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謝留夷醒來的時候覺得頭有些痛,像被門板夾過一樣。

睜開眼,入目是霧蒙蒙的天空,兩條黑色的鋼索自頭頂穿過,将天空分割成不規則的形狀。

她是躺着的,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地上的濕寒,當下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

此處是一個廣場。

廣場平整的石磚被水汽侵染成墨色,四周濃霧環繞,能見範圍內只有右側高高的臺階和臺階上破舊的兩層小樓。

小樓看起來已經荒廢許久,外牆的髒污的白瓷磚大片剝落,露出水泥色的牆體,反襯得樓頂的紅字招牌格外鮮豔,鮮豔得像剛上過漆一樣。

獨目山索道站。

這是哪兒?沒聽說過。

她試圖回憶自己為什麽在這裏,卻發現一個更嚴重的問題。

她失憶了。

右手不适地抓握了兩下,空蕩蕩的感覺讓她心髒一緊:她似乎丢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她條件反射地低頭尋找,這才看到腳邊還有十來個人,男女老少皆有,一個挨着一個,毫無知覺地躺在地上。

這些人穿着千奇百怪,西裝、校服、工作服尚算正常,還有兩個穿睡衣的。很難想象這些裝束會出現在同一場景,就好像他們的日常生活突然被定格,剪切強行拼接到一起。

她趕忙蹲身,将指尖搭在腳邊年輕男人的頸側。

指腹感受到皮膚的溫熱,以及頸動脈有力的搏動,她松了口氣,又如法炮制地檢查了所其他人,确定人都活着,這才起身。

垂目時無意瞥到自己身上的裝束,頓時覺得別人都不算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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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着一身星空藍的交領窄袖勁裝,腰束同色縧帶,腳蹬雲頭履,長發在頭頂用發繩束起,發尾長及腰部。

怎麽看都跟地上這群人的風格相去甚遠。

右手空蕩蕩的不适感打斷了她的思索,她才想起來自己丢的東西還未找到。

眼神掃過周圍濃如牛乳的白霧,她微不可查地皺眉,總覺得霧中有東西在窺探這邊。

最終她目光落在那棟小樓上,當即撩起裙子,三兩步便跨上臺階。

上了臺階,才看到這并非兩層小樓,而是一個挑高兩層的大廳。頂上的透氣窗透出微弱的暖光,下層并排三個卷閘門,兩側緊閉,中間大開,門頭上挂着個标牌,寫着“售票廳”三個字。

門內燈光昏暗,隐約可見櫃臺後坐着一個人。

謝留夷在進門的那一刻警惕地停住腳步。

這裏有些奇怪,不像有人辦公的地方。

左右兩邊的鐵質公共座椅翻倒在地上,水磨石地板上一道拖拽狀的污跡從門口一直延伸到櫃臺,污跡旁邊分布着淩亂的抓痕。

水磨石堅硬耐磨,能在這樣的材質上留下如此深刻抓痕的,絕對不會是人手。

廳內漂浮着刺鼻的腐臭氣息,氣息來源似乎就是那道拖拽狀的污跡。由于空氣潮濕,污漬常年被水汽浸潤,并未幹涸,她用腳輕輕一蹭就掉了。

這麽容易蹭掉,為什麽要留着它發臭?

她擡眼看向售票窗口後的人影。

那人穿着髒兮兮的制服,面朝桌子一動不動地坐在櫃臺後,側影看着是個年輕女人。她對謝留夷的到來沒有任何反應,像一個木偶。

那人真的是售票員嗎?

說實話,這種時候謝留夷應該害怕的,可是她內心毫無波動,甚至有些手癢。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失憶之前,她到底是幹什麽的?

謝留夷正欲上前查看,忽聽臺階下傳來喧鬧聲,回頭就見臺階下已經有人站起來,從謝留夷的角度剛好能看見各式各樣的頭在四處移動。

想起廣場四周那隐藏着窺探視線的濃霧,擔心有人冒失闖入,謝留夷當即返回。

剛走到臺階邊,就看到之前躺在她腳邊的小夥子已經靠近了濃霧覆蓋的範圍,試探性地伸出手去。

“回來!”謝留夷臉色微變,高聲喊道。

然而已經晚了,小夥子半邊身子都探進霧裏,聽到聲音回過頭來,茫然地看向聲音來處。

不光小夥子,所有人都被謝留夷這一聲驚到了,齊齊擡頭,就看到一個藍色的身影風一樣地從臺階上刮下來。

還未看清,突然一聲驚叫引得衆人驚恐地看過去。

只見小夥子像是被什麽拽住了胳膊,一百八十斤的身軀就像沒有重量一樣,來不及抵抗便被拖進濃霧。

下一秒,他慌亂揮舞的手被人握住。

謝留夷抓住小夥子的瞬間感受到一股拉力,這力氣不大,起碼拖不動她。但是她怕把人扯成兩半,不敢跟這股力道硬扛,只好順着力道被扯進濃霧。

進入霧中不過兩步,霧氣便濃得像要實體化一樣,能見度極低,水汽刺得眼睛都睜不開。

謝留夷當機立斷,右手順着胖小夥的身體迅速确定了拉扯他的東西的方位,搶上前用力踹過去。

只聽到一聲尖銳的“吱吱”,拉扯的力道一輕,胖小夥被慣性甩到她身後。霧裏那東西……似乎并不強?

她護着小夥子後退,直到退出了濃霧也沒有放松警惕,面朝着濃霧一路退回人群中。

等了片刻,霧裏的東西沒有追出來,謝留夷才回身。

衆人終于看清,救了那個胖小夥的藍衣人是個穿着藍色勁裝的年輕女人,身姿挺拔,頭發在腦後高高束起一個馬尾,看起來十分利落。

她面容清麗婉約,美是美的,只是冷着臉,看着像別人欠了她百八十萬。

謝留夷視線落在胖小夥左臂,剛想開口,卻突然不自覺頓住,憋回到了嘴邊的話,言簡意赅地吐出一個字,“手。”

“啊?”胖小夥如夢初醒,急忙拉起衣袖,白胖的小臂上一個青紫色的爪印赫然入目。

胖小夥這才感到後怕,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驚慌地問:“剛才那是什麽?鬼手嗎?”

謝留夷動作輕柔地檢查他的傷臂,聞言剛要回答,話出口前卻又不自覺減少了字數,“不知道。”

“你不是本地人嗎?”胖小夥驚訝地問道。

剛才醒來發現自己身處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以為自己穿越了,看見謝留夷的裝束,自然而然以為她是本土土著。

“不是。”謝留夷目不轉睛,輕輕敲擊他上臂和手腕,惜字如金地問,“疼嗎?”

“你敲的位置不疼。”胖小夥回答,又問,“那你是誰?你從哪兒來的?我醒來沒見過你。”

回答他的依然是簡短的“不知道”三個字。

謝留夷輕緩地将他的手推過去,示意他自己捧着傷臂,聲音透着與動作不符的冷漠,“沒折。”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明明想好好說話,可是話到嘴邊就會下意識地幾個字幾個字地吐,憋死個人。

“啊?哦。”胖小夥反應了一下才明白對方的意思是說他沒有骨折,乖乖捧住自己的手,讷讷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本身不是個擅長交際的人,救命恩人又是一副惜字如金的世外高人做派,他所有的疑問只能憋在肚子裏。

其實同樣一肚子疑問的不止他一個。莫名其妙出現在陌生的地方,所有人都惶惶不安,再加上剛才那一遭,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這時候,出場方式和裝束與衆人截然不同的謝留夷無疑是最好的提問對象。

然而謝留夷那張面無表情的冷臉,以及剛才展現出的速度和膽量,反倒讓衆人心中惴惴,不敢輕易搭話。

突然有人叫喊出聲,“霧怎麽在收縮?”

衆人擡眼看去,便見周圍濃霧翻湧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他們所在的空地逼近。經歷過剛才那一遭,大家也都知道濃霧中有危險,見霧氣蔓延過來,俱都驚慌失措。

正在這時,清冷沉靜的女聲壓過衆人驚慌的亂語。

“上臺階。”

見發話的人是謝留夷,衆人沒有遲疑,争先恐後地往臺階上爬去。濃霧緊追其後蔓延上臺階。

“有售票廳,大家快進去。”最先爬上來的人看到了售票廳,急忙招呼大家進去躲避。

售票廳裏還有個不知是人是鬼的售票員,謝留夷正要阻止,然而驚慌失措的衆人已經一股腦湧進去,謝留夷只好快步跟上。

“售票窗口後面有人!”一個中年大媽興奮地喊道,不假思索地跑到窗口前,大力拍打櫃臺上的玻璃。

又喊又拍的,裏面的“人”卻毫無反應。

更多的人湧向櫃臺,拍打叫喊,試圖引起裏面的“人”的注意,還有一個中年男人大膽地将手伸向櫃臺上的凹槽,試圖穿越玻璃的阻攔。

一只的手牢牢抓住了他的小臂。

那手看着纖細,力氣卻大,鐵鉗似的,捏得他小臂生疼。

他龇牙咧嘴回頭,就看到剛才救人的藍衣女人冷着一張臉看他。

“手不要了?”謝留夷吞下到了嘴邊的一大串吐槽,盡量精簡文字道。

她聲音清冷,如一盆冷水澆在激動的人群頭上。聽到她的話,衆人停止了動作,不知所措地在謝留夷和“售票員”身上來回打量。

“裏面的不是售票員嗎?”抱着隐隐作痛的手臂,顫抖着聲音問。

“不是。”

謝留夷丢下一句簡短的回答,也不管這句話激起多大的波瀾,餘光瞥到濃霧已經爬上臺階,急忙趕到門口處。

濃霧爬上臺階後卻停住不再蔓延,仿佛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壁,在售票廳前形成了一段三米寬的狹長地帶。

這種現象非常不符合常識,然而這個地方本就沒幾件符合常識的事情。

謝留夷感覺身後有人靠近,餘光看到兩個人走了上來。她瞥了一眼便收回視線,面無表情看着翻湧的霧牆,沒有絲毫交流的打算。

“這像是一條通道。”右手邊西裝革履帶着金絲眼鏡的男人微微偏頭說道。

“要不要出去看看通向哪裏?”左手邊穿着長袖衛衣的少年直接探頭看向謝留夷。

兩人似乎都在等謝留夷回應。

謝留夷正想問你們看我幹嘛,突然心神一凜,迅速出手抓住身邊的人,腳用力蹬地,拉着兩人急速向後退。

嘩啦——,卷閘門貼着西裝男的鼻子,以千鈞之勢落下,砸在地上發出巨大的響聲,蜘蛛網狀的裂縫從門下蔓延開,幾粒碎石飛濺。

若是剛才謝留夷反應稍微慢一點,此刻門下就會多出三具血肉橫飛的屍體。

西裝男愣愣地站在原地。剛才他是離門最近的,僅差一線就是生死之別,巨大的恐慌後知後覺地如浪潮一般當頭澆下。被謝留夷捏痛的手臂傳來一陣一陣的鈍痛,反倒讓他生出劫後餘生的慶幸。

他想感謝,卻顫抖着嘴唇說不出話。

謝留夷見他驚魂未定的樣子,覺得有必要安慰一下,于是拍拍他胳膊,聲音沒什麽起伏地安慰了一句,“沒事了。”

另一邊也如法炮制地拍拍衛衣少年的胳膊,“沒事了。”

倒是一碗水端平,兩邊不虧。

然後她便不管二人如何,上前彎腰握住卷閘門的把手,試着拉了一下,沒拉動。門被鎖住了。

起身環視大廳,最終視線落到售票窗口後的人影身上,正欲擡腳,衛衣少年突然一個滑跪抱住謝留夷大腿。

“姐!你就是我親姐!以後我當牛做馬也要跟着你。”

謝留夷低頭皺眉,不知為何,總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

見謝留夷看過來,衛衣少年咧開嘴,露出谄媚讨好的笑,然而他面容俊秀,還帶着稚氣,反而顯得讨喜。

“我叫周海洋,姐姐叫什麽名字?”

“謝留夷。”謝留夷繃着一張冷臉,單手抓住少年肩膀把他拎起來,不讓他妨礙自己高冷寡言的形象,越過他向窗口走去。

“好名字!”周海洋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雙手豎起大拇指舉在胸前,臉上的欽佩略顯浮誇。

“好在哪?”謝留夷回頭瞥了他一眼,問道。

“呃……好在……” 他連留夷是哪兩個字都不知道,怎麽知道好在哪?

周海洋搜腸刮肚地想詞兒,就見謝留夷并沒有等他的答案,已經回過頭繼續往櫃臺走了。

以為對方是在逗他玩,他嘿嘿一笑,摸了摸腦袋跟上去,“反正謝姐你就是我女神,哪哪都好。”

一前一後走到櫃臺前,謝留夷敏銳地發覺“售票員”似乎有哪裏不一樣了,具體哪裏不一樣卻說不上來。

周海洋學着謝留夷煞有介事地觀察售票員,室內光線昏暗,看不清楚,他索性趴在櫃臺上,額頭貼着玻璃往裏看。

就在這時,售票員動了。

她機械地轉頭,嘴角像被人強行提起,露出一個僵硬而誇張的笑。額頭、下巴和肩膀呈一條垂直線,這是一個正常人擰斷了脖子才能做出來的動作。

昏暗的燈光下,兩顆純黑色的眼珠昭示她非人的事實。

周海洋貼着玻璃跟這張臉來了個面對面,吓得一瞬間心髒直接跳到嗓子眼,啊——地嚎叫出聲,跳起來就往謝留夷身後躲。

圍觀人群雖未看清售票員的樣子,卻也被周海洋的反應吓得驚慌後撤。

謝留夷順手把周海洋攔在自己身後,在他胳膊上拍了兩下權作安慰,眼神卻始終落在售票員身上。

“游戲開始。現在是下午六點,晚上八點天黑。請玩家天黑前進入客棧休息,重複,請玩家天黑前進入客棧休息。”

售票員嘴唇未動,喉嚨裏發出平板無起伏的聲音,伴随着骨節碰撞的咯咯聲,格外滲人。

“客棧在哪兒?”謝留夷語氣平靜得好像面前真的是個普通售票員。

售票員就着轉頭的姿勢歪過頭去,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糟糕的木偶師直接把她腦袋垂直插進了胸口,眼睛沒有對焦,仿佛對着空氣說話。

“請玩家自行探索。”她臉上僵硬的笑容透出一股幸災樂禍的味道。

人群又推搡着離窗口更遠了。

謝留夷無動于衷地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地學着售票員的樣子歪過頭,脖子有點難受,她又不動聲色地正回來,不理解售票員這個歪頭有什麽含意。

“哎喲我去,辣眼睛。”因為她的動作而暴露的周海洋不小心看到的售票員的造型,哎喲一聲捂住眼睛,“大姐,你這長相不适合歪頭殺。”

謝留夷頓時覺得膝蓋中了一箭,好在沒人注意到她剛才不自覺犯蠢的舉動。

櫃臺內的東西對周海洋的話毫無反應。

發現這一點,謝留夷不禁眯起眼睛,試探着說:“你真醜。”

售票員依然毫無反應,像斷了電的機器人。

“你有病。”

沒反應。

謝留夷又問了好幾個沒什麽意義但有一定攻擊性的問題,驚得周海洋直問:“謝姐你是不是被我附體了?”

窗口內的東西一直沒有反應,直到她問這是哪裏。

售票員像是終于接通了電源,回正腦袋,笑容僵硬,聲音平板,“歡迎來到獨目山景區,希望大家在此逗留期間愛護環境,遵守公序良俗,祝大家玩得開心,留下美好回憶。”

“這東西還會口播呢?”周海洋圍觀半天,發現沒什麽可怕的,從謝留夷身後走出來,大咧咧地湊近玻璃,“看着不太聰明的樣子,像那種不太智能的游戲NPC,只能對特定的問題做出反應。”

“游戲NPC?”

“嗯啊,謝姐沒玩過游戲嗎?”周海洋有些詫異,這年頭女生玩游戲比男生兇猛多了。

不過想着她謝姐身手這麽好,說不定是小說裏那種從小跟着高人修行的精英,沒接觸過這類玩物喪志的東西也正常,于是熱心解釋道:“NPC就是游戲裏面除了玩家以外的游戲人物。現在大多數游戲NPC都不怎麽智能,只能說特定臺詞。有些臺詞需要玩家說中關鍵字才能觸發。”

跟櫃臺後那東西的情況的确很像。

謝留夷贊同地點頭,看向周海洋,朝窗口點了點頭,“你來問。”

周海洋突然被推到前線,莫名有些緊張,咽了口唾沫,才保守地問道:“游戲規則是什麽?”

“請玩家自行探索。”售票員雖然有反應,卻沒給出任何有效信息。

周海洋覺得自己辜負了他謝姐的期待,思索一番才又問道:“怎麽離開這裏?”

話音剛落,售票員的扯起的嘴角回落,臉上沒了任何表情,只有眼珠劇烈顫動着,似恐懼似仇恨,“罪人……要得到王的寬恕……才能離開。”

聲音沙啞,卻不再是無起伏的機械音,透着聲嘶力竭之感,吓得周海洋再次跳回謝留夷身後。

然而很快,她又重新扯起僵硬的笑容,變回提線木偶的樣子,仿佛剛才一瞬間的爆發只是衆人的錯覺。

作者有話要說:  算是個排雷吧。

女主不是混亂中立。從文名可以看出女主是劍修,我對劍修的理解是心懷蒼生,鋤強扶弱,寧折不彎,雖千萬人吾往矣。我會努力寫出我心目中的劍修。

女主正義感爆棚,有罪必罰,絕不會見死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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