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紅塵紫陌

三天後,天空中下起雨來,回到建康城的人們只看到了一片焦黑的廢墟。看着天上的雨絲,大家這才想起今天是浴佛節。人間顧不上給佛主過生日,佛主自己過了。

“作孽啊!”有人嘆息。

鄭宮古老的宮殿燒了三天三夜,這一回大火實在燒得厲害,不單單是皇宮,半個建康城都因此廢了,許多人無家可歸,大家全都慌了神。

應璩在家中對着應無畏大發脾氣,“怎麽連個丫頭片子都搞不定?!”

“我哪裏想到那個佛堂有長廊連着宮中所有建築,加上這鄭宮老樹太多,枝杈勾勾連連,一下子燒起來後,想撲都來不及。”

“現在從鄭家遠親中弄來的這個小傀儡放在哪裏合适呢?總不能讓他就住在咱們自己家裏。”

“依我說,連這小東西都用不着,阿爹你自家做了皇帝就行了。”

“你懂什麽!”應璩咆哮,“這天下是說坐就能坐的嗎?”兒子們果然不懂事,還得讓他操心。

旁邊應無恙看着抓摸不着的弟弟應無畏,兀自噗哧噗哧地笑。

“笑什麽,大哥你不知道那丫頭有多瘋,我最後看見她站在牆邊的樣子,像個女鬼似的,眼睛裏都要滴出血來。我以為她會撲過來,把我的心挖去吃掉。”

“看你這膽子,被一個小丫頭吓得!我倒記得萬年公主生得極美,比長公主還美些,不過也許是她那氣質好,嬌憨活潑,實在惹人憐愛,可惜了。”應無恙有些向往地說。

“你都玩過一個公主了,還不知足?我可一個都沒玩上。”應無畏抱怨。

兩個年輕人都笑起來。

“住嘴!”應璩沖兩個兒子大吼。

※ ※ ※

蕭素素醒來的時候也已經是在三天後了,她先是覺得又濕又冷的不舒服。她似乎是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的夢。夢裏到處是帶血的蓮花盛開。一片片的鋪開來,遠遠的鋪向了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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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躺在其中一朵巨大的蓮花中,在一片血海中沉浮,在她頭上的天空中,熊熊烈焰呼呼地舔着滾滾的血海,血與火在她身邊交融,發出巨大刺耳的聲響。濺起的血浪不時的撲上她的身體,血污把她翠色的衣袖染得肮髒不勘。

素素覺得十分難受,于是張開了眼睛。

好生奇怪,她發現自己躺在一片沙灘上。天上在下雨,身下還不時有浪花舔着自己的身體。

她坐了起來,對面是滔滔的江面,身下是灰黃相雜的淺灘。她覺得有些惡心,對着江面嘔了幾口,吐出來的都是黃水。

她當然還記得自己最後點燃了佛堂那些經幡,還記得火苗舔着房梁發出的噼啵聲。她跪在菩薩面前,學着阿母的樣子拼命念佛,帶着一輩子從來沒有過的虔誠。在佛堂門被撞開的一瞬間,着火的房梁砸了下來……

她摸摸自己,身體不像有傷的樣子。仔細看看,粗布衣裳也不是自己常穿的衣裳。她坐在那裏發了一會呆,慢慢爬到水邊,借着青灰的天光看自己的照影。

水中映出的不是蕭素素的臉!

眼前這張臉雖然又是泥又是土 ,但她還是認得出來,眼前看水中倒映的不是南鄭萬年公主那張嬌美容顏,沒有春風霁月,沒有嬌花盛開。但這張臉她也不陌生 ,她曾在南鄭的宮廷中看到過,她主人的名字好像叫……小棗!對!就是小棗,巴掌大的小臉,挂滿了鼻涕眼淚。大大的眼睛無辜的看着人、拿到糖豆時害羞的低垂眼睑。

但現在這張臉上的眼睛……卻不是那怯生生的小棗的眼睛。而是……現要只有這雙眼睛裏有些東西是素素熟悉的,這是曾經的蕭素素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瞳仁中,總藏着些嬌憨頑皮,還有公主的驕傲和敏感聰慧。如今這眼睛裏,還多了些別的東西,讓素素覺得陌生的東西——仇恨,帶着刻骨哀痛的仇恨,這是素素不熟悉的。

如今,所有這一切全都混雜這雙蕭素素的眼睛裏,與小棗那絹繡的小臉全不相配。

素素眨巴一下眼睛,又眨巴一下,最終她把眼睛閉上了。淚水緩緩從眼睛裏流出來,越流越多,最後素素索性放聲大哭。四野寂靜,只有一個瘦小的身影對着滔滔江水,發着抖大聲號啕。

從此後,世上再無萬年公主蕭素素。

白石渎邊,混濁的江水不停的舔着石砌的碼頭。江中萬槳千帆,沿江全是人流。因為建康大火燒去半城,百姓無所依存,飄零流離間,想到溯江而上尋條生路也是常理。

一個瘦小的身影,在人群中擠來擠去。“要熱茶水不?”她挨個向等船的客人問,神情态度都有些說不出的特別。她似乎怕羞,從不擡眼看人。可說話的态度卻又十分的從容。

人們這才發現她手上拎了只包

了蘆圍子的大銅壺。倒有她半個身量大。

“哪來的茶水?”有人問。

小姑娘遠遠一指,“臨江樓的。”

“你這樣跑來跑去的賣茶水,他們給你幾個銅钿?”問的人實在覺得這小姑娘不像是個賣茶水的傭女。

小姑娘低了頭不語。

“你家人呢?看你這樣賣茶水不心疼嗎?”

姑娘的頭越發低下去。

“看樣子沒親人了。這場變故多少人家家破人亡。”有人說。猜測這小姑娘大約也是家中遭了什麽變故。

“那還呆在建康城中幹什麽,不如跟我們去江夏。江夏大碼頭,你這樣漂亮的小姑娘在那種地方能找到飯吃。賣茶水不會有什麽出息的。”

“眼下建康城中,應大司馬搜的緊,凡是和以前舊宮有些關聯的都仔細甄別,誰要說上先帝半個好字也得下大獄。”真奇怪,似乎有人覺察到這小丫頭和宮中有着什麽關聯。

“生得漂亮些的女孩子也被搜去,說是要送與北帝。”

人們七嘴八舌,都覺得建康城呆不得了。

小姑娘聽了一會兒,細聲細氣地試探着說,“我付不起船錢,上不了船。”看樣子她也是願意離開建康城。

“無妨,”有客人說,“會彈琴不?”

小姑娘略一遲疑,搖了搖頭。

“唱曲總會吧。唱采蓮南塘秋就行。”

這個是西州曲,建康城邊那個叫西州的小鎮上姑娘們唱的俚曲。以前宮中有人偷偷傳唱,但因為俚俗,阿母聽到會很生氣。可如今……

小姑娘暗自咬了牙,點點頭,“我會!”

“那就好,你看那些大點的,挂白帆的官船,一家家問過去,他們都要找歌伎呢。”

官般沿江上溯,一、兩個月的行程,還得看天氣好壞。有錢人在江上整日悶着,也要尋些樂子,少不了要女伎吟唱佐酒。如今能唱曲子的女娘倒成了搶手。

小姑娘看了官船發呆。歌伎?

“沒關系,你這樣瘦小……你先和船家說好,只唱曲佐酒不賣身就是了。”有人看出了小姑娘的遲疑,為她出主意。

“不過到了江夏,你這樣的小姑娘遲早還得……”又一個好女子從此要堕入風塵了吧,有人想。

“我要去荊州!”小姑娘咬了牙說。沒人注意到,此時她眼中一朵火色的蓮花乍然一現。

應家、何家,他們所有的人要為他們做過的事付出代價。無論是作為小棗還是蕭素素,都絕不會與他們善罷幹休。而荊州,有個人,那個人遲早會帶着她重回建康。

只不過,從此後一個好女子就要堕入風塵,從高高在上的的公主化身入妓樂行中。落花入泥,天上人間。

但,她還是要去荊州,那個她原本以為十分遙遠的荊州。建康城中甄別得緊,她不得不選擇暫時的離開。而荊州,有仇家的兒子、萬年公主的那個所謂的未婚夫婿——應無意。

應無意,長得醜陋,卻號稱才情極高。甚至被稱為南朝第一才子。彈得一手好琴,人人都評價他:尚清談而性淡泊。聽說他極愛結識有才藝的人物。府中畜養了幾十歌姬舞姬。若是有才藝去投奔他,想來他不會嫌再多一個。

而對眼下的小棗來說,最重要的是:他也是應家人。

這是小棗唯一可以利用的機會。不然以她一介微末,永遠也不會有機會接近仇家。做為蕭素素她已經死過一次,她現在是卑微的小棗,她再沒有牽挂,也沒有了榮辱。

歌姬、舞姬,這是她唯一可以利用的資本。從此後,她注定要在滾滾紅塵中沉浮。

“荊州啊,荊州更遠,”旁邊的人感慨,“不過那是比江夏更大的碼頭,你會有好生意的。”

有人偷偷觑了她兩眼,真是個漂亮小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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