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深宮珠翠

南鄭的舊宮已歷百年,三代王朝把這裏當作自己的宮苑。這裏也曾是千門萬闕,富麗堂皇。可到了南鄭,又經歷了三代君王之後,漸漸的歸于沉寂,早年的雕梁畫棟早已退卻了缤紛華豔,空餘斑駁的舊影。

“入了冬滫一遍漆吧。”南鄭的宰相何弼這麽說時,多少有些提不起精神的樣子。

此時才近暮春,南鄭舊宮灰瓦的廊檐下,一角翠色的春衫翩然飛過。

“公主,你慢點。”

蕭素素不喜歡南鄭這古老的宮殿,這裏地氣似乎總比外間來得悶熱些。才及暮春,宮花卻謝得早,此時信步走來,廊檐梁庑間,到處是四散的落紅與飛絮。

在她看來這樣的景象多少有些敗興。

以她的脾性,最喜歡的就是父皇同意她們衆姐妹出游的日子。或去新亭,或去石頭, 反正不拘去哪裏,都是蕭素素開心的日子。

今天內官來招蕭素素去父皇的偏殿時,蕭素素就在猜想,大約父皇又要帶他們出游了。因為此時正是莺飛草長,群英亂飛的天氣,也正是每年父皇最愛出游的時節。

“公主殿下你慢點,皇上說過許多次,公主不要走這麽急,走急了就不矜持了。”跟在蕭素素身後的小宮女阿撫,碎碎念地說。

回廊陰暗,曲曲折折。蕭素素不耐煩纖纖着細步,每每走來總是疾如行風,不時還要跳一小步。

“公主,跳不得,被人看到就糟了。”阿妩年紀雖小,說話的語氣卻像極了那些宮中彎腰折背的老嬷嬷。

“你懂什麽,公主本就是最高貴矜持的,誰敢挑公主走路的步态。”蕭素素兀自嘴硬。

正說着,一擡頭,正好看到南鄭的另一位公主鄭金虎也帶了兩個小丫頭走過來。蕭素素立刻閉了嘴。

金虎比素素只大了幾個月,別看名字起得彪悍,人卻比素素溫柔閑雅得多。此時她袅袅婷婷走得近了。

素素叫了聲“阿姊。”

“妹妹。”金虎也回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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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褰褰,拂動兩位少女的裙擺,兩人都不免仔細打量對方一翻。金虎今天也穿綠,不過穿同樣顏色的衣裳,她總不如素素來得出挑。金虎暗暗在心裏嘆了口氣。

“你可知父皇這回叫我們為的是何事?”素素問。

“不知。”

素素

不再問了,金虎平日就少言寡語,也很少到父皇跟前走動。她能知道的事,自己早知道了。

此時金虎老老實實低着頭走路,一步一扭的,,走得很有公主的派頭。

“我猜阿爹是要帶我們出去踏青。”素素邁着輕快的小步說。

南鄭皇帝蕭恭,與其說他是皇帝,不如說他是個文人,他的身邊總是聚集了一批能吟詩作賦的夫子,與他整日吟誦唱合,嘯傲高歌。而且這位皇帝本人琴棋書畫樣樣皆精,是位真正的才子。

素素平日在宮中,都稱父皇為阿爹,蕭恭喜歡,覺得有民家親熱的味道。

看看走到了蕭恭的偏殿,素素慢了步子。

偏殿內簾幕重重,暗香沉沉。蕭恭喜歡奢華,連地面上也鋪了華麗的錦緞,金獸嘴裏吐出的瑞氣,全是南國進貢所得。每日裏絕不重樣。

此時偏殿中站了一地的宮人,卻出奇的安靜。金虎有些拘謹,走到挂落旁就止了步。素素卻不管,直向裏闖,嘴裏喊着:“阿爹。”

到了這個時候,待立在旁的內官好像才突然醒過味兒來,拉了長音高唱:始平公主到,萬年公主到。

眼下的南鄭的王宮中有四個子女。其中兩位公主,一位是始平公主蕭金虎,另一位就是萬年公主蕭素素。下面還有兩位小王子,年紀都很幼小。大的八歲,小的才剛會走路。本來蕭恭膝下還有位長公主,幾年前已經嫁與門閥之家應家長子應無恙,不幸年前因為難産去世了。

蕭素素一直痛恨父親給自己的封號:萬年,當個公主要當一萬年,誰受得了!她想嫁人,素素對嫁人很好奇,每每猜測如果嫁了的話,夫君會怎麽稱呼自己呢?

長公主出嫁時,素素曾去過公主府,她親眼看到自己的姐夫叫大阿姊為:“公主。”稱自己為“臣”。姐姐也不許自己叫應無恙為“姐夫。”而勒令稱之為“應司空。”

當然,那是在衆賓客面前,背地裏兩人怎麽相稱,素素猜不出,但一定是親昵而促狹的吧。素素最好奇的就是若是嫁了人,與夫君間是不是可以随意玩鬧說胡話。

“阿爹。”素素爽爽朗朗的叫。

“素素啊,進來”蕭恭對孩子一慣随和。素素的母親早年去世,由宋皇後撫養長大,所以有些嬌寵。加上她生得貌美,一向有些微的傲氣。明知金虎年紀大些,應該走在當先,但聽到阿爹呼喚,素素還是毫

不遲疑的飛奔進屋子。

“素素來啦。”蕭恭說。放下手中的畫筆。

素素攀上他的膀子,“阿爹在畫什麽?”

蕭恭不答,只摸摸她的頭。

素素還是看了一眼畫紙,上面是一間門扉半開的屋子,門洞裏黑黝黝的看不清有多深。也沒見畫上有阿爹擅長的仕女。素素有些失望。

“來,素素,去那邊坐着,阿爹有要緊的話對你們說。”

金虎先有些畏縮。素素也不免斂了容。阿爹是有正經事的樣子呢。

兩位小公主并排站立在父皇面前。沒敢坐。

蕭恭的目光在兩個女兒身上流轉,卻最終化為一聲長嘆。

“阿爹。”素素也緊張起來。

“北秦的五十萬大軍已經陳兵江北。北帝高铿禦駕親征。”蕭恭的開場白極為簡略。

“是要打仗了嗎?”素素的心中飛快閃過一個人影。

父皇在點頭。惆悵的樣子。

那是真的要打仗了。應家的二公子,應無畏是要出征了嗎?素素心裏跳了幾下。

“阿爹沒用,此時有些亂了方寸,”蕭恭在兩個小女兒面前承認,“我南朝的軍隊有幾十年沒有與北朝打過仗了,不知這一次能不能抵擋住北朝的鐵蹄。”

“當然能!有應大司馬呢。”素素說。

大司馬應璩,是南朝的掌軍人物。論門閥姓氏,應家不算一等一的高門,但應璩能征善戰,又有謀略,很快就以平西蜀降南蠻的不世功勳掌控了南朝的大半軍事力量。在南朝臣民眼中,應家那就是南朝第一門閥。

此時,蕭恭也頻頻點頭,他把長公主嫁與應家長子應無恙,為的也就是與應家結納。

“這些年,北朝不敢南範,應家是有功的。”蕭恭說。

“對啊,那阿爹還擔心什麽。去問應大司馬有什麽應敵之策。”

蕭恭遲疑着,“素素啊,你看你大姐姐嫁入應家沒多久就沒了,也沒能給應家添個一男半女。這……”

素素眨眨眼。

“金虎,素素,你們長到十四歲,覺得阿爹對你們好嗎?”

素素又眨眨眼,素素不知道別家的皇帝阿爹對兒女是什麽樣子,反正自己阿爹對他們幾個都是非常寵

愛,在他們面前從無威儀,也極少喝斥。素素小的時候淘氣,還時常爬到阿爹身上要背要抱。阿爹也每每遷就。阿爹對自己自然是好的。

但素素現在不敢回應 ,因為她看到阿爹臉上笑意慘淡,眼眸低垂着,甚至不敢看她們。

“如今,阿爹要求你們一件事,你們看誰願意再嫁入應家。”蕭恭快速的脫口而出。又飛快的打量兩個小女兒。

素素眼睛亮了一下。但她看了看身邊的金虎,默不做聲了。

金虎喜歡應無畏。

就在幾天前,素素和金虎結伴去栖霞山春游時,正好遇到出門打獵的應無畏。應無畏看到兩位公主的青牛車,特地上來致意。不過幾句話間,素素就注意到金虎已是滿臉飛霞,連正眼看人家一眼都不敢。應無畏并沒有發覺金虎的異樣,只和素素熱絡地閑聊,順便還問素素會不會參加半個月後的浴佛節。

所以,若是嫁給應無畏……但兩位公主就這樣搶起來的話,傳出去會被人笑話吧。

素素心中有些委決不下。

“阿爹已經派人去問過應家,應家也答應了。如今應家未婚的還有老二應無畏,老三應無意。問的人回來說,應家有些為難。”

蕭恭看看兩個小女兒。金虎老實溫柔,素素貌美活潑,都是好孩子。可憐啊。

“應家為什麽要為難?”素素問。幾年前大阿姊結婚時,應家不是自己求上門來的嗎?自家的子弟能尚公主,應該是覺得榮耀才對吧。

“去問的人回話說,應家已經為無畏求娶了謝家姑娘,而剩下無意……”

兩位公主全變了臉色。剛才還有點期許的女兒心思,此時直接掉入了冰窖。

應無意她們也都認識,是應家第三子。應無意是個怪人,處處皆怪,長身青面,相貌便就生得怪,行動懶散總與世風格格不入則是另一怪。素素見過應無意兩回,一回是去年跟着阿爹在秦淮河中放舟,正好遇到應公請謝公喝酒的畫舫,那一次應公帶的就是應無意。應無意手不持麈尾也不拿羽扇,反倒持把劍斜倚着一根柱頭,彈劍吟嘯,聲振十裏秦淮。

第二次便是今年花朝,因為那日是各家小姐演示才藝的日子,素素和金虎也去了新亭。花朝說是姑娘們的節日,卻有許多公侯連同子弟與會。

阿爹本意金虎和素素明年都要及笄,此時乘着年紀還小出來露

露臉,将來好将她們嫁出去。兩個姑娘知道阿爹心思,也都早早準備。

金虎先來,清唱一曲《廣陵王》。金虎聲音甜美清越,坐中諸人無不贊好。此時卻偏偏有人咯咯笑了起來。素素循聲看去,正是那個瘦長的應無意。個子那麽高,站在人群外最遠的地方,仍然是十分搶眼。諸人問應無意為何哂笑,他冷嘲:諸位明知公主商羽之音都分辨不出,還能叫好!可見諸位谄媚。

金虎當時就哭了。

素素一向自信,她彈得一手好琴,這一點,南鄭朝中彈琴最妙的中散大夫期先生都首肯的。擺好琴,素素端然坐了。她才不受應無意那刻薄鬼的影響。

果然素素手揮五弦,驚鴻翩飛間,一座皆驚。琴音隐去很久,諸公都還處在呆傻之中,沒能回過味兒來。素素垂了眼,斂去自傲的神色。心中卻得意無比。

沒想到,此時那醜八怪又開了口,“萬年公主何必為了賣弄琴技而用那斷過的小指。”說完還長嘆一聲。

撫琴本無需五指,用那小指彈非常細微的音色,只能是用來開擴意境,為琴音增色而已。這種事,非一流高手不敢嘗試。素素的小指小時候的确被竹絲彈傷過,後來并無明顯傷痕,只是陰雨天偶爾作痛。今天素素本是有意賣弄,她自己也沒覺得自己小指彈得有什麽不好。這麽細微的聲音,應無意居然聽出來了。

素素這才發現,應無意背上今天也背了一只琴囊。看樣子也是打算來獻曲的。

素素仰了臉,“應車騎也背了琴來,看樣子定是高手,能否讓在座諸位見識一下,怎樣彈才是不賣弄?”

應無意張了怪眼與她對視。素素也毫不相讓。

結果應無意冷笑一聲,連告辭都沒有,兀自飄飄然背着琴離座下山去了。

“應無意長得醜!”金虎此時比素素還沉不住氣。

蕭恭愕然瞧一眼金虎,又轉過頭來看素素。

“應無意脾氣壞!”素素可說的很是中肯。

蕭恭這下無話可說了。兩個小公主顯然都無意于應無意。

“應家二公子已經與謝家訂親了?”素素厚了臉皮問,算是提醒阿爹:應家只是去求娶,應二公子并沒有真的訂親呢,事情還的圈轉的餘地。

蕭恭半晌不語,兩個孩子哪裏知道,應家看上的是謝家那一流世家的實力,根本就是要有意

推脫與皇家的聯姻。如今皇家勢弱,早已不入門閥諸家的眼了。

“我已經把你們兩個的生辰八字送去了應家,他們已經請人去合。”蕭恭咬了牙說了實情,現在是人家挑我們,不是我們挑人家了。還是早早讓兩個小公主知道的好。

素素聽出了弦外之音,“是讓他們合嗎?可……應無意不是不知生辰的嗎?”

應無意是許多年前應大司馬北征時生下的,他娘生他時難産,又被家主婆婆所不容,趕在一個破廟裏,生下他後他娘昏迷了好幾天,所以不知道應無意是具體哪天生的。這事許多人知道,素素也知道。所謂合八字,此時就是明顯在糊弄人。

蕭恭長嘆一聲,“應家這就去把應無意從荊州叫回來,大約也是和無意商量的意思。而且已經和應家說好,這回嫁去的公主,不設公主府,只能是公主去應無意的車騎将軍府安家。”

“中間是誰在做媒,這樣的條件也能答應!”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從偏殿外傳來。不等通報,一個秀麗的身影已經闖了進來。“我家金虎是萬萬不能這樣嫁出去的。”

素素瞟了一眼來人,她是金虎的娘,香蕊夫人。

“這是欺到人頭上來了,我家金虎本就老實。”她把金虎摟在懷裏。

“你聲音輕點,”蕭恭四下看看,他不習慣說話高聲,“做媒的自然是丞相何弼大人。但他也難處。現在北軍就在江對岸了,連營十裏……”蕭恭說不下去。

“那也不能就讓他應家挑挑揀揀。”香蕊夫人雖是不服,但此時聲音卻也小了許多。

“這不都在商量嗎?”

“這哪裏是在商量,不是全由他們說了算嗎?依我看,也不用求着他們,便是北人來了,也不過如此……”

“住嘴!”蕭恭大喝,最近他會突然暴發些脾氣,不比以前凡事随和。

香蕊夫人吓得一抖。

“北帝的檄文你們可曾看了?那上面直寫了,要踏平江南,取南朝兩位公主北還。”

素素眨眨眼,一點也沒覺得奇怪。

蕭素素和蕭金虎都是名世的美女,尤其是素素,那是許多人傳頌的仙女般的人物。也難怪讓北帝垂涎。

“都出去!這事已是這樣定了,應家要哪個就是哪個,不必多言。”

素素轉頭就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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