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五年
賀壽之後,也入秋了,我特地叫人去尋了十幾簍子極好的螃蟹來,就在一處桂花樹下擺了點小菜,蒸了螃蟹,以花露代酒,請邀月過來共飲。
其實我很想去偷偷尋些酒來的,但是估摸着我跟她的交情,還沒好到犯宮規不受處罰的地步,還是算了。
邀月挺賞臉地過來了,她自壽辰之後,對俗世榮華的追求就大了許多,最近頗有些忙碌,我也不管她忙些什麽,只一味追求享樂。人生在世,不及時行樂,還有什麽意思?
把人都打發走,我引邀月坐下,拿起蟹八件,給她剝了滿滿一殼子蟹黃出來,自己快手快腳,也剝了一個。這螃蟹極肥,每只足有七八兩重,蟹黃流油,看得人食欲大振。我一連吃了三個,伸手去拿第四個的時候,手被邀月拍了一下:“蟹性寒涼,莫要貪多。”她看了我一眼,又道:“你七歲的時候,就是有一次吃蟹吃多了,鬧了肚子,非要我不練功,守着你,才肯喝藥。”
七歲真是個敏感的歲數。我幽怨地看了她一眼,放下工具,喚侍女們來給我淨手擦面。
我們對坐喝了一杯桂花清露,這是我使人淘弄的新方子,多加了一道蒸餾的手續,比原來的花露清淡些,邀月看起來甚是滿意,喝了一杯,又續一杯。
我端起杯子,與她一碰,邀月道:“無緣無故,什麽意頭呢?”
我笑道:“家人團聚,也值得一杯罷。”
邀月斜睨了我一眼,道:“家人團聚麽?”仰頭一飲而盡。
我被她那一眼的風情撩得心猿意馬,恨不能将她摟在懷裏,好生抱上一抱。而心之所想,我也就這麽做了,伸手,擁抱,被她推出來。
邀月冷笑道:“星兒最近頗為依戀我啊。”
我臉皮反正厚,只當看不出她臉上的冷意,笑嘻嘻道:“姐姐上回還主動抱了我一回呢,這回中秋的日子,倒又推拒我了。”我仗着自己臉上那點稚氣,把個撒嬌味表現得十足,邀月聽了,沒有再言語,我到底輕輕抱了一抱她,只一碰便馬上放手,敲着碗碟唱:“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邀月道:“你從哪裏學的野歌?”
我笑道:“做夢夢見的。”夢裏家園依舊,家人齊聚一堂,爺爺奶奶,叔叔伯伯,堂兄堂弟,爸爸媽媽,大家歡聲笑語不斷。哥哥被堂弟們撺掇不過,起身唱了一首“明月幾時有”,贏得滿堂喝彩。
那是我回不去的曾經。
等我唱完,眼睛已經發澀,邀月道:“星兒沒喝酒,也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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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醉不醉打什麽緊?開心便好。”
邀月伸手給我倒了一杯清露,自己也續了一杯,舉起杯子,與我虛碰一下,道:“去年也是這時節,我将江楓救回來的。”
我看着她,她的目光投在渺遠的虛空之外,良久又道:“我堂堂移花宮主,居然被一個小小的花奴搶了男人,你說這世道,是否可笑?”
我很想說,姻緣自有天定,你便是皇帝老子,也搶不了別人的心去。
但是看着她落寞的臉,這話在舌尖轉了轉,終究是變成:“天下男人何其多,沒有江楓,難道還沒有別人麽?”
邀月轉臉看了我一眼,道:“星兒忘記娘是怎麽死的了?”
見我一臉迷惘,嗤笑道:“也對,星兒還小呢,對我們的娘親,早就沒有記憶了吧!”
她娓娓道來:“我們的父親,外號叫做惜花公子。那時我們娘親還是武林盟主家天資聰敏的小女兒,初出江湖,被惜花公子的花言巧語騙去,誤打誤撞地生了情,鬧着家裏訂了親,誰知這惜花公子是魔教中人,為了偷取外祖家的武功秘籍而騙了娘親的信任,成親以後在外拈花惹草不說,最後秘籍到手,幹脆反咬一口,勾結惡人滅殺了外祖全家。娘親在忠仆的保護下逃脫,在繡玉谷重新建立門派,潛心修煉,終于建立起移花宮,父親這時還不肯放過她,屢次使出詭計暗害我們母女三個,最後毒計不成,竟派人誘拐了我們來威脅母親,母親為了救我們,與父親同歸于盡了。我們的師父,便是當初保護娘親的忠仆闵姑姑。闵姑姑當年受了父親一掌,存下舊傷,撐着撫養我至十六歲,接替了宮主之位,便也撒手人寰了,你竟都不記得了麽?那時候起,我就覺得,天下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害了母親,害了闵姑姑,直到遇見江楓,我本以為他會是個例外,誰知……”
她嘆了口氣,把那杯清露喝下,又道:“天晚了,早些睡吧。”
我拉住她的袖子,嗫嚅着喊:“姐姐。”
她難得地牽住了我,我便跟着她入了羲和殿。
照常洗漱,各自睡覺不表,只是這一晚,我們兩都失眠了。
自那之後,我與邀月便有了些許默契,我再也不提任何關于男人或者江楓的事,她待我也盡量和氣溫柔。
無缺一點點地長大。
他是個讨人喜歡的孩子。
很少哭鬧,學起來十分用功。
邀月對他的要求不是一般的嚴苛,制定的訓練細則換了現在的我來做,都未必做得到,他卻一一咬牙忍下來了。
實在熬不住,或者是挨了重罰,偷偷地去哭一場,我便會悄悄尋到他,給他帶點好吃的,安撫安撫他。
這日邀月不知又發了什麽脾氣,把無缺打了一頓,我得知消息,慌忙過去看望。
這孩子今年才五歲,已經擁有俊秀的外貌,我進去的時候,他已經昏在床上,侍女荷露在邊上給他上藥。
我走過去,揭開被子看他的傷口。但見從背至腿,都是一片青紫色,腫起來的地方,足有三四指高了,背上還有一個掌印,一看便是邀月打的。
我接過藥膏,親自抹在無缺的身上,大約觸及了痛處,他輕輕顫了顫,卻并沒有醒。
我嘆了口氣,敷完藥,問荷露:“叫醫奴了嗎?方子拿來我看看。”
她拿過幾張紙,是脈案與藥方,我的前身略懂些粗淺的藥理,此刻看了看,見都是溫養的法子,才放下心來,轉身出去。
出門便見邀月在院子裏徘徊,見我過來,冷冷道:“你還真是心疼他!”
我走過去,按住她的肩道:“姐姐莫忘了,若叫他現在就死了,那以後可怎麽辦?況且,他這一傷,多耽擱學武進度啊。怎麽也是咱們移花宮出來的,總不能叫別人得了便宜去。”
邀月微一動容,依舊哼了一聲,表示不屑。
我已經摸清她的性子,連忙問起幾件江湖中的事。
誰知不提還好,一提姐姐又生起氣來:慕容世家在江湖上崛起,最近他們家八妹出嫁,擺出好大排場,端的是煊赫一時——前幾年慕容世家派人來找姐姐,竟是想找她聯姻,他們不知從何處打聽得姐姐曾喜歡江楓一事,居然找了個有七八分相像的族中男子來,把姐姐氣得夠嗆,打傷了好幾個人才罷。雖然事後他們補上重禮補償,慕容世家卻還是叫姐姐列入了拒絕往來戶,我們宮裏的人在江湖上遇見了,也常常做些手腳,阻撓一下慕容家的人——對頭家的好事,姐姐提起來,焉能不又生一場閑氣?
于是整整兩天,我都沒見到邀月的人影。
第三天晚上,她出現了,穿着男裝,戴着金色的龍紋面具。
我知道她要去惡人谷了,連忙也換了身裝扮,纏着跟她一起出去。
星夜趕路,掐準時間,摸黑進入惡人谷。
算算時間,這個月小魚兒該是在杜殺那裏,我們去門口看了看,杜殺不在屋中,空蕩蕩的房間裏,只有隔壁間或穿來幾聲狗叫。
我們從窗子裏往裏一看,只見這個孩子正握着一把刀,與一條狗搏鬥。
“這法子不錯。”邀月道。
我突然打了個冷戰,她不是要用這招對付無缺吧?不行,我得趕緊拉她走。
我一把上前,道:“姐姐,我有些餓了,我們去鎮子上買些吃的吧。”
邀月似笑非笑地睨了我一眼。
我便蹭上去,用身體貼着她撒嬌。這幾年來,她倒也習慣了我的撒嬌,任我施為,我半拖半賴地拉着她走了。
惡人谷在藏邊,我們的往來,一向是由紫荊布置食宿的,而她的布置,便是在荒郊無人之所,搭起格外豪華的帳篷。
雖然住所極盡豪華,吃的卻還是宮裏的廚子,我這幾年已經把這廚子的渾身手藝都榨幹了,實在不想再吃她燒的飯。況且,這樣好的夜色,我也不想再叫那些侍女們打擾了興致。
于是我拉着邀月,憑着印象掠到鎮子上。
尋到一家酒樓,破門而入,抓起廚子,小露一手劈桌子的功夫,便将他鎮住,乖乖地深夜備飯。
這般胡鬧,邀月也不免露出不滿之色,可是架不住我的撒嬌大法,只好自顧上樓,背着手立在二樓的欄杆之側,望着天空中的月亮出神。
我特地挑的川菜館子,點了許多地道川菜,又命上了些酥油茶之類本地藏産,再加了幾個邀月愛吃的不辣的菜,扔給那掌櫃的一錠銀子,這銀子徹底打消了他抗拒的念頭,哈巴狗一樣地下去布置。慌忙端來各種酒水。
我聞到酒香,有點忍不住,本想偷偷喝一點,誰知樓上傳來一聲咳嗽,我忙放下酒杯,裝模作樣吩咐一遍,掠上二樓,陪着邀月站着。
邀月道:“星兒好興致。”
我幹笑一聲,因她此刻是男裝打扮,我眼珠一轉,想起她曾說過她扮金先生,我便是金夫人,挽起她的手,道:“夫君也是好興致。”
邀月渾身僵了一下,狠狠瞪了我一眼,道:“不要胡鬧!”
我趕緊撒了手,飛下去拿了把椅子上來,道:“姐姐請坐。”
邀月大喇喇坐上去,我雙手按上她的肩道:“姐姐一路辛苦,我給你捏捏吧。”這舉動以前也有,她便點點頭。
我便給她捏肩揉背,不亦樂乎。
她亦享受這個過程,本來冷冽的氣場,在我的揉捏下漸漸柔和起來。我們不必說話,安靜相處,此刻卻十分溫馨。
這溫馨被我肚子裏咕嚕一聲打敗了。
我尴尬得臉都紅了,把頭埋在她肩窩上,喊:“姐姐。”
邀月毫不留情地嘲笑道:“沒用的東西!”但是很快她就笑不出來了,因為我垂頭下去,聽到她肚子裏也輕微地咕了一聲。
以為用內力壓制便沒有聲音了嗎?我憤憤地想,幹脆俯身抱住她,邀月不着痕跡地推開我,道:“你去看看,飯菜這麽慢,是不是他們偷懶了?若是偷懶,就殺了他們。”
額……我們在樓上聽得到樓下的動靜啊,姐姐你轉移話題的功力完全與你的武功成反比啊。
當然姐姐發話我還是狗腿地飛下去,什麽,為什麽不走樓梯?走樓梯多麻煩,飛下去不是很快嗎?還很有高人範兒啊!
我下去的時候,其實已經聽到飯菜上桌的聲音,但是還是故作不悅地催促了幾句,小二惶恐地擡了桌子上樓,滿滿兩大桌八十道菜。我打發走小二。
邀月無語地看了我一眼,我笑笑,放開肚皮吃起來。
她經過這幾年對我的食量也有了些許了解,其實她自己也是習武之人,食量也是不小,于是我們相對無言,放開大吃起來。
這具身體不曾吃過辣,沒吃幾口,我就已經涕淚交流,渾身冒汗。
邀月十分鄙夷我這模樣,罵了句“有辱斯文”。便自顧自優雅而迅速地吃起來。
我斜看她一眼,料定她不會為了吃相難看就真的對我怎麽樣,還是老神在在地吃掉了足足半桌子的菜,當然我也被辣的夠嗆。
吃飽喝足,天已經微亮了,我又扔給掌櫃的一錠銀子,喜得他眼睛都眯成一條縫了,然後我依舊想去牽邀月的手,她嫌我髒,不肯。
我只好摸着自己的鼻子,一路跟随她回了帳篷。
暴飲暴食的後果很快就顯露了,我們将要啓程的時候,我拉肚子了。
是的,你沒聽錯,我,堂堂武林聖地繡玉谷移花宮的憐星宮主,飄渺出塵的憐星仙子,很低俗地在吃了一頓川菜以後,拉、肚、子、了!
真是丢人啊……
想當初在原著中,被關在石室那麽尴尬的情況,憐星做的最丢人的事,也不過是當着衆人的聽覺去小便了一趟而已(诶,你确定?喝酒神馬的都變成浮雲了嗎?)。可是現在,我卻當着衆多侍女和邀月宮主的面,拉肚子了……
我把侍女們都趕出去一裏地,只留下暮荷在不遠處守着,我本人幽怨地坐在馬桶上,聞着馬桶裏的臭氣,愁腸百結。
邀月在離我大約十幾丈的地方打坐,她裝得面無表情,其實我的耳力,能夠聽到她時常紊亂的呼吸。
是的,我親愛的姐姐大人,在我做了這麽丢臉的事以後,沒有心疼,沒有好笑,只是一腔怒火在膛,要不是考慮到我現在還體虛,指不定我已經嘗到久違的大耳巴子的滋味了。
真是令人憂愁。
我望向她那裏,許是沒人在旁邊,她臉上的表情十分豐富,一會是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一會是家門不幸丢人于外,一會又是奇怪的混雜着厭惡的表情——哦多半是聽到我這邊又有動靜——總之,邀月那張萬年冰塊臉短短時間內便變了有十幾次,半晌,我看見她起身飛過來,離我有一丈的時候就嫌惡地站住了,問我:“你好些沒有?”
如果聲音不是這麽兇神惡煞,大約我還會以為她是在關心我。
“暫且好了,暮荷,拿紙來。”
暮荷飛身過來,遞給我草紙。
邀月見了,一個飛躍又掠出去不見了。
真是潔癖。
我嘟囔一聲,手上三兩下解決了,自己也覺得丢人,對暮荷道:“把馬桶丢了!”
暮荷吃吃笑着去扔馬桶去了,不多時紫荊回來,彙報掌櫃的一家已經全部解決了——我雖然這幾年經歷過的死亡不少,到底還是有些傷悲,況且事情因我而起,情緒便低落了。
邀月回來,坐在我對面的角落裏,看我這樣,冷笑道:“怎麽?拉肚子連心都拉軟了麽?”
這話說得真粗俗,但我卻無心吐槽,依舊看着窗外。
邀月以為我身體不舒服,便不再嘲諷我,到得前面的城鎮,車駕突然停下,我好奇地看邀月,邀月扭過頭去,道:“叫她們找人給你看看,早些好了,省的耽誤行程!”
我們出來沒帶醫奴,所以停在這裏給我找大夫嗎?姐姐還是關心我的,我暗自竊喜。
不想這鎮子上的郎中皆是男的,侍女們禀報邀月以後,她十分生氣,我本來道:“不過是吃壞了肚子,熬一熬就過去了,不礙的。”便想叫她不要費事折騰。
誰知她不知吃錯了什麽藥,還非要人去請了郎中來,蒙上眼睛,隔着帕子給我把了脈,開了方子,千般威脅不許說出去(本來要殺了他的,被我苦苦攔住了),然後暮荷幾個去抓藥,就地煎了一副又苦又黑的藥,看見那藥,我幾乎要吐出來,抵死不想喝,邀月不耐煩,捏着下巴灌下去了,手勁用的大,喝完藥下巴上已經青紫了。
我心裏生出一股怒氣,瞪着邀月,誰知她看我一眼,道:“瞪我也沒用,晚上還是要喝藥。”又道:“你莫作那副表情,這藥可不是好東西,你便獨占吧,我也不要你的。”
把我氣得夠嗆。我賭起氣來,不想理她,誰知她也根本沒想着過來理我,而一會肚子又痛了,暮荷拿了個新馬桶供我解決,她與衆人都散得遠遠的了。
跟她鬥氣的我真是作孽。
我這樣想着,怒氣也消了。
作者有話要說: 邀月憐星的父母設定為原創,沒有找到邀月憐星的姓氏,因為無缺姓花所以默認全移花宮的孤兒都是跟宮主姓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