。

如今看着這些,只剩下了例行公事的禮貌和客套。

晖爀可汗雖說親自派了侍女給她,卻還是準許她用自己帶來的人,吃穿用度都是照着中原的樣式來。

更令她不解的還有一件,婚儀也是兩樣,白天照着傳統的蔑爾乞習俗來,晚上依着中原的習俗辦。

人家将就到這個地步,連阿爍都感嘆,這個晖爀可汗果真是個能幹大事的人吶!

夜晚,阿爍依着中原習俗穿着大紅嫁衣坐在床上。

如此熟悉的精致令她有些恍惚,她穿着鳳冠霞帔,頂着紅蓋頭端正的坐在喜床上,心裏卻想起了雲朗。

原本她父皇和母後也都同意了,公主府的址也選好了,連工部禮部都報過了。

臨了臨了,人跑了。

罷了,終究是她不值。

正胡思亂想時,忽聽得外頭一陣氈簾響動,門外侍女行禮聲響起。

大汗。

阿爍忙正襟危坐,知是這晖爀來了。

那人穿着皂靴,一步一步走到她前頭,卻并不掀蓋頭。

只帶着些北語口音道,殿下,遠道而來實在辛苦,若有不周之處,定要告知于我,不要委屈自己。

阿爍聲線沉穩道,大汗客套了,我遠道而來便是為着侍奉可汗。

警惕間,忽從蓋頭下多出個小盒子來。

聽得頭上人道,此物原就是殿下的,今日物歸原主,請殿下莫要怪罪。

阿爍看着盒子有些眼熟,伸手接了打開一看,竟是她父皇送她的那顆安南珍珠。

這個東西她曾經給過雲朗,曾戲言是向他提親的聘禮。

如今怎麽會在晖爀可汗手上?

她終于不再隐忍,伸手一把扯下紅蓋頭,看見了那副似曾相識的眉眼。

是她前兩年在夢裏都想念的眉眼,她再三看了,是活生生的……

是你?

阿爍,對不起,我當日不是故意要騙你的,我實在是有不能不走的苦衷……

良久,阿爍才看着他道,你不是不會說話麽,這也是騙我的?

雲朗面露難色,艱澀道,對不起…

阿爍有些難過,但還是道,以往的事不提了,畢竟我如今都在這裏了……

我只問你一樣,你一個漠北人,帶着部下混進中原,還跑到京城去待了那麽多年,圖謀什麽?

雲朗看着她道,我從沒想過要對中原不利,時局所逼,漠北沒了我的容身之地,我才不得不另尋出路的。

阿爍,我跟你不一樣,你自小阖家疼愛,金尊玉貴。我呢,同屋檐下的髒水一般被人厭棄。

我額吉原本是我父汗的原配嫡妻。有一年寒冬部落遷徙,漠北與朵顏部開戰。我額吉在戰亂中被朵顏部搶走。後來,戰亂結束,朵顏放我額吉回來,她身上便有了我……

衆人都知道我不是蔑爾乞的血脈,我從出生便不受人待見。連我額吉都不願意瞧見我。所幸,我父汗顧念我額吉,一直維護我,當我是他自己的兒子。但是他終究膈應我的血統,将汗位傳給了阏氏所生的拓吉。

拓吉容不下我,父汗一死,他便聯合各部給我按了許多的罪,将我額吉也囚禁了。

原本是要殺了我的,我部下的兀将軍将我搶出來,帶着我一路逃到中原,可是哪怕到了中原,拓吉都不肯放過我,依舊派人追殺,兀将軍為了救我死在濱州。

萬般無奈,我只好逃到京城,盼着能在那裏活下去。

後來,我遇見了你……

阿爍,你信我,我是真的願意留在中原跟你過日子的,你帶我去看公主府的選址,帶我見你母親……

阿爍,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額吉命在兩可,我不得不走啊!阿爍……

阿爍看着面前痛哭的男人,她自己也分不清是該恨還是該原諒了……

臘月 京都

我一邊用鐵鈎子戳了戳地上的銀炭,一邊仔細讀着子新從漠北帶來的阿爍的信。

既然她一切都好,于我,也是莫大安慰了。

這廂,我正要将信好生收起來,卻聽得外頭的一陣糟亂聲。

原來是蘇澤臉色大變的跌跌撞撞進來,回話道,娘娘,不好了。恒郡王世子歿了。

我大驚,你說什麽?榕哥兒歿了?

是,娘娘,闵州快馬加鞭傳回來的,想是兩三日之前了。蘇澤道。

我道,怎麽就歿了呢,不是派了五個太醫前去的麽?上個月還回信說有起色來着……

我又問,景妃知道了麽?陛下是怎麽說的?

知道了,景妃在養心殿來着,這會子已不省人事了,臣剛使人擡回去。

此番,皇上也是十分傷心,命世子妃梁氏即刻扶靈回京,又派人同恒郡王一起前去闵州接應……蘇澤這般道。

我嘆了口氣才道,景妃如今不定怎麽傷心呢,你着太醫去了沒。

娘娘放心,已安置過了。

想了想我又低聲對蘇澤吩咐道,你這廂悄悄的派人趕往闵州,找到那幾個太醫,确保他們全須全尾的回到京城,去辦吧。

是。

我一時心煩意亂,不知該如何是好。

按說榕哥兒今年才十八歲,正是身體力強的時候,怎麽一場風寒就要了命呢,我知道闵州濕熱。

可是若說這臘月份濕熱便說不過了。

到此,我又想起郡王妃身子不好,又吩咐人去郡王府裏頭照應。

原本該過年了,出了這樣的事,皇帝也非常自責,直言若是讓榕哥兒早些回京,也不能落得如今客死異鄉的結局。

榕哥兒再不好,也終究是他的長孫。

宮裏這邊景妃昏迷不醒不提,恒郡王妃已是不能自理了。

派去王府的太醫同我回話說,王妃看着像是失了神智,也不知往後能不能好了。

我只能告訴他們,不惜代價,好好診治便是了。

正月的時候,鄭煥帶着榕哥兒的靈柩趕回了京城,那一日是正月初七,風雪大作。

郡王妃不信自己的兒子真的死在了闵州,執意在漫天飛雪中單衣赤腳的立在王府街頭等待鄭煥。

直至看見自己丈夫身後那巨大的棺椁,她才如發瘋一般抱着那棺椁哭天搶地個不住。

甚至幾次想要一頭撞死在棺椁上,都被人攔下。

忽然看見了立在棺椁旁一身素缟的梁簌絨,仿佛所有的悲傷和怨恨都找到了可以宣洩的出口。

一巴掌扇過去便将簌絨打的攤到了雪地裏,還尤不解恨,又上去揪着她的頭發,一邊拳打腳踢一邊破口大罵。

為什麽死在闵州的不是你?賤蹄子!榕哥兒都死了你還回來做什麽?

簌絨一聲不吭,撲在雪地裏任由郡王妃打罵着。

旁邊站着許多人在瞧,卻沒有一個人肯上前攔一下。

哪怕嘴角沁出了鮮血,落到了身下的雪花上,咒罵和拳腳還是一聲不吭的全招呼在她單薄的身體上……

你說呀,小賤蹄子,我倒要瞧瞧你是哪裏來的天魔星,把你們梁家作敗了,又來作我們家,生生把我兒子克死了你才算完吶!

老天爺呀,怎麽瞎了眼才娶的你這麽個克夫克子的玩意兒!

鄭煥看着眼前這一幕仿佛發了好大一會兒的呆,才走上去将王妃抱在懷裏安撫她。

沒有人管簌絨,她就那樣渾身是傷的躺在冰天雪地裏,額頭上滴着鮮血。

遠處天光暗淡,一如她從前往後沒有一絲光亮的人生。

皇帝對榕哥兒的死大為愧疚,為了安撫鄭煥下旨封他為恒親王,又追封榕哥兒為端憫郡王,以親王之禮下葬。

還囑咐我好生照顧景妃。

事已至此,我突然想起幾年前景妃母子處心積慮的種種謀劃,和我有意無意的種種舉動。

我們都做了自己想做的,可是誰都不是贏家。

蘇澤告訴我,簌絨自從回了梁府日子便沒有一天好過的,不說吃穿用度了,王妃神志不清,每日對她非打即罵。

婆婆有病,她是媳婦,又不能不伺候,弄的好好兒一個人,如今硬生生給虐待的快沒了人形兒。

我嘆了口氣,斟酌許久決定讓蘇澤以我的名義去王府探望王妃,順道将簌絨帶回宮裏。

我是皇後,管教宗婦到底不算逾矩。

蘇澤将她帶回來以後,我便将她安置在阿爍以前住的垂花堂裏頭,看着原本那麽齊全的一個孩子,如今形銷骨立的沒了個人樣兒,甚至連昏迷中都在抽搐着。

可見遭了多大的罪,我看着都覺得難受。

蘇澤帶人親自給她包紮臉上身上的傷口,又命人給她熬煮湯藥,照顧了三兩日她才醒轉。

也不知是吓着了,還是被打的狠了,醒了之後卻不會說話,每日只呆呆的坐着,讓她喝藥便張口,其餘的便只發呆了。

太醫說是驚吓過度的緣故,因而我也不再擾她,盼着她能自己恢複好。

所幸,大約只過了一個多月她便有些反應了,不再每日只發呆。

我心疼她,總是親自去找她說話兒。

這一日,我又去看她,只見她還是兩眼空洞無神的坐着,仿佛泥胎木偶一般。

我自顧着坐到她對面斟一杯茶,緩緩道,人吶,不管碰見什麽事兒,還是得過日子不是,我知道你心裏苦,好孩子,我也心疼你。

你們梁家敗落不怨你,王府衰弱也不是你的錯,至于榕哥兒的死,那更不是你的錯。

可是所有的過錯都得你來擔着,王妃怨你虐待你,我知道你無辜……

她聽着我這樣說,自己無聲的抽泣起來。

大顆大顆的淚珠從臉上滑落,以手捂臉,悲傷得難以言表。

我靜靜的等着她哭完,又接着道,事已至此了,你的身子又剛養好,不要這樣傷心。

再怎樣,咱們也沒有不過日子的道理,往後還是得好好兒活着。照如今這情形,王府你是回不去了,宮裏到底不能常住,你往後怎麽辦呢?

她平複了情緒,哽咽道,臣妾的命是娘娘所救,自然聽憑娘娘安排,臣妾,盼着娘娘給臣妾一條活路。

我上前摟着她的肩膀道,好孩子,我怎麽能不顧念你呢,只是必得讓你受些委屈了。

我前些年在城南的京郊修了一座寺院,叫桐恩寺,專門收留無處可去的出家人。

那是我的私産,等閑不會有人打擾,條件雖說有些貧苦,倒勝在清靜平和。

你若願意,可到那裏去,我自會着人給你安排,也會派人到王府裏替你周全,你意下如何?

她擦了擦眼淚,方從榻上下來,鄭重跪在我面前道,娘娘今日的庇佑之恩,簌絨此生難忘,請娘娘受簌絨一拜。

我連忙将她從地上扶起道,你既願意,那便收拾吧,明日我讓人送你過去……

送走簌絨以後我便派蘇澤去了王府,到底簌絨是王府的人,我告訴他們我讓簌絨去桐恩寺給榕哥兒念經祈福去了。

這邊,恒王府明顯的顧不上這些了,他們王妃病的很重,連太醫都束手無策。

自從榕哥兒去世,王妃便神志不清了,又在雪地裏受了寒,現下日日躺在榻上。

太醫說,王妃是心脈受損,已經很難恢複了。

我嘆了口氣,只好重新往王府撥派太醫。

盼着王妃能有所好轉,哪怕一時半會兒沒有大的起色,至少保住性命,往後的事再徐徐圖之。

景妃這兩日反而大有起色,如今也能用些膳食了。

至于那幾位派去闵州的太醫,我也問過了,榕哥兒的确是死于風寒。

太醫告訴我,榕哥兒的身子最初便和旁人不同,他出生時父母都尚且年幼,他自己又早産,因此底子虛弱,一出生便有咳疾。

闵州冬季濕冷,炭火又不足,因此一場風寒便要了他的命。

我聽了默默不語,怪道我以前見那孩子瘦的像一陣風便要刮跑似的。

那時我便疑他有些不足之症,奈何景妃說,他是年齡小,身子沒長開之故。

如今伶仃的去了,只盼着他下輩子萬不要再生在帝王家了,去一個安樂平穩的小富之家,好好兒享享自己這輩子沒享完的福分吧。

景效三十二年 冬月

又是一年大雪紛飛之際,燦兒和阿爍從我身邊走了快兩年了。

阿爍這兩年倒是沒斷過信兒來,說自己在漠北一切都好,如今身上有了,晖爀對她更是好的沒話說。

燦兒便鮮有音訊了,我只收過他一封信。信上只說讓我保重身體,不要挂念他。

偶爾我也能從皇帝那裏知道一些他零星的消息,說他如今不用挑馬糞了,去年升了上等軍士。

雖只是個兵卒,可是騎射出衆,在軍中很受重視。

我聽後點點頭,不再說話。

以前太後在的時候,日日待在佛堂裏,一天到晚的念經打坐,天不塌了她不出來。

我就疑惑,日日拜佛佛不煩麽?

如今我也像她一樣,在自己宮裏置了佛堂,日日焚香,虔誠禱告。

過去我求我自己,後來我求我的孩子。

如今,我求這天下,四海安定,風調雨順。

今年冬,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恒郡王妃去了。

她躺在床上用藥吊了一年多,還是沒撐住。

鄭煥抱着王妃的身體哭了很久,後來還是他親自料理喪儀,冒着風雪,親自将王妃的靈位棺椁送到了皇陵。

我雖有派人去一同料理,但他還是堅持事事親力親為。

兩三年間,鄭煥接連喪子喪妻,萬念俱灰。從料理完王妃的喪儀便将一衆側妃侍妾全都送出了王府,或另配他人,或發回娘家。

他自己則閉門謝客,再不肯踏出房門一步。

大年三十阖家宮宴上,皇帝到底憐惜鄭煥,親自派人将他接到宮裏。

當着一衆宗親大臣的面,親授他門下給侍中,左散騎常侍等職。又讓他重新協理督察院。

我知道,皇帝是怕他傷心過度,因此一氣兒給了他這麽多官職,盼着案牍勞形能分擔他的傷情。

鄭煥也不讓皇帝失望,剛出了正月,他就将細軟全都從王府搬到了門下省的衙門裏。

每日點燈熬油的撰寫奏章票拟。常常到深夜五更都不曾歇息,皇帝吩咐的差事他都辦的極其周全,朝堂上也不再多言。

以往進宮都是只探望景妃,如今也是先來我這裏請安方才往景妃那裏去。

我告訴他,他母妃如今身子不好,他如今是外臣,進一次後宮也不易,還是先看景妃要緊。

他答,母後是兒臣的母親,給母親請安方是兒臣在理法上的孝道所為,兒臣不可因骨肉私情而荒廢了禮法孝道。

往日裏,母親寬厚,不計較兒臣的疏忽不孝,此乃母親賢良大度之故。

往後,兒臣定不辜負父皇母後對兒臣的顧念,一心侍奉母親,還請母親不要嫌棄兒臣粗陋。

我道,你我是母子,自然沒有嫌棄的道理。母親盼着你多來看看我呢,你如今能替你父皇辦差,不再沉溺于悲傷難過之中,你父皇不知有多欣慰呢!

只是,辦差要緊,自己的身子也要緊,好歹顧念着,啊。

鄭煥道,兒子知道,多謝母親挂念。

送走鄭煥,我便又提着念珠去了佛堂裏頭打坐,蘇澤在身後陪着我。

景效三十五年 春 三月

如今我真的是年齡大了,原本瞧着近來春日裏頭暖和,昨日跟幾個妃嫔一道去禦花園裏頭走了兩步,腿腳就酸疼的厲害。

尤其是今早起床,小腿像針紮一般的疼個不停。

皇帝去年又病了一場,連着半個月都不曾上朝。

太醫說是積年勞累,思慮過甚,導致如今身虧體虛。

又正氣不足,外邪侵體所致。

我問了才知,原是他病倒之前曾連着三個晚上批折子到五更天才歇息。

我氣極,不僅将養心殿的總管申斥了一頓,又将所有宮人罰奉半年以示警誡。

不說皇帝年齡這麽大了,便是年輕人這麽糟蹋身子也受不了。

這群人只領着俸祿卻絲毫不行谏勸之責,哪怕勸谏不了也該告訴我才是。

他們倒好,直至皇帝累的昏迷了才叫我知道。

所幸好好将養了一段,皇帝并無大礙。

他自己也答應往後一定按時歇息,他看着我依舊擔憂,才吩咐每日都将起居注送到我宮裏。

見他如此,我才不再追究。

燦兒這兩年在北疆很有長進,尤其是去年冬,在一場與鞑靼的小型戰役中帶領五十人便斬了鞑靼長年駐紮在北疆的右翼将軍。

他自己也身受重傷,差點沒了左臂。

我不眠不休的跪在菩薩前為他祈禱了三日,所幸後來傳消息說胳膊保住了,只是暫時不能再上戰場。

皇帝表面上并沒有多過問,可我知道他暗地裏沒少偷偷往北疆送太醫送藥。

只說是軍中郎中太少,不能照料齊全。

待燦兒好的差不多了,皇帝又傳了密旨給宋将軍,授鄭燦輕騎校尉,可參與戰況指揮。

宋将軍不是旁人,他是燦兒的師傅宋老将軍的兒子,宋襄的父親。

與輩分上來論,鄭燦應該叫一聲師兄。

事已至此我終于明白,皇帝到底還是心疼鄭燦的。

阿爍如今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王廷裏只她一個,沒有別的阏氏。

她的大兒子雖說剛滿兩歲,已被冊封為臺吉了。

信上看着,到都是美滿。

只是我知道,便是她夫君愛護,她人生地不熟的,也沒有不艱難的道理。

只是不讓我知道罷了。

雖說已到了春日,晚上就着燈火看書還是覺着有些冷。

我正要把書收起來就寝的時候,蘇澤突然端着一個湯盆子進來。

一邊小心的放到我塌子邊上,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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