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長別離
蘇婆婆病到不行的時候,正值夏季,那年,小溪六歲,還是不如祁越高大。眉眼細致,膚色蒼白,身子瘦弱。
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滿是霧氣,緊咬着下唇,眼神倔強地望着床榻上躺着的白發老奶奶。蘇婆婆虛弱地朝他招招手,他聽話地偎在她手邊,細長的手指緊緊攥着她幹枯的手掌。
“小溪呀,奶奶要走了,奶奶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呀。咳咳咳,以前還想着能看着你長大成人,現在看來是不能了。”蘇婆婆的聲音有些靜寂,像是快要燃盡的柴火,極盡用力,卻還是沒什麽溫度。
小溪瞪大眼睛望着她,口中軟軟哀求,“奶奶,別丢下小溪,帶我一起走吧。”
蘇婆婆笑,和藹的眉眼裏點點淚光,“傻孩子,你還小,還有很多事沒做,哪能跟我這老婆子走呢。”
阿芸也站在旁邊,眼眶紅到不行,不時地用帕子擦眼睛。祁越則跑去找宋山岚和林荊楚了。雖說他們兩人和蘇婆婆沒什麽血緣親戚,但畢竟是互相照顧那麽多年的人,心裏邊兒早就把彼此當做是一家人。
宋山岚和林荊楚慌裏慌張趕來時,蘇婆婆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她瘦弱的身子縮在床上,進氣少,出氣多,喘息如牛。
林荊楚面色一白,望了宋山岚一眼,看來婆婆的氣數已盡。
宋山岚滿臉悲戚,撲通一聲跪倒在蘇婆婆床前,只叫了聲“奶奶——”便低低的哭了起來。
祁越喘着粗氣望着眼前的一幕,宋哥哥哭的很小聲,娘也在低聲哭,小溪趴在奶奶身上目光有些呆滞,小手緊握着奶奶的手不松開。
他這才反應過來有大事要發生了。
奶奶好像要走了。
至于要去哪裏,他以前問過一次娘,那時是村裏一個老爺爺老了,娘和奶奶過去燒點紙送那老爺爺一程。
娘說,人老了,就要走了。
去哪兒呢?
去一個沒病沒災的好地方呀,在那裏可以生活的很幸福。娘這樣說着,臉上的神情哀傷又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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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越當時不明白這話,直到今天,他看着奶奶好像要走了,娘和其他人都在哭,如果走後是去一個好地方,他們為什麽哭呢?他有些愣地走到小溪身邊,跪在奶奶床前,手覆在小溪的手背上,轉過頭去看奶奶一眼,這才發現,眼裏邊竟然看不清東西了,像是有水進去了。
可明明沒有下雨呀。
蘇婆婆的葬禮很是簡樸,來吊唁的人卻是很多。
阿芸給小溪和祁越都穿上了白色孝衣,倆人頭上戴着白色的三角帽。祁越異常乖巧地站在小溪旁邊,沒嬉鬧也沒多問一句,只是安安靜靜地立在奶奶的靈堂邊,見香快燒完了,立馬取來新香換上。
靜安侯祁津時刻關注着阿芸和祁越的事,所以在蘇婆婆剛老不出一個時辰,就一襲黑衣趕了過來,見阿芸眼眶通紅,心下甚是憐惜,忙幫着打理喪事諸項。阿芸心裏一暖,不禁倚在他懷裏低低哭了會兒,祁津雖沒怎麽說話,卻一直把她緊緊攬在懷裏,狹長眼睛望着靈堂裏的那兩個少年,一個英挺一個俊秀,眼神幽深。
漂泊這世間,能遇着蘇婆婆這樣善良、待你如親生女兒一般的赤誠之人,真可謂是一件幸事。
蘇婆婆在蘇家村生活了大半輩子,勤勞能幹,待人極為和氣,很少和人發生口角,在這寧靜山水間過活了幾十年,這村裏的人哪個不敬她、愛她?可就這樣的好人也要被老天收了去!現年已經七十多歲的長貴爺爺老眼垂淚,他想起當年蘇婆婆剛來蘇家村時的情景——
一頭黑發編成辮子垂在腰後,臉盤白皙,笑容親切,聲調軟軟地,“敢問這裏可是蘇家村?”
噢——這裏是蘇家村。他有些傻地遲緩回答。
那姑娘對他一笑,“我是新來的住戶,姓蘇。”
他扛着鋤頭剛從田裏回來,額頭上滿是汗,結巴道,“歡、歡迎,叫我長貴就行了。”
“哎,長貴大哥!”如春天裏的太陽一樣,暖烘烘的。
他有些眩暈。
長貴爺爺坐在木樁子上抽旱煙,啪嗒啪嗒,煙霧缭繞間,他仿佛又看見了那個大辮子姑娘,沖他甜甜的笑。
頭七那天,下起了雨。纏纏綿綿,好似秋雨,些許陰冷。
阿芸和倆孩子身穿蓑衣帶着鬥笠,立在羅落霞山的半山腰。
那裏是一片墓地,蘇家村裏凡有人去了,都會葬在那裏。
阿芸抹着眼淚,蹲下身子把竹籃裏的飯菜和點心果子端了出來,一一擺在蘇婆婆墳前,“婆婆,您多吃點兒吧,您在的時候忙忙碌碌、受了那麽多苦,老了在那邊就好生歇着、好好享受吧。”
祁越也跟着喊,“奶奶!您安心去吧!祁越會照顧好娘和小溪的!您別挂心!”
小溪的臉隐在大大的鬥笠下面,只露出尖尖的下巴,他這幾天都沒怎麽說話,比以前更為安靜。
一陣疾風刮過,夾雜着冰冷的雨水,讓人忍不住哆嗦。
祁越拉着小溪的手,發覺一片冰涼,不禁把他的手放進自己手裏使勁給他捂捂,彎腰見他有些出神地望着奶奶的墳,心中大急,“小溪,莫怕,我還在。”
小溪遲疑地動了動,望着他的眼裏滿是淚水。
他就只那樣靜靜地望着他,淚水将落未落,周圍滿是雨聲風聲,忽而一滴淚水滑了下來,滴在祁越和小溪緊握的手上。
祁越那一瞬間覺得,心仿佛被什麽東西給灼傷了。
很熱,還有些疼。
蘇婆婆走後,小溪就變得更為安靜了,每天都不怎麽愛說話,整天蜷縮在奶奶之前常坐的藤椅上,小臉發白,像只被主人抛棄的小貓。
那只小貓只有祁越去挑弄他時,才會變得活潑起來,會對他笑,眉眼彎彎,兩頰有深深的酒窩;會對他細聲細氣地說些什麽,說以前奶奶在的時候,也說什麽時候一起去田裏捉螞蚱呀;會和他依偎在一起,兩個人抱在一起靠在藤椅上晃啊晃,看着太陽落山一天比一天落的早。
這年冬天,沒有去年冷,可阿芸還是在屋裏燒着炭火。
暖烘烘的,總比冷清清的好呀。
大冬天,田裏也沒什麽活兒要幹,再加上自祁越的那侯爺爹正式出現後,那霸道的壞人就沒允許阿芸怎麽下田了。娘兒仨備了些瓜果點心,窩在屋子裏烤着炭火,日子無比惬意,如果沒有那人的拜訪。
祁津來這兒,并不是什麽新鮮事了。鄰裏也都知道,祁越這孩子的爹竟然是郡裏的靜安侯爺,哎呦,那可是有身份的人哪。大家夥兒也由剛開始的豔羨到後來的習以為常,唔,不也就是一男人來看他媳婦兒跟兒子嘛,有啥好看的說。
可這次祁津的到來,卻引來了衆人喧嘩,只因他乘坐馬車,金碧輝煌,高頭大馬,氣勢宏大地在這枯寂的冬日踏風而來。
村裏的百事通許半仙捋着山羊胡望着那馬車的背影嘆息,“看來,侯爺是按捺不住,想把這母子倆給接回府去了。”
阿芸聽到敲門聲,便披了件大麾前去開門,卻不想外面站着的是祁津,他面帶笑容,後面還跟着幾個小厮和丫鬟,其中竟然還有一個是自己以前的好姐妹!
“侯爺,您這是做什麽?”
祁津嘴角勾起笑,“帶你們回家。”
阿芸一愣,面色有些發紅,她望着祁津含笑的眉眼,只道,“進來說話吧。”
祁越臉色很臭,“我不走,要走你走。”
祁津好整以暇地望着兒子,唔,快七歲了是吧,已經到他胸前了,他望着祁越倔強的臉,道:“我是要走。”祁越聽到這話,眼睛一亮,卻在聽到他後面的話時又暗了下去,“但前提是你跟你娘都跟我回去。”
“不能帶着小溪走麽?”
“不能。”
父子倆人又僵持上了,兩張極其相似的臉,表情卻截然不同,一個滿臉憤憤,一個悠然自得,時不時還給旁邊的媳婦兒抛個媚眼兒。
阿芸嘆息,“我說,你們就不能好好說話麽?”
父子倆俱是沉默。
“侯爺,要我說爺也把小溪帶走吧?”阿芸心知他的考慮,祁越已經快七歲了,還沒進過學堂,而作為靜安侯的嫡長子,也是唯一的兒子,怎麽能是一介鄉野匹夫呢?所以,他要帶他走,她理解并接受,當然,這裏面也有她自己的顧慮。
她是一個女人家,總不好這樣孤身一人帶着祁越和小溪長大吧。
祁津突然湊到祁越耳邊,小聲說了句什麽,祁越瞪大眼望着他,半響,他點了點頭,起身默默地回自己屋收拾行李。
阿芸驚訝地望着祁津,祁津卻只笑,神色有些詭秘,對她說,“他答應了,你也快些收拾吧。”
阿芸遲疑地望着回屋去的兒子,心中有些忐忑,什麽事會讓這倔性子這麽好說話呢?她下意識地瞟了瞟那個小人兒——
只見小溪縮在被褥裏睡的香甜,只露半個小臉在外面,柔柔軟軟的可憐樣子。
她好像抓住了些什麽,卻又有些迷糊不清。
在小厮和丫鬟的協助下,很快就收拾完畢,本來也沒什麽東西好收的。
阿芸站在祁津旁邊,望着祁越,嘆了口氣,“去把小溪喊醒吧,跟他說幾句話。”
祁越還在掙紮,“娘,咱改天再走不行麽?小溪睡着了。”
祁津道:“祁越,還記得爹跟你說的話麽?快去,一會兒咱們就要出發了,要在天黑前回府。”
祁越眼神閃了閃,似是下了極大決心,湊到小溪旁邊,趴在他柔軟的身子邊,輕輕晃了晃他,“小溪,小溪。”
小溪動了動,睜開黑亮的大眼睛望着他,有些懵懂,“嗯?”
“我要走了,想跟你說一聲。”祁越的頭低着,聲音有些小。
小溪的眼珠轉了轉,遲疑問:“走?”
“嗯,我要回侯爺府了,你不要太想我哦。”他極力裝的歡快。
小溪像是沒睡夠,眼睛有些睜不開,恹恹地“哦。”了聲。
祁越心裏很難受,手緊緊握了握他的,簡短道,“我走了!等我回來!”
小溪輕輕嗯了聲,随即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祁越眼睛通紅,望着他細瘦的背影,一咬牙,狠狠地沖出了房門。
阿芸叫他一聲,他也不理,祁津攬着她走出屋子,低聲安撫,“沒事,他只是有些不習慣。”
馬車緩緩駛離小院門口的那條小道兒,暮色漸漸四合,馬車的身影漸漸遠去,村裏人的議論聲也漸漸散去。
一片靜寂的屋子裏,炭火仍然燒的旺盛,侯爺留下的一位侍女和小厮安靜立在一邊,室內只聞火焰的跳躍聲,噼啪噼啪。
小溪硬咽地喘,在濕涼的被褥上蹭了蹭臉,翻個身,縮了縮身子。這個冬天也很冷啊,雖然沒有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