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相逢何處

兩個月後,小棗姑娘已經出現在荊州城的街道上了。

荊州臨江,江水在它古老城牆下打個旋,又東逝而去,卷去無數的物是人非、歷史塵埃。自北帝觑江去後,荊州的防備稍稍放松,街上看到游蕩的兵士就比別的城市多些。

與背井離鄉的幾萬下江人一樣,小棗在荊州也是暫時的浪跡街頭。與其他人不同的是,她不急着謀什麽差事,也從不去牙行盤桓。她只一身素裳,手持牙板。沿着街頭有一句沒一句的賣唱為生。有時在街頭聽人談論起荊州的人物掌故,她連賣唱也省了,只顧踮了腳在一旁聽得入迷。

她生得貌美,又別有一翻讓人流連的氣韻風味。難免惹人注目。有荊州大戶居然慕名而來,重金聘她去府中獻藝。還有那等勾欄瓦舍舞榭歌臺也願意為她一擲千金。

這些小棗都一一婉據。只不過她因此更顯謹慎,更不願擡眼看人了。

“定是落魄的富家千金!”有人這樣說。

小棗聽了,驚出一身冷汗。

這一日,小棗站在荊州城的街頭,看着眼前走過的士兵號衣上的“應”字,瞳孔一縮,好一會兒才漸漸恢複到常态。她左手拿了只破碗,右手中牙板一顫,檀口微啓:“末世多輕薄,驕代好浮華。”聲音低沉而悠遠,如吟如涕,居然有刻骨的傷痛之意。引得路人紛紛則目,這一看之下,有人不免覺得有些驚豔,忍不住又再多看幾眼。

街上走過的兵痞,循聲看見小棗,眼神也不免渙散起來。有人過來在小棗的破碗裏扔下一枚銅錢,然後戲虐的用手去摸小棗的臉。

小棗機敏的向後一跳,躲了過去,然後匆匆鞠上一躬,把破碗伸回對方面前,示意對方可以拿回那枚銅錢。

旁邊的人都讪笑起來,那人窘迫,慌慌張張走開了。

小棗不緊不慢的又打起牙板,繼續唱:“一顧傾城國,千金不足多……”

兩個月的東風,讓荊州城填滿了從下江來的難民。這讓荊州刺史庾季急得直撓頭。“應車騎,你說這可怎麽辦?這些人都是亂民,随時會惹出事來。”

“男的讓他們修江堤,女的都發賣到娼門便是了。”應家三公子應無意此時懶懶地坐在庾季座中唯一一片香簟上。手中拿着半片牛肋大嚼着。

“啊呀,應車騎說笑,我哪裏敢像令尊應大司馬那樣行事,我可害怕那些亂民鬧起來殺入這刺史

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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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管他們飯好了,像菩薩那樣供着,他們會更感謝你。”

“咳,我是認真向應車騎讨計策,休要取笑。應大人說說如何才能騙他們自己回下江去?”

“我爹沒要他們回去。”

“可他們就是下江人啊!”

“那你自去和他們打商量,就說:你們是下江人,應該老老實實呆在下江,不該來荊州。如此說過,看他們走是不走。”

“唉呀!應車騎!”

“安置那些人是你刺史的事,我是武職,只管領荊州兵馬。”應無意看一眼手中啃光的牛骨,随手一扔,站了起來,“我這個下江人該走了,看看從那些新來的下江人中,能不能找到讓我合意的家奴。嗯,說不定我一高興多買幾個,也算是幫你忙了。”應無意儀态從容的彈彈衣擺,沖庾季微微一笑。連告辭的客氣都沒有,便翩然而去。寬衣緩帶,衣袂翻飛,倒似谪仙般的灑落。

應無意這人,惹不論顏面,姿态之風雅,一向勘稱南朝第一風流人物。

他走後,庾季對着仆傭叫:“還不快來收拾,好不容易得了這麽一塊香草簟,用去我五萬錢!這下沾上牛油的污穢,可別弄不幹淨!”

大街之上,應無意放慢了羁辔。如今的荊州城,滿街盡是下江口音,這是他熟悉的鄉音,按理他應該覺得親切。

“兩位南朝最美麗的公主都喪身火海!”他聽到街上有人這麽說。

“聽說是北帝高铿入了宮想對她們行奸。兩位公主寧死不從。”

“不是吧,我怎麽聽說北帝帶了許多南朝美女北歸。內中就有最美的萬年公主。”

“萬年公主死了,這是千真萬确的,有從宮內逃出的內官這麽說。還說那火就是萬年公主點起來的。 ”

“對,還說有人親眼看到公主化為金鳳,從火中沖天而起,在舊宮上空哀鳴三聲後才展翅飛去。”

“怎麽沒燒死高铿那賊人!倒讓他攜了金玉美女得勝北還!”

“噓,聽說此事本無關高铿。”有人壓低了聲音。

“對,看看應璩大司馬現下還在四下捕殺宮中逃出的內官和宮女,大家就心知肚明了。”

應無意急遽勒馬回頭。剛才還切切私語人群,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

他的目光冷泠掃過這些人,他早聽說了建康城中的大火,也知曉那場火的由來。他爹還曾囑咐他,一旦聽到什麽,切不可掉以輕心,必扼之于萌芽。

他知道那根本不可能做到。

讓他覺得有趣的是這些流言,它們如野草般随意滋生。總是能無限的接近真相,又無限的誇大荒誕。讓人很難把握它們的真實程度。

應無意的嘴角泛起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世事總是如此難以捉摸,可他總能從中得到快意。

“大人把我買去吧,我能幹活,會唱歌。”一個小小的身影撲在了他的馬腿前。

“你不想活了!”應無意的随從大聲喝罵!應無意嘴角一抖,那人立刻閉了嘴。

“大人把我買去吧,只要給口飯吃,我什麽活兒能可以幹!”小小的身子餓得有些搖搖晃晃,匍匐在馬前的地上磕了個有些潦草的頭。

“擡起頭來!”應無意溫和的說。

小人兒擡起了頭。

良久,“小棗?”應無意有些驚奇。

對面的小人兒似乎愣了一下,“應大人!”

應無意看着眼前的小丫頭,沒錯,這丫頭他記得,是當年長公主府的捧栉丫頭。可如今,她怎麽會出現在荊州?

應無意看着眼前的小丫頭若有所思。

“大人,我就是小棗,公主府的小棗,”那丫頭機靈,慌忙解說着,撲上來抱住應無意的腿,“大人帶我走吧,給口飯吃就行。”

應無意深凹下去的眼睛眯成了線,俯視着眼皮底下的小人兒,眼光撲朔迷離,讓人看不透。好一會兒,他的嘴角噙出一絲笑意,伸手摸摸小姑娘的頭,“好啊,我車騎府在城南,你跟着我的馬跑,只要在我到後半柱香內能跑到我府中,我就留下你。”

小棗只有一點點的遲疑,很快急切的點了頭。“好!”

應無意的嘴角牽動了一下。

車騎府在荊州城南二十裏遠。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一路緩坡山路,跑起來可不容易。小棗眼看應無意馬缰一帶,那白馬就射出了一箭之遠,慌忙撥腿去追。日頭明晃晃的天上挂着,天上沒有一絲雲彩,地上也沒有點風。就算小棗奮力追趕,可跑出沒多遠還是心跳如鼓,接不上氣了。

“怎樣?跟得上嗎?應無意在前面喊。”

小棗不作聲,呼哧呼哧喘着,腳下不敢放緩。

應無意笑了,繼續縱馬向前。他沒有看到,那小棗的眼睛此時正死死盯着他的背影,那目光中有些不尋常的東西。

小棗跑到車騎府的時候,應無意正斜倚在竹簟上吃着冰水湃過梅汁。他旁邊白玉香爐裏,一支更香只燒了一小半。

“不錯。”應無意贊許。又半眯了眼睛看眼前的小丫頭。

小棗跑得小臉慘白,身上衣衫盡濕,緊緊的貼在瘦小的身上。可她還是努力挺直站着,不肯露出疲憊的模樣。

“這麽能跑,我就留下你吧。”應無意和煦的笑着,“可是你這麽瘦小,能做什麽呢?我可不需要什麽捧栉丫頭。”

“我會唱曲。”小棗說得很急。

“唱曲?”應無意笑了一下,“那會不會撫琴?我喜歡能撫琴的女子。”

小棗的頭搖地飛快。撫琴,小棗再也不敢,應無意聽過她撫琴,她可不能冒險。

“那好吧,就唱個曲讓我聽聽。”

小棗的氣息還不穩,小小的胸脯上下起伏着,開口便唱:“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很俗的曲子。

“停!”應無意又笑了,“果然會唱,很會唱!”想了一下,“我這人很戀舊,看在你當年在長公主府時和我的一面之緣,我也得留下你。至于讓你幹什麽,我還得想想。”

“謝應大人。”小棗躬身想行禮。突然彎了腰到沖到屋外。沒跑出幾步就蹲在地上嘔起來。嘔了半天,吐出來的只有酸水,因為她很久沒有好好吃過東西了。

應無意皺了眉,輕輕叫了一聲:“梅香。”

他叫一聲梅香,跑出來的卻是四個。穿了樣式相似的裙衫,只是顏色依次排成粉、蘭、綠、黃。若再仔細看她們裙上的繡花,則分別是梅蘭竹菊。不錯,她們就是應無意的四個貼身婢子,名字分別就是梅香、蘭香、竹香、菊香。名字起得俗,但四婢在外面卻是名聲響亮。號稱車騎府的四美。小棗在荊州街頭都已經聽得如雷貫耳。

四個婢子顯然意識到新來了一個丫頭,她們一起打量小棗。看她身上濕衣粘身,曲線畢露的模樣,一起皺了眉頭。

“帶她下去洗洗,随便弄身幹淨衣裳給她。她留下了。”

“是!”四個婢子齊聲答應。

“可,她叫什麽呢?”問話的是一身綠衣的竹香,別人都動,她卻倚着門不走,說話時眼睛一轉一轉。

“小棗。”應無意說。

“咦?我以為公子會帶個荷香回來,為什麽竟然是小棗。”這回說話的是黃衣的菊香。

應無意飲了口冰涼的梅汁,“她就叫小棗。”聲音也似冰鎮過一般。

菊香瑟縮了一下,不敢再問。

“好了,”梅香打圓場,“姐妹們快去打發小棗洗浴。”

“衣裳呢?小棗的衣裳用什麽顏色?難不成用棗紅?”又是竹香在問。

“不必,此棗非彼棗,你們別把她弄成和你們一樣就行了。”應無意又換回了和氣又平靜的口吻,但他此話一出,婢子們全都變了臉色,彼此對望一眼,悄悄示意小棗一起退下。

小棗看出應無意和四婢間有些古怪。

小棗臨走向應無意行了一禮,她現在可不敢稍有差池。小棗知道自己現在想報仇很難,她現在缺的是殺人的技能。如今她剛剛接近了應家仇人之一,卻只是把自己置于危險的境地。應無意人看着倒也和氣,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誰有知他翻過臉來是怎樣的情形。蕭素素看錯過人,小棗絕不能再錯。

多觀察、不參與才是她該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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