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再見

兄弟倆人聽見這句話,各自臉色都變了變,謝然下意識朝老喬看過去,好在他的注意力都在和小馬介紹護工上,沒有聽到小喬這句語出驚人的質問。

謝青寄蹲下,和小喬平視,低聲同她商量:“這句話能不能以後不要對着你爸爸說,他聽到可能會傷心。”

小喬略一思索,懵懂點頭。

人一多,護士就來趕人,衆人把拎來的水果和八寶粥交給小馬的媽媽後就往外走。

小馬愁眉不展,老喬十分局促,尴尬得手腳怎麽放都不舒服,只有小喬一臉滿足,高興地看着謝青寄,親熱地抱着他的大腿。

小喬“哥哥”、“哥哥”地喊:“你怎麽來了。”

謝然跟着道:“是啊,你怎麽來了。”

謝青寄一把抱起小喬,随口道:“姐早上說過的,說要來看看,你忘了?她走不開,就讓我過來。”

謝然沒再多想,推着謝青寄往遠處走,讓小馬和老喬單獨說話。他們遠遠地站着,看見小馬嘴巴開開合合,隐約聽到小馬的聲音:“我那天真的不知道你女兒在桌子下面藏着。”

老喬臉上一會兒青一會兒紫,最後小馬給他鞠了個躬。

謝青寄看着老喬出神,不知在想什麽。

小喬突然摸摸謝然的手指頭,嫩聲嫩氣道:“叔叔,爺爺生病了嗎?”

謝然一言難盡,神色複雜地看着小喬,一指謝青寄,郁悶道:“你管他喊哥哥,為什麽喊我叔叔?”

小喬十分有眼色,立刻脆生生地改口叫哥,謝然滿意地把她接過來抱在懷裏。

“爺爺年紀大了,年紀大的人都需要我們好好愛護,你小馬哥哥沒有照顧好他的爺爺,爺爺就生病了,如果病治不好的話,爺爺就會去世。”

“人去世以後會去哪裏?”

“——會去海裏。”

“——會變成天上的星星。”

謝青寄和謝然同時開口,小喬不信任地看着他們,不高興道:“你們怎麽說的不一樣啊。”

謝然笑了笑,又繼續道:“會去海裏,随着海水流向世界各地,這樣不管親人去哪裏,他們都可以看到。”

小喬刨根問底,說在海裏生活渴了餓了怎麽辦,謝然故意道:“渴了就張嘴喝海水,餓了就吃魚,你看過《海底總動員》嗎?裏面的小醜魚尼莫就特別好吃,我一口氣能吃十個,咬在嘴裏嘎吱嘎吱響。”

眼見着往暗黑童話的方向發展,小喬不願意了,生氣道:“你騙人,你又沒有死過,你怎麽知道它好吃!”

謝然還要繼續逗,謝青寄終于聽不下去了。

他臉色看起來不是太好,是真的有些生氣,沉聲道:“你在胡說什麽,別說了。”

謝然果然不說了,謝青寄這副神情,讓他想起那個早上,他讓謝青寄過來親親他,謝青寄也是這樣沉着臉,讓他別說了。

老喬和小馬終于結束談話,老喬緊緊抓住公文包,腼腆地看着謝然,不好意思地摸着腦門,意思是已經和小馬冰釋前嫌,不會再叫謝然為難。

幾個人找地方吃了晚飯,在飯店門口道別,謝然則跟着小馬回到醫院,陪他守夜。

小馬的爺爺在兩個禮拜後出院,回家中靜養,老喬找的男護工十分靠譜,第二天就到位上崗。

那一跤摔沒了老人家半條命,整日昏昏沉沉,只能發出些無意義的單音節。謝然每次去的時候,都看到他躺在床上,眼皮無力地耷拉下來,無法通過他半合的眼縫去判斷這個人是醒了還是睡了,偶爾清醒,也會“啊啊”叫着找小馬,看到小馬,才會費力地提起嘴角,沖小馬笑笑。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謝然幾乎是住到小馬家一樣,日夜陪他一起守着,小馬開始變得安分內斂,除了每日出去替他媽買菜,剩下哪裏都不去。

謝然懷疑是否記憶出現差錯,是不是那天小馬搶着去扶他爺爺的時候把自己也給摔了,因為他幾乎是變成另外一個人。

小時候是爺爺給小馬講故事,現在講故事的人變成了小馬,躺在床上入睡的人是爺爺。

謝然站在門邊并不打擾,安靜地看着小馬用粗短的手指頭費勁地去撚書頁,聽不到爺爺的呼吸聲時,小馬就會擡頭看看。有時還會把手指頭伸到爺爺鼻子下頭,過幾秒又松口氣,繼續念,可低頭時眼睛卻紅了,他粗短的手指就開始抹自己的眼睛。

爺爺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

謝然突然有種預感,可能自己和小馬都不用死了。

小馬爺爺快要去世的消息在一夜間,如插了翅膀般飛滿整個小區,大家夥都沒有明說,看向小馬的眼神卻帶着同情理解,以及一種站着說話不腰疼的憐憫。小馬壓制着怒火,想吼上一句人還沒死呢,可卻知道大家也是出于善心,他被這些并不被當事人接納的善意所壓得喘不過氣。

幾天後的晚上, 王雪新帶着謝婵和謝青寄過來,見了小馬的爺爺最後一面,兩個媽媽去卧室裏說話,商量着怎麽操辦後事,靈棚搭在哪裏。

謝婵進去陪着小馬,她二十四歲的年紀,卻是十四歲的心态,沒有經歷過生死,最大的煩惱就是爸媽離婚,可連這些似乎也沒有影響過她。

她用自己的溫柔包容,默默陪在小馬身邊,像摸貓貓狗狗一樣,摸着小馬寬厚的肩膀和脊背。

謝然和謝青寄相對無言地坐在客廳,看着小馬在謝婵的安撫陪伴下,拉着爺爺的手無聲流淚。

他一直把這場意外歸咎在自己身上,更懊惱先前對親人的混賬态度,謝然對他那種揮之不去的愧疚感同身受,看見小馬就會聯想到跳海前的自己。

馬爺爺從昏迷中醒來,連提嘴角的力氣都沒有,只半睜眼,睫毛顫了顫。

謝然在這一瞬間感嘆命運的奇妙,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想要時刻監督着小馬的動态替他去死,他就不會在買麥當勞的時候給小馬打電話;如果不是他的阻止,小馬就會拿着棒球棍坐上面包車。

是他的臨時阻攔,導致小馬沒能走成,恰好被來找他的爺爺看到,否則老人家看不到小馬,可能會被認識的人送回家,避免掉這場意外。

小馬沒被爺爺攔住,會繼續追債,謝然會繼續跟着小馬。

死掉的人可能是小馬,也可能是謝然,總之不該是活到三年後的馬爺爺。

因為謝然清楚地記得,2015年的時候,馬阿姨在家門前擺了靈棚,王雪新沒去,因為當年馬阿姨一口咬定是謝然害死小馬,該死的是謝然,她不再和王雪新有所來往,因此王雪新失去了她邁入五十歲以後,唯一能對着說實話的朋友。

王雪新和馬阿姨從卧室中走出,兩人眼睛都紅紅的,顯然是哭過。

臨走前,王雪新對謝然道:“你今晚還住這裏?”

“是,小馬的爺爺情況不太好……到時候可能會需要人手,我得陪着小馬。”

王雪新點點頭,欲言又止,叫謝婵和謝青寄先回家,他說有話要對謝然說。

謝青寄往這邊看上一眼,拉着謝婵走了。

謝然突然緊張起來,上一次王雪新說她有話要說的時候,還是被她發現自己和謝青寄的關系。她讓謝青寄先走,說有話要說,謝青寄點頭,卻又繞回來,在王雪新要給謝然一巴掌的時候擡手攔住了。

王雪新鐵青着臉回頭,本該落在謝然臉上的巴掌落在謝青寄臉上。

那是謝青寄長那麽大,第二次挨打。

“然然……”

謝然回神。

“我不知道你最近怎麽了,一直不回家,還躲着我們,以前你經常跟媽吵架,不回家也就算了。”王雪新眼睛又紅起來,難得示弱:“可是前一段時間不都,不都……哎,你有時間多回家看看。”

謝然一頓,靜了很久,才故作淡定道:“知道了,最近太忙,會回去的。”

他把王雪新哄走,送上出租車。司機踩腳油門把車轟出去,王雪新半張臉露在車窗外,伸着脖子去看謝然,兩人沒好上兩三分鐘,王雪新的暴脾氣又壓不住了,對着謝然吼道:“起風了!你多穿點!穿那麽少凍死你算了!”

“知道知道,媽你把頭縮回去,不安全!”

謝然哭笑不得,摸着手腕上家人給他求來的,保佑他長命百歲的佛珠,想起小馬爺爺躺在床上毫無生氣的面容。那一刻謝然扪心自問,他還敢像之前一樣毫無留戀,無所顧忌地找死嗎?他手臂一陣不舒服,低頭一看竟起了一胳膊雞皮疙瘩,真跟王雪新說得一樣,起風了。

謝然轉身回屋。

幾天後,小馬的爺爺在睡夢中去世,小馬早上去喂爺爺喝粥,怎麽叫也叫不醒,手放在鼻子下一摸,才知道人沒了。

謝然沒死成,小馬也不知道自己逃過一劫。

這位臨死前還惦記着給孫子五毛錢的老人,在命運的安排下,死在了和小馬上輩子去世時,相同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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