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發芽
謝婵“哦”了聲,沒再說什麽。
謝然忍不住問:“他還說什麽了?”
“沒什麽啊,就說看着你有點眼熟,好像是學弟。”謝婵沒有把謝然的異常放在心上,她拉着弟弟的手,又繼續道:“你最近真的好奇怪,家也不回,都跟躲着我們似的,跟媽又吵架了?”
謝然搖頭,出了一身的汗又在瞬間冷下,緊緊扒着他的背,迫使他從剛才的姐弟溫情中清醒出來,在心中一遍遍提醒自己:該走了,得離他們遠些。
他站起身,說還有事要辦,謝婵有些沮喪掃興:“你怎麽這麽忙啊,今天是周末,我們好久都沒有一家人一起吃飯了,你晚上辦完事情回家好嗎?”謝然含糊地回應着,路過廚房,看到謝青寄在刷碗,他趕在謝青寄回頭前邁出家門,沒有給謝婵一個準話。
“然然……”
謝婵追出去,謝然越走越快,不敢回頭看失落的姐姐。
出租車一路載着謝然來到大哥最常出沒的場子,門口的小弟告訴他大哥還沒到,大嫂單位團建走不開,大哥給女兒開家長會去了。
謝然在辦公室裏面等了一會兒,才看到大哥頂着一臉被罵後的憋屈走進來。
這是一種參加過家長會後獨有的表情,每次王雪新給謝然開過家長會,回到家就是這副被罵傻了的樣子。
女兒的小書包被他甩到肩膀上,襯得異常違和。他語氣随意地跟謝然打着招呼,仿佛上次見面讓人把謝然打個半死的命令不是他下的一樣。
大哥的女兒穿着小裙子小皮鞋跟在身後,對着大哥一指,說她想吃麥當勞,不讓她吃她就回家告狀說爸爸今天又抽煙。
大哥敢怒不敢言,讓手下帶女兒去吃麥當勞。
“真是被慣得不像話,還會威脅人了。”大哥一邊說着,一邊摸出根煙咬在嘴裏,謝然識趣地摸出打火機湊上前,笑道:“我弟也不讓我抽煙。”
大哥擡頭看他,單眼皮下藏着見多識廣後,對人下意識的審視琢磨。
他笑了笑:“我可是老婆不讓吸,呵呵,你弟,你弟是你老婆?”不等謝然回答,他又痛罵出聲,憋屈道:“操,要不是去給她開家長會,我能愁得吸煙嗎,你是沒看見,老子被那個剛大學畢業的班主任兇成什麽樣子,你說現在的小學生怎麽就不好好寫作業呢……哎,發愁!”
謝然坐在一旁沒說話,大哥一根煙抽完,才問謝然今天來做什麽。謝然實話實說,将小馬的想法如實相告。
大哥聽完沒說什麽,又點上根煙,第二根煙抽完,提了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小馬為什麽不來自己說,第二個問題是謝然要跟着一起走嗎?
“小馬現在估計去哪裏的心情都沒有,只想守在他爺爺病床前面。”謝然一頓,又補充道:“我不走。”
一聽謝然不走,大哥緊鎖的眉頭才舒展開,直截了當道:“你想走也沒事,這有幾個人還欠着我錢,你去處理一下,處理完了,随你跟小馬怎麽折騰。”
謝然沒吭聲。大哥又突然哈哈大笑,有些喜怒無常,打趣道:“騙你的,一般說幹完最後一票金盆洗手的人,都會死得很慘,八點檔嘛,我知道,你嫂子經常看。”
他捏着謝然的肩膀。
“我這來去自由,絕不強求,你們倆不欠我錢,跟其他人不一樣。上次教訓你和小馬,別往心裏去,那是因為你們替我做事,我讓你們賺錢,就得守規矩,不然這麽多人我也沒辦法管了。你管的那幾個場子我一時半會找不到人,你還得替我看着,等我找到人,你想走随時可以走,以後做生意有要幫忙的地方,盡管說一聲,還是朋友。”
謝然啞然失笑:“我真沒想走。”
他本就活不長,是否離開這裏對他來說沒什麽意義。
大哥笑着打量謝然幾眼,沒再吭聲,二人誰都不把對方的恭維客套話當真。他嘟囔着讓謝然過來幫忙看看老師留的家庭作業是怎麽回事,他怎麽看不明白。
謝然耐心地替小學生檢查作業,大哥想起什麽,從抽屜裏掏出個存折推到謝然面前。
謝然認出這個存折是他給老喬的那個,打開一看,給出去時是多少,現在賬面上就還是多少,老喬一分錢都沒動。
大哥解釋道:“他來我這裏做會計,人我留着有用,利息不用給了,本金可以慢慢還。”
謝然明白過來,老喬選擇和上輩子一模一樣的老路。
“今天他在嗎?我去打個招呼。”
大哥一指隔壁,謝然走進去,看見一個锃亮的腦瓜子,頓時覺得熟悉無比,大叫一聲:“老喬!”
對着賬本打瞌睡的老喬吓得一哆嗦,見來人是謝然,又高興起來,他局促地站起,面見領導似的沖謝然鞠躬。
謝然也不客氣,上來就摸人腦門,驚訝道:“你頭發怎麽掉這麽多?”
老喬腼腆地摸着頭,小聲道:“沒事,沒事……存折收到了?”見謝然點頭,他又感慨地嗨了一聲,喃喃自語道:“想了想還是不能逃跑,閨女還在旁邊看着呢,不能讓她一輩子跟着我東躲西藏。”
謝然表情不變,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疑惑道:“什麽逃跑?你那天不是在整理衣服嗎?”
老喬一怔,見謝然意味深長地看着自己,很快反應過來,感激地看着他,突然手忙腳亂起來。
他摘下眼鏡抹着濕潤的眼眶,吸着鼻子道:“你晚上有空嗎?我請你吃個飯吧,把你弟弟也叫上。”
“這幾天可不行,”謝然遺憾搖頭:“小馬的爺爺摔了一跤躺在醫院裏,差點沒救過來,醫生不讓出院,我得去陪夜。”
“……小馬?就,就是胳膊上有紋身,頭發很短的那個嗎?他,他那天……”
老喬的神色突然變得很奇怪。
提起小馬,他眼裏有種畏怯,但又有些不可忽視的激動戰栗,嘴角的肌肉怪異地抽搐着。
謝然瞄了眼老喬發抖的手,知道他一定是想起那天被小馬羞辱,在陰莖上寫字的事情。他無法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勸老喬大度,更說不出叫他不要跟小馬計較之類的話,他知道小馬做得過分,可也知道小馬本性并不壞。
謝然又安慰老喬幾句,轉身往外走時回頭一看,老喬還站在原地。
他的手緊緊攥着,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照進來,整個人忽明忽暗,臉上的表情是謝然上輩子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壓抑隐忍。
走到大門口時,老喬追上來,他抓着公文包,抹着額頭的汗,緊張道:“我,我跟你一起去吧,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以後低頭不見擡頭見,總不能一直跟仇人似的,正好我認識一個很有經驗的護工可以幫忙。”
謝然盯着老喬看了一會兒,老喬更加緊張,誰知謝然只是認真道:“回頭我叫小馬給你道個歉。”
二人沒再說話,恰好到小喬放學的時間,索性就接上她一起去。
謝然在出租車上接到謝青寄打來的電話,說姐姐問他晚上還要不要回家吃飯。謝然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見旁邊的老喬對司機說下個路口轉彎,電話裏的謝青寄聽到,問謝然是誰在講話。
“老喬,就女兒被你帶出去吃飯的那個,現在是我同事了,他和我一起去醫院看看小馬的爺爺,晚上我就不回家了,我在醫院陪夜。”
謝然挂斷電話,老喬接上女兒,出租車又往醫院開。
馬爺爺比剛從搶救室推出來時還要憔悴,臉色已經開始發青,眉宇間有股死人才有的郁色。老爺子已經醒來,就是暫時說不出話,只能眨眼睛,看見謝然還能認出人,沖他勉強笑了笑。
謝然湊上去問好,小馬起身,看到後面跟着的老喬,露出幾分意外神色。
老喬先一步上前,他還不知道小馬已經退出的事情,拘謹道:“以後大家都是同事了,聽謝然說你爺爺這邊需要護工,正好我認識一個,打折估計有點困難,但好歹是熟人,不會不盡心。”
小馬低着頭沒吭聲,過了半晌,哽咽着嗯了一聲,說謝謝。
謝然假裝沒注意到二人之間的變化,看到小喬直勾勾地站在旁邊,一臉茫然地看着小馬的爺爺。
他順着小喬的視線看過去,原來是臨時護工在給小馬的爺爺換褲子擦屁股。
老人雙腿大敞着,生死關頭走一遭後再顧不得羞恥,麻木地躺在床上任人擺弄,兩條大腿像随意支起來的柴火棍,在外面松松垮垮地裹着層皮肉,兜住裏面的血管和肉塊。
女護工見怪不怪,毫無波瀾地把老人褲子脫下,麻木地拎起他腿間瑟縮垂軟的陰莖擦拭上面的污漬,也不管旁邊是否有人會看到,仿佛人一老,活力沒了,尊嚴也沒了。
謝然剛想把小喬拉開,卻有人比他更快,從後面輕輕捂住小喬的雙眼。
謝然轉頭一看,居然是謝青寄。
謝青寄臉上的平靜淡然,與醫院這個傷心之地顯得格格不入。
他一來,謝然眼裏就沒有別的人了。
小喬靜了靜,突然問道:“爺爺的褲子也被人扒光了,為什麽沒有人往他屁股上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