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家人
謝青寄很快鎮定下來,沒給謝然看出自己的異常,謝然痛得腦花都要被撞散了,哪裏還顧得上觀察謝青寄的反應。
今天是星期六,謝婵不上班,聽見謝然的叫聲就趿拉着拖鞋過來看熱鬧。
謝青寄那一下給謝然疼得龇牙咧嘴,一邊吸氣,一邊簡單告訴謝婵發生了什麽。
謝婵感慨唏噓了幾句,說明天到醫院看看去。她像小時候那樣,撲到兄弟倆的床上。
他們一家人剛搬過來的時候,王雪新為了維持生計,去過報紙印刷廠上夜班,謝婵到了新環境睡不着,碰上打雷的天氣就更害怕,會跑到謝然和謝青寄的房間擠着睡。
那時王雪新還沒霸占他們的單人床,謝婵睡謝然床上,謝然就跑去跟謝青寄擠,姐弟三人聽着雷聲徹夜聊天,直到謝婵困到睡着。
“最近好多人去世,前段時間舅爺死了,現在小馬的爺爺又出這樣的事情,哎……時間過得好快,然然你不知道,那天我們跟媽回老家奔喪,遺體告別的時候我看了一眼,怪吓人的,只要一想到有天媽或者爸也會這樣離開我們,我就有點難受。”
她這番多愁善感的發言讓謝然無可避免地回憶起小馬爺爺幹癟,沒有一絲活力的身體,從心底泛起一絲微妙的冷意。
好在謝青寄及時打斷:“讓媽和爸都按時體檢。”
一提謝文斌,謝然又幸災樂禍地對謝婵提起昨天謝青寄的精彩表現,聽得謝婵目瞪口呆。謝青寄俊秀的臉上顯出一絲懊惱羞憤,叫謝然別說了。
“我也覺得爸還愛着媽媽,每次我一和爸打電話,他都要拐彎抹角地問媽兩句。”
謝婵嘆口氣,她當然是站在王雪新這邊,有些生氣道:“不過他們也過不下去,有時候我看着爸那樣都有點不耐煩,就現在這樣挺好的,而且我覺得爸這個人很沒有擔當,居然在小謝過生日的那天跟媽離婚……他根本一點都不在乎我們,有哪個爸爸會在孩子過生日的時候幹出這樣的事情。”
謝然咳嗽一聲,用一種很不高明的手段打斷。
謝婵面色一變,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懊惱愧疚地看着謝青寄。
謝青寄平靜道:“沒事,我早就不介意了。”
他從床上爬起來往外走,說去刷牙洗臉,姐弟倆在他背後交換個眼色,謝然再一次幸災樂禍:“說錯話了吧。”
謝婵輕輕踢他一腳,謝然裝模作樣地還手,給謝婵打着玩。
王雪新和謝文斌在謝青寄過兩歲生日當天領了離婚證。
二人一大早就出去,謝婵和謝然都以為他們買蛋糕去了,在家翹首以盼地等着,結果王雪新一個人回來。
她頭發有點亂,眼睛也紅紅的,把自己關在廚房裏,刷昨天吃剩下的碗。
謝婵抱着兩歲的謝青寄,問她爸爸去哪裏了,怎麽不回家。
王雪新沒有回頭,伴着水流聲,利落地往擦布上倒洗潔精。
她說你爸去峨眉山出家了。
年幼的謝婵哦了一聲,高興道:“太好啦,爸爸終于實現心願啦!”
十幾分鐘就能刷完的碗,王雪新在廚房呆了兩個小時才出來。她接過謝婵懷裏的謝青寄,在兒子額頭愧疚地親吻,說他們得從這個家搬出來了。
謝然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正是貓嫌狗厭的年紀,只要能換個地方住就傻高興。
連着四年,他們都沒有再見過謝文斌。只偶爾從親戚口中聽說,他們老爸在離婚之後直接去北京跟人學着寫劇本去了。等到謝青寄稍微大些,有年過生日的時候問王雪新,他爸呢,他想和爸爸一起過生日。
王雪新的回答再次升級,說你爸挑水的時候被猴子推下山,摔死了。
六歲的謝青寄盯着王雪新看了一會兒,突然放聲大哭,把旁邊啃梨的謝然吓一跳,梨渣嗆進喉嚨眼裏,咳得驚天動地。
“你騙人,你去年告訴我他在山上撞鐘被雷劈死了,我不過生日了,反正許願也不會實現,為什麽我許願爸爸回來爸爸卻不回家,我不相信你了我要我爸,為什麽別人都有爸爸你要跟我爸離婚。”
王雪新氣得嘴皮子都在抖,揚起手,狠狠拍在謝青寄肉乎乎的屁股上。謝青寄哭得更兇,謝婵也被吓到,許是想到這些年沒有父親在身邊被同學們欺負的心酸,也跟着一起掉眼淚。
一片雞飛狗跳中,二人的哭聲夾雜着謝然那個混小子的咳嗽,王雪新背過身,流着眼淚拍謝然的背,讓他把梨渣咳出來。
那是謝青寄從小到大第一次挨打,這一巴掌打到謝青寄心裏去,從此以後再也不肯過生日,即便勉強陪着家人下館子慶祝,也從不吹蠟燭許願。
刷完牙洗完臉,謝青寄端着兩碗粥進來,謝婵圍上去,像小時候那樣圈着弟弟的脖子晃來晃去。
“姐姐錯了,別難過,我去做媽的思想工作,争取叫爸今年可以陪你一起過生日好嗎?”
謝青寄手裏的碗一個遞給她,一個遞給謝然,叫他們先吃飯再說,不在意道:“真沒生氣,再說了,我也不過生日。”
謝然不知想起什麽,拿勺子的手一頓,很快又若無其事。
謝婵沒發覺謝然的異常,又接着剛才的話題繼續。
兄弟二人各執己見,謝青寄一反常态,覺得他爸就像謝婵說得那樣,十分沒有擔當。謝然則做起和事佬,說叫爸媽順其自然,他們當兒女的誰也不要插手,也不要這樣說爸爸。
謝婵則是個沒有主見的牆頭草,被謝青寄和謝然同時說服,覺得他們都很有道理。
她的脾氣就是這樣,往好聽裏說叫随和溫柔,往難聽裏說就是沒有主見,好像誰都可以拿捏欺負她。
謝婵剛進入現在這個工作單位的時候,被一群老員工欺負,總是把自己不想做的任務丢給她。
她知道自己被欺負了,想着多一日不如少一事,從沒有抱怨過,後來被謝然知道,讓小馬帶着一群人去接謝婵下班。
一群黑衣紋身壯漢排成一排站在公司門口,看見謝婵出來就一臉嚴肅地向她走去。謝婵瞬間想起以前被接“放學”的經歷,吓得拉着同事低頭就走,以小馬為首的黑衣壯漢們當着十幾個同事的面整齊劃一地沖謝婵鞠躬,在謝婵花容失色的哆嗦下铿锵有力地喊着大姐好!
從此以後謝婵在單位裏再也沒被迫做過分外的事情。
提起過去,姐弟三人忍不住笑作一團。謝婵一手一個弟弟摟在懷裏,揉他們的頭發,連謝青寄這喜怒不形于色地都被姐姐逗笑,更別說謝然。
謝婵突然看着謝然,溫柔道:“有開心一點,輕松一點嗎?”
謝然一愣,很快明白謝婵口中的意思,掩飾道:“我哪有什麽不開心的。”
“你是不是被小馬的爺爺吓到了?從回來臉色就不好,我之前看‘挪威的森林’,裏面有這樣一句話,‘死不是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與之永存’。然然,大家都會有這麽一天的,不要去想以後注定會發生的事情。”
她摟着謝然的肩膀,用那股女性與生俱來的平靜包容,溫柔地看着從回來起就不對勁的弟弟。
“你還有我和小謝啊,我們是一家人,真到那一天的時候,至少身邊還有家人陪着,不會一人孤獨地面對死亡。”
她又突然哈哈笑道:“對了,你知道嗎,網上都在傳2012年,就是今年十二月底是世界末日,大家都要一起死。”
謝婵總是這樣充滿天馬行空的奇思妙想,就像一個長不大的小女孩兒。
謝然嗤笑道:“假的。”
這一刻謝然終于敢于正視小馬爺爺在瀕臨死亡時,那枯萎的面貌在瞬間給他帶來的震撼與恐懼。
可謝婵不知道的是,謝然已經獨自經歷過一次死亡。
他一個人站在海邊,聽海浪,聞海風鹹鹹的味道,最後縱身一躍結束三十歲的生命。
他們是一家人,可王雪新死的時候是一個人,謝婵死的時候也是一個人,謝然一死,如果那個世界還繼續存在,連謝青寄都是一個人了。
他從不覺得獨自面臨死亡有什麽可怕,他只不過是,把這些最愛之人的經歷,都體會一遍罷了。
謝然看着一無所知的姐姐,突然喉頭發緊發澀,就在他不知道要說些什麽的時候,謝青寄突然道:“換個話題吧,你和姐夫怎麽樣了?”
“什麽姐夫啊,還沒結婚呢不許叫。”謝婵又羞澀地笑起來,她猛地想起什麽,看向謝然:“對了,你和思博是不是認識?他那天從我們家走後跟我打聽你來着。”
謝婵的話猶如當頭棒喝,話音落地的一瞬間讓謝然頭皮發麻,心跳快得似要躍出胸腔。
他維持着被姐姐摟住的動作,表情不變,實際上手心已經出了一層汗。謝婵此刻的臉和上輩子死前的一幕交疊在一起,她被從搶救室推出,頭上蒙着白色的單子,謝然一點點掀開,看到姐姐毫無血色的面容。
他的姐夫唐思博從一旁撲上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謝然沒有流一滴眼淚,他面無表情地抓起唐思博,一拳揍了上去,又被謝青寄給拖開。
謝青寄突然起身,收拾起謝婵和謝然吃剩下的碗,拿到外面水池裏去。
屋子裏只剩下姐弟二人。
謝然故作鎮定:“嗯,以前一個高中的,但不熟,就,就一起打過籃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