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文貞

日子晃晃悠悠的,一晃蘇澤走了都兩年了,也不知她如今在哪裏快活呢。

娘娘,這是大殿下叫人送進來的冬蟲夏草和茯苓糕,說是高麗進貢的,給娘娘補身子使。白露捧着盒子給我看道。

我看着笑了笑,收着吧,跟他說,往後有了好東西不要總惦記着往我這裏送,他自己東奔西跑的也要多補補才是。

是,娘娘。

阿紮從外面進來,順手從我床頭拿了一本書,歡喜道,娘娘,咱們今兒讀《左傳》桓公十四年。

我笑道好,讀吧。

十有四年春正月,公會鄭伯于曹,無冰。夏五,鄭伯使其弟語來盟……

聽着她略帶孩子氣的讀書聲氣兒,我就着窗外稀薄的陽光躺倒在妝蟒繡堆上小息。

阿紮的聲音還在繼續着,夏四月,公會宋公、衛侯、陳侯、蔡侯伐鄭。秋七月,公至自伐鄭。冬,城向。十有一月,衛侯朔出奔齊。

也許因了阿紮讀的內容正好是征戰之事,我的神思恍恍惚惚的,竟然夢見了一幕鮮血淋漓的戰亂之景。

仿佛是血紅色天空中盤旋着一只大鳥,鳥的眼中泣血,在天空中盤旋着發出陣陣悲鳴。

天空之下,滿地的屍體。鮮血流淌間染紅了大地。

士兵們拿着長矛和盾牌奮起拼殺,終究還是難以抵抗。

破碎的铠甲,燃盡一半的篝火……

有一個年輕人胸口插着一支長長的翎箭,他的臉上都是血污和泥土,我看不清他的模樣……

我忽然覺得胸口一陣疼痛,竟然硬生生的疼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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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之後胸口的疼痛也沒有減輕。

直至到了傍晚,竟愈演愈烈起來,我只好使了宮人去請太醫過來。

卻不想,那個專醫心肺的胡太醫卻不在。

反而來了個面生的年輕小太醫,他告訴我,胡太醫被派到北疆去了。

不止胡太醫,太醫院大半的太醫都走了,他們都被皇帝派去了北疆。

我心中惡寒,來不及穿外裳便一個人跌跌撞撞去了養心殿。

養心殿裏,皇帝還在同大臣們議事,見了我來全都回避了,我看着皇帝的眼睛問他,陛下,北疆出了什麽事?

皇帝先是将自己的披風給我披上,才道,子潤,你聽朕說。北疆出了戰事,此次、此次燦兒被鞑靼浸了毒的響箭射中胸口,只怕……

我聽着這話,仿若五雷轟頂一般。

他的話沒說完我便一口氣兒喘不上來,昏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感覺到有人在我腕上施針,我才悠悠醒轉。

皇帝在我的床邊握着我的手,他的眼眶發紅,叫着我的名字,子潤,子潤……

我看着他虛弱道,陛下,北疆怎麽樣了?

暫時還沒有消息。

我不語,流着淚望着床頂的織花帷幔,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今年九月,呼延臺吉集結許多部落沒日沒夜的猛攻居庸關,還弄了五百多人繞到我軍後方偷襲。

我軍抵擋不住,幸而漠北及時相助,才反敗為勝。

雖說戰況慘烈,但是此次鞑靼也沒讨到好處,聽說呼延臺吉被砍了左腿,已然不能再上戰場了……

朝臣們都在讨論若此次呼延因殘廢而被其他部落奪了王位,最可能上位的會是哪一個部落。

如果新的可汗上位,我朝是否該對之采取懷柔之策。

而我,我就是一個可憐的母親罷了,我什麽都做不了,只能日日抄寫經文,然後整日裏跪在佛堂焚香禱告。

我祈求菩薩,我情願自己折壽二十年來換取我兒此次平安度過劫難。

只要他活着回來,要我怎樣都好。

清晨,我看着銅鏡中的臉孔,皺紋叢生,鬓發衰白。

雙眼因為總是流淚而顯得渾濁無神。

人人都道蘇家庶女命好,一朝選在君王側,執掌後宮三十年。

我的确是命好,身為皇後。我是皇帝的原配嫡妻,沒有遇見過專寵跋扈的嫔妃,沒遇見冷硬薄情的皇帝。

早年間太後也喜歡我,我有兒有女,我是後宮之主,我母儀天下……

可是我真的有太多太多的身不由己。

我沒有做過一件讓自己舒心的事……

我一輩子賢惠謙和,面面俱到,我的女兒遠嫁漠北和親,我不能說一個不字。

我的兒子被流放到北疆在戰亂中生機渺茫,我除了拜佛什麽都做不了。

什麽後宮之主,我不過就是一介囚徒罷了。

臘月的時候,北疆傳來消息,說燦兒體內的毒性暫時得已壓制。

如今已能用些飯食了,我松了口氣,連忙讓人在京都裏施粥散銀。

只是宋将軍還上書說,希望皇帝可以允準鄭燦回京調養,畢竟他如今身體虛弱,北疆實在氣候惡劣。

不想皇帝只派了使者前去慰問,授鄭燦駐邊統領少将軍一職當作勉勵,絲毫不提讓他回京的事。

無奈,我只好親自去養心殿求皇帝。

可是皇帝告訴我,燦兒現在不能回來,等到了時候自然下旨讓他回京。

我看着皇帝,突然開始憤恨起來。

我問他,何時才是時候,等他像榕哥兒一樣被一副棺椁擡回來的時候麽?

皇帝不語。

我在他身邊跪下,流着淚道,陛下,你還有三個兒子,五個女兒。可是我沒有了,我的女兒和親到漠北,此生再也不能得見。只剩一個兒子如今中了劇毒生死難測。

臣妾真的不想白發人送黑發人啊,陛下……

皇帝有些動容,卻不願意再對我多說,只吩咐左右侍從将我送回皇後殿好好照顧。

後來的兩年裏,皇帝還是依舊不肯下旨讓鄭燦回京,而我的日子裏卻只剩下了擔憂和恐懼。

無邊無際的憂慮和擔心像山蠶一般吞噬着我的心脈和精力,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我甚至想着,若是我不在了,皇帝是否會下旨讓鄭燦回來奔喪?

景效四十一年

所幸,呼延自那一年被砍斷左腿便失了威信,後來又被自己的侄子殺死。

如今鞑靼已成了兀良部當家了,兀良部為向中原示好,提供了燦兒毒箭上的解藥。

燦兒親自給我寫了信,說用了解藥身體已經大好,如今又能上練兵場了。

漠北和鞑靼如今都同中原交好,近幾年估摸着不會再有戰事了。

我看到信後扯着嘴角笑了笑,我原本以為自己活不長了,卻沒想到竟然又熬過了一個冬天。

皇帝去年又病了,病的來勢洶洶,一個多月都沒有上朝。

所幸鄭煥在前頭總理着朝政,才不至于延誤軍機。

他病的時候我一直在身邊陪着,我不放心旁人,因此事事親力親為。

直到年關他大好了,我才搬回了皇後殿。

鄭煥這幾年在朝中也很得力,去年調到了中書省,如今做了三品的中書侍郎。

她母妃總讓我給他張羅着說一個續弦,奈何他自己不肯,我也罷了。

今年的春日很暖和,過了二月末我便不再用炭了。因此我的身體也有很大的起色。

我的宮裏來了一個很懂稼穑的宮女,聽說他們家原來在蘇杭侍弄着一片大大的牡丹園子。

她不僅會種牡丹,還會栽蘭花,會架薔薇。會為我的院子引來三三兩兩的蝴蝶。

阿紮這兩年大有長進,不看書也能引經據典的講出一大段的《左傳》和《春秋》,還會背誦《楚辭》。

她已經二十歲了,我琢磨着什麽時候把她送出去,找一個可靠的小夥子,往後安田置宅,好生過日子。

不要跟着我,像蘇澤一般将自己半輩子的好時光都葬送在這深宮裏,那不好。

皇帝自去年病好以後,已不再像以前一樣一天十個時辰緊抓着朝政不放。

今年他也經常到我這裏來陪着我一起看花兒,但是每次我想跟他絮叨一會兒的時候,他都會不小心睡着。

我知道他累了,他老了。

然而,春日裏有多暖和,冬日裏就有多冷。

剛進了十月,我宮裏的炭火已經不能斷了,所幸今天的日頭很好,外頭也沒有風。

皇帝早上走的時候同我說,下了朝要帶我上禦花園看梅花去。

江南新供的灑金梅和品字梅這兩日開的極好。

又說,為着我如今腿腳不好。

他破例讓人趕制了一乘大的辇輿,他和我可以一同乘坐。

哪怕我如今已經有些老态龍鐘之像,但還是簪了點翠,施了口脂。

等着他回來帶我去看花兒。

但是等了許久也不見他來,我以為他或許和臣工們商議朝政耽擱了,因此不作他想。

不想,到了快要傳午膳的那個時候,皇帝身邊的總管跌跌撞撞的來報我。

娘娘快去看看吧,陛下适才在朝堂上忽然吐血不止,如今昏厥過去了!

我大驚,連讓人備了轎辇擡我過去。

到了的時候,太醫們還在床前輪番診治着,鄭煥帶着鄭煊和鄭烊跪在一邊,見我來了又忙上來見禮。

我道,在這裏守着也無濟于事,人多了反而鬧騰,你們各自回府吧,你們父皇醒了我再派人到府上告訴你們。

這般說着,他們三人才各自回去了。

我悄悄問總管,皇帝原本好好兒的怎麽會吐血呢?

總管小心道,今兒上朝時,大人們提及了國本之事,工部,戶部以及中書省,門下省都附議讓大殿下即位東宮。陛下原本道此事要再做商讨。誰知大臣們不依,兩相争執,便把皇上氣着了……

我正待再問他,那邊的太醫已來回話說,陛下心脈受損,百慮攢心,身子早已虧空不已。

如今又心神受了刺激,這才氣血上湧,氣急攻心。

怎麽樣,嚴重麽?

陛下這是積勞成疾,加上去年的病症複發嗎,恐怕等閑不能恢複。

頓了頓又道,按時服藥,好生照料也可無虞。

聽着太醫的話,看來皇帝此一病不算輕省了。

我心裏頭難過,但還是有條不紊的看方子、熬藥,又吩咐宮人們攏上炭火。

叫人從我宮裏取來我日常用的細軟用具,準備在這裏照顧皇帝。

太醫們沒有說錯,往常皇帝昏迷十二個時辰總要醒,這回卻兩天一夜都沒有動靜。

我心裏頭沒底,坐在他床邊實在是煎熬。

好不容易等着他第三日的晚上才清醒了,我才又叫太醫來把了脈,喝了藥。

他雖清醒了,只是氣色還是很不好。

來不及同我多說兩句話,又着人端筆墨來,說要下旨召燦兒回京。

我一聽這話,只覺得心都掉到谷底去了,只是又不好當着他的面憂慮,因此只坐着不再吭聲。

他卻像知道我心中所想一般,握着我的手道,子潤,朕的身體,自己知道,這兩年,朕實在是太累了,累的管不動了……

早些讓燦兒回來吧,免得,免得……咳咳

話未說完,他又一陣劇烈的咳嗽。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來似的。

我趕緊上去拍着他的背,又幫他倒了杯水遞過去。

他并不接,只看着我道,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壞了大事……

我不語,只眼眶酸澀,說不出話來。

他又握着我的手,艱澀道,子潤,朕早前不是故意不讓他回京,朕也知道他在外頭兇險異常。只是,北疆的大軍他還沒有接管,朕不放心。

手裏頭沒有兵,到底不能成事,如今好了,他在北疆牢靠了,朕可以放心了。

至此,我的眼淚終于簌簌而下,但還是勉強道,想這麽多做什麽?你如今的任務就是養好病,太醫說了,好好兒喝藥到明年開春兒就好了。

言罷,我又埋怨他,你瞧瞧你自己,一天天扣扣索索的,這麽大個養心殿竟連個炭盆子都找不着,現下難受了吧,你呀,這是凍的!

他聽了撲哧一笑,攬過我的肩膀讓我靠在他懷裏。

皇帝如今是真的累了,雖然上回醒了,但是每天還是要昏睡好幾個時辰。

每次一醒就問我燦兒回來了沒有。我告訴他沒有,北疆離京都甚遠,一來一回的也得半個月的路程。

我為着讓他精神好,總是跟他說些有趣兒的話逗他高興,但他還是虛弱的不行。所幸喝了兩日的藥倒比一開始瞧着好了些。

但是這兩日宮裏并不太平,昨日南書房裏死了一個小太監,今兒早上又聽說南三所有兩個宮女被人打死了。

我氣的不行,正打算好好查一查,卻發現宮裏的守衛如今是平常的兩倍之多,養心殿的侍衛尤其多。

一問才知,這都是鄭煥的手筆,說是現今宮裏頭不太平,怕賊人驚擾了聖駕才調了這麽多人。

我心裏疑惑,有種不祥的預感。

皇帝為了立儲的事情病了,前腳剛下了聖旨召鄭燦回京,後腳就往皇宮調這麽多守衛,意欲何為呢?

我心裏一陣膽寒,但還沒來得及弄清楚,晚上鄭煥就來了。

說是有兩道折子不知如何處置,要來請示皇帝。

皇帝看了看,折子上竟還是說的立儲那檔子事,他的眼神便泯滅了。

沉聲道,煥兒,朕一直覺得你是個忠厚的孩子,朝廷裏的事才交給你來辦。

如今,你是意在東宮麽?

鄭煥跪在床榻邊坦然道,父皇,兒臣知道父皇從未屬意過兒臣,可是兒臣也想為自己拼一把,父皇,您不能光憑着一己之私立太子啊!

如今,父皇恐怕不知道,禁衛軍和禦林軍現下都在兒臣手裏呢,只要父皇願意退位,兒臣一定好好奉養父皇和母後……

逆子,你這個逆子……

他的話沒有說完便被皇帝打斷了,皇帝将手裏的奏折一把扔到他臉上,大怒道,你要做什麽,逼宮麽?

鄭煥不懼,兒臣不是逼宮,兒臣希望父皇為天下擇明主上位

兒臣知道,父皇如今不肯,不過是盼着四弟回來。可是兒臣要告訴父皇,四弟他,不會回來了。

說着他從懷裏掏出一份聖旨來,就是前兩日皇帝親筆寫的,召鄭燦回京的聖旨。

父皇派去北疆傳信的人辦事不力,兒臣已替父皇料理了。

皇帝怒不可遏,你,你不忠不孝,你這個逆子!

鄭煥并不懼怕,反而站起來笑着道,父皇竟還有這麽大力氣罵我,看來是好的差不多了,既如此我便讓太醫們回去了,養心殿的禦藥房我也給您收拾好,省的您聞見藥味兒惡心。

皇帝一句話也說不出,只猛烈的咳嗽着。

我看着眼前一幕雖大為心痛,但還是試圖同他談判,煥兒,母親知道這兩年苦了你,如今你要讨債,我不怨你。可是陛下好歹是你爹,你撤了太醫和禦藥房,這不是要他的命麽?

母親知道你現今手裏頭有禁衛軍,榮進都尉是你老丈人,自然什麽都聽你的,可是咱們朝廷的軍隊又不止這些。

往後你若成了事,到底背着弑父的罪名不好看,旁人若要讨伐你,那也是名正言順的,到時候這江山不就不安穩了麽,你道是不是?

鄭煥聽了一笑道,還是母親思慮長遠,既如此,那我便留下一個太醫照應父皇,還請母後好好兒勸谏父皇,父皇若能想明白,您二老也盡早享福不是?

言罷他又道,母後您也得想明白,我和四弟都不是您生的,不論誰坐了天下都得尊您為母後皇太後,您何苦摻和這檔子事兒呢?

難道就為着他是您跟前兒長大的我不是,這您可想錯了,萬一他要是知道他親娘是怎麽死的,還願意孝順您麽,您說是不是?

我看着他的嘴臉,依稀記得他是那個為我捧荷花酥的軟糯男孩兒,是那個我給他操辦婚儀笑的燦爛的少年,是那個一口一個叫我母後給我送山參的兒子,如今,就是這樣一個無恥之徒。

我嘆了口氣,定神看着他,你說的,我會好生考慮。

皇帝原本有了起色,此時被鄭煥一激,又病的不成樣子了。

只留下的那個太醫雖然一直在照應着,到底還是不似從前了。

鄭煥跟我們撕破了臉,開始大大方方的限制我和宮人的進出。

這兩日,皇帝醒的時間已經越來越少了,鄭煥更是幾次拿着傳位的聖旨來逼迫他用印,氣的他咳出血來。

我看着他,除了心疼和陪伴,我已然什麽都做不了了。

他身體的狀況比我預想的要更糟,我憎恨自己,是我沒有盡到皇後的職責,才讓他落到如今這般地步。

我若能早些提醒他提防鄭煥,若我日日關注他的身體,他又何至于如此?

我看着他如今面如金紙,聲氣微弱的躺在床上,覺得自己的心都被人掏出來碾碎了大半了。

皇帝握着我的手安慰我,子潤,你信朕,燦兒會回來的。

我點點頭,忍住自己眼眶酸澀馬上要垂下來的淚滴。

就這般拖了幾日,鄭煥終于拖不住了。

他突然意識到,除了禁衛軍,他手上再沒有一兵一卒,若是鄭燦當真帶着北疆的軍隊回來,他一定抵擋不住。

因此他瘋了似的來養心殿,來找皇帝要淮北和湖廣的兵符。

皇帝不理他,他便愈加氣急敗壞。

他帶人翻遍了養心殿的每個角落還是找不着。

終于放話,不僅把僅剩的一個太醫趕走,連養心殿的炭火也撤了。

至此,我和皇帝終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皇帝苦笑着對我說,子潤,朕為了江山,為了黎民百姓操勞了一輩子,自己連半刻都不曾受用過。臨了臨了,竟落得這般結局,要被自己的親兒子活活逼死,子潤,這是什麽天理?

我淚流如注,心疼的抱着他,說不出一句話來。

到了臘月,因為沒有湯藥和炭火,皇帝已經病的很重了。

總是昏昏沉沉的說着胡話,偶爾清醒了也是問我燦兒回來了沒有。

殿裏寒冷無比,我只好将所有的毯子被子全都給他捂到床上,如今我們這裏連伺候的宮人也沒有了,空曠又寒冷的寝殿,只剩我們兩個人相依為命。

這一日,灰霧了許久的天終于露出一絲光亮來。

雖然院子裏還是攤着大片大片的白雪,但是透過窗戶照進來的陽光還是照的人心裏有了一絲暖氣兒。

皇帝今日看着有了些精神,非要我扶他到外面走走……

我原本覺得外面冷不願意讓他去,可是他說,自己現下已然到了這個地步,這樣好的太陽不知能不能見下一回了。

他想跟我一起見一見太陽,跟我說兩句心裏話。

我已哽咽的說不出話來了,還是勉強笑着道,好!

院子裏白雪皚皚,我給他罩了一件披風套在身上。

然後扶着他坐在院子裏的長條石凳上。

他道,子潤,朕這一輩子,最幸運的,便是娶了你做皇後。朕對不起你,把咱們的女兒嫁到了漠北。

我把臉埋在他懷裏泣不成聲着。聽他接着道,你不知道,朕這一輩子,真的很苦。朕的生母只是一個宮女,哪怕後來太後養了朕,父皇還是不喜歡朕,他不讓朕進上書房,又嫌棄朕木讷平庸……

後來,朕做了皇帝,可是朕還是沒有過過一天舒心的日子,朕怕百姓們受寒受凍,怕他們遭受戰亂,朕每日都是批閱奏章到半夜才睡。

說到此處他竟哀哀的哭了。

朕也不願意讓女兒嫁給胡人,朕也心疼自己在外受苦受難的兒子,可是朕沒有辦法,朕沒有辦法啊!

我默默擦了擦他臉上的淚,将他抱在懷裏,鎮定道,都會好的,都會好的。

朕昨兒晚上夢見貴妃了,可是她不願意瞧我,朕早料到了,怕是到了下邊她都不會原諒我的。

朕還夢見了母後,母後沒有說話,只是像小時候那般心疼的摸了摸我的臉。

他仿佛有些冷,将頭埋在我懷裏抱着我的胳膊低低的喚着,子潤,子潤……

我流着淚叫他的名字,我說,延銘,鄭延銘,你看在咱們夫妻一場的份上,你別留下我一個人,我撐不住……

他的聲音越來越虛弱,在我耳邊呢喃道,子潤,朕累的不行了,讓朕睡一會兒,你讓朕睡一會兒……

院兒裏春光融融,忽然不知從哪裏起了一陣寒風吹過來,刮過我幹澀的臉龐,吹亂我來不及打理的灰白頭發。

我在院子裏抱着他涼透的身子不肯撒手。

我本以為自己已經不會流淚了但還是小聲啜泣着,到後來嚎啕大哭,聲淚俱下,哭的肝腸寸斷,淚如泉湧。

可是懷裏的這個人再也不會聽到了。

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鄭煥不信皇帝駕崩了,他進來看着沒了生息躺在床上的皇帝,還試圖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被我一巴掌打到了地上。

他不懼,也不怒,竟坐在地上癡癡笑起來。

父皇啊,父皇!你也有今日,兒子還沒有來得及找你讨債你便走了,你知道兒子這兩年有多痛苦嗎?

喪子喪妻的絕望父皇您嘗過麽,也是,父皇您只偏心老四,老四才是您的兒子。

您心疼您的兒子,樣樣給他安排周全,我就不心疼我的兒子麽,我的兒子才十六歲啊,被您趕到闵州客死異鄉!

父皇啊,您怎麽就這麽偏心……他趴在地上哀哀的哭着。

半晌,他突然站起來,笑的神色癫狂。您放心,我會讓您的兒子下去陪您的,您不是看重他麽,我讓他到下頭伺候您。

他話未說完,忽然從外頭急急忙忙進來了一個一身铠甲的侍衛道,殿下,不好了。宋将軍和四殿下領着北疆大軍已到城外了。

鄭煥發了一會子愣,才道,你慌什麽?城外不是有禦林軍麽,先讓他們抵擋一陣。

那侍衛苦着臉道,殿下,不止北疆大軍,後頭還跟着淮北和湖廣的駐軍,總共有十幾萬呢,咱們禁衛軍只有兩萬多,加上巡防營和禦林軍,那也不到五萬啊!

鄭煥終于慌了,他看着我道,怪不得我翻遍了整個乾清宮都找不到兵符,原來父皇老早就把兵符給老四了。

言罷又看着那個侍衛道,慌什麽?這兒不是還有一個人質麽? 來人,請皇後娘娘上城樓。

我被他們帶上城樓的時候,宋将軍和鄭燦已經領兵攻到了宮門口。

我本想看一看我那八年不見的兒子,奈何我已老眼昏花,只恍見了一個身穿白色铠甲的将軍……

鄭煥抓着我,對城牆下喊道,四弟,我給你兩條路。

一,拿着兵符來換你母親。

二,便踩着你母親的屍體坐皇位吧!

我的眼睛已經流不出淚來了,我本打算自己從城牆上跳下去也好過讓燦兒為難,再者,就算把兵符交給鄭煥,鄭煥也不會讓他活着離開京城。

反正皇帝也死了,我活着也沒了意思,我原本早就該死的,如今也只是茍延殘喘罷了……

思及此,忽然從身後飛來一道利箭,竟從鄭煥的喉嚨穿了過去。

我往後一看,竟是宋襄。

我恍然大悟,宋家的人都去了北疆,卻獨獨留下了宋襄在禁衛軍裏當一個透明人。

這也是皇帝要留給鄭燦的麽?

鄭煥一死,裏頭的禁衛軍沒了主心骨,頓時潰敗不堪。

幾乎沒怎麽兵戈交刃,鄭燦便帶着兵符和聖旨進了皇城,他一步一步登上城樓,跪在我面前道,兒臣不孝,救駕來遲。

我已經八年沒有見過他了。

許是在北疆吃多了風沙,他看着比同齡人年齡大了不少。

我本想問他,為何回來的這樣遲,你知不知道你父皇臨死是怎樣盼着你的。

話一出口卻成了,回來就好。

身旁的宋将軍此時開始宣讀聖旨。

自古帝王繼天立極、撫禦寰區,必建立元儲、懋隆國本,以綿宗社無疆之休。今謹告天地、宗廟、社稷。于景效四十一年冬月、立嫡子鄭燦,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系四海之心。

宋将軍念完了聖旨,又道,今,陛下大行,江山不可一日無主。臣請皇太子即皇帝位。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景效四十一年,冬月,景效皇帝駕崩。

立皇四子鄭燦為皇太子,即皇帝位。

次年改元訓德。

鄭煥只知道盯着皇帝有沒有往北疆派人,卻忘了盯着旁人。

裕親王雖說平日裏只愛在自己家裏吃喝玩樂幾乎不怎麽理事,可是自從禦林軍調動的時候他就已經出了京城了。

病中派遣的使者也不過是個障眼法罷了。

鄭煥死了,景妃也瘋了,日日抱着她給榕哥兒做的那床百子被的緞面又哭又笑。

我還是讓燦兒給了她一個皇考景妃的名分。

在她自己宮裏好好兒養着。

至于我,我已經老了,什麽也做不了了。

鄭燦是皇帝一早便屬意的儲君,我相信他能料理好一切。

因此,我什麽也不多問……

訓德元年 春 三月

太後,您瞧,這是奴婢剛育出來的蘭花,叫蕙蘭,這一個葉子能開十來朵呢!

是我宮裏那個會養花兒的宮女,如今這宮裏只有她陪着我了。

我把阿紮送到蘇府去了,我告訴林漾,替我給她找個好人家。

蘇澤和方素白這兩年一直在鄭燦身邊照顧着。

去年她還進宮來看過我,又是鼻涕一把淚一把的說要進宮陪着我,我讓人把她給攆走了。

太醫說我活不長了,我心裏挺高興的。

至少我還能死在我最愛的春日,不用像皇帝一般,死在冰天雪地裏。

大概是為着我快不行了,鄭燦上回說,他已修了國書到漠北,讓阿爍回來看我。

我本想說不用了。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口。

我到底是盼着的,盼着死前能見一見我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肉。

四月的時候,我的身子已經徹底不行了,不僅不能進食,連粥都喝不下了。

宗親命婦們已經開始輪流在我的殿外侍奉。

鄭燦政務繁忙,但還是一天十二個時辰守着我,為我換湯喂藥。

我看着他傷心不已的臉龐,突然很想跟他說說話,我覺得以後說不着了。

燦兒,你不要傷心,我如今沒什麽好遺憾的。我比你父皇多活了三個月,見了你登基做皇帝的樣子。等我到了下頭也好跟你父皇說,他籌謀了半輩子,就盼着今日。

昨兒晚上我突然做了個夢,仿佛是你父皇還在的時候,滿宮人都忙忙糟糟的趕着辦什麽,突然二門上來了個小太監,就跪在那槐花樹下回話說,你父皇緊着找我去料理什麽事。具體什麽事呢,我這會子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我雖知道自己已然不長久了,可是這會子卻覺得腦子又清明了些,因接着同他道。

我同那小太監說,這程子不行,閨女要回來了,我得見了她再去。那小太監聽了,也不理論。只福了福便走了。

鄭燦靜靜的聽着,原本想端着碗要再喂我一口草藥的,突然就放下了。

他極力克制,可我還是從他胸膛裏的起伏聽出了他隐忍的啜泣。

我勉強笑道,不怕,不怕… 總有這一天的。自你即位,将宮變後的爛攤子收拾的妥妥當當的。母親真為你驕傲。母親往後在天上瞧着你,要做個好皇帝啊!

可是做個好皇帝太苦了,母親又心疼你。

下輩子,母親定好好兒替你鋪排,不叫你受這樣的罪。

想了想我又道,算了,下輩子,你還是找你娘去吧,這輩子我占了你做兒子,下輩子也叫她受用受用兒子服侍的好……

他不再隐忍,握着我的手,低頭狠狠啜泣起來。

看着他這樣傷心弄的我自己也想哭了,只好道,你前兒個同漠北那邊怎麽說的呀,你妹妹到底能回來嗎?

鄭燦擦了擦眼淚道,母親放心,他們收到信就起身了,這會子怕都過了玉門關了,我晨起還打發人去接應,想來這兩日就到了……

我不語。

良久,我擡頭看了看外頭忽明忽暗的陽光,虛弱的喘着聲氣兒

我真怕見不着她。

怕是,真見不着了……

見不着了……

訓德元年 太後崩 谥曰文貞皇後 與景效皇帝同葬泰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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