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露餡
王雪新沒注意到這略微詭異的氛圍,沖謝然問道:“怎麽不早說啊,你們原來一個高中的?熟嗎?”
唐思博正要開口,謝然搶先一步解釋:“就那樣吧,沒見過幾次。”
唐思博一愣,很快反應過來,順着謝然的意思點頭。他挨着謝婵坐下,接過王雪新遞來的菜單,見他們早就點好,很有眼色地象征性多點道涼菜。
服務員進來上菜,唐思博知道今日的主角是謝青寄,像大哥哥般和他搭話,詢問他的高三生活。
謝青寄表情淡淡的,看過唐思博一眼後就把目光挪開。
“還行。”
謝青寄給謝婵和王雪新夾菜,唐思博十分不見外,又接着問道:“快要高考了,緊張嗎?”
謝青寄動作一頓,繼而莫名其妙地擡頭,一向斯文客氣的他突然暴露出一絲難得的無禮。只見他有些不悅,壓低的眉頭下是掩飾不住的厭煩,十分不給面子:“還有小半年,有什麽可緊張的。”
唐思博一怔,悻悻地低下頭,不知女朋友弟弟的敵意從何而來。王雪新責備地看了眼謝青寄,解圍道:“他最近有個考試,壓力太大了。”
“理解,理解。”
唐思博掩飾般摘下眼鏡,擦拭着一塵不染的鏡片以緩解尴尬。謝婵看出些不對勁,給謝然使着眼色求救。謝然只好硬着頭皮對謝青寄道:“我看門口水箱裏的魚不錯,你過來跟我去挑一條加個菜。”
他一摸謝青寄的肩膀,後者就聽話地跟在他身後。
門一關,唐思博幾乎是不易察覺地松了口氣,他有點難堪,心想是不是自己太過心急說話越界?然而又實在琢磨不出和想要女友親弟弟搞好關系有什麽錯,到底哪裏惹到僅僅是第二次見面的謝青寄。
謝然彎腰在水箱面前觀察,看着裏面一條條肚肥鱗亮的大鲢魚艱難地在水裏游開,老板灑把魚食,它們就争先恐後地圍上去,魚嘴一張一合,又翻着尾巴入水。
“姐夫是你叫過來的?”謝青寄突然開口。
“老板,就這條吧,做清蒸的,魚眼珠子留一下我弟高考生天天看書費眼。”
謝然注視着老板的網子往裏一紮,将他挑的魚撈出送入後廚,才不急不慢地起身,看了眼謝青寄,笑道:“不是我叫的,估計是媽吧,她就愛搞這些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謝青寄冷漠地看着水箱,他長長的睫毛垂下,不說話的時候總是有股受委屈後不易屈服的倔勁兒。
“他們又沒結婚,你怎麽也姐夫姐夫地叫。”謝然笑着調侃,謝青寄沒吭聲,轉身要往包廂裏走,謝然卻在後面一把拉住他。
他情急之中拉住弟弟的手腕,謝青寄一怔,回頭看着他。謝然又觸電般松手,他無奈地摸着眉毛,苦惱卻認真道:“謝婵她……很在意唐思博,我們都有分寸一點,今天是你過生…算了,別在意他。”
他這話說得匪夷所思叫人摸不着頭腦,聽起來倒不像是在勸說出言不遜的謝青寄。
謝青寄盯着謝然看了會兒,才把頭一點,聽不出什麽情緒道:“知道了。”
二人一前一後回包廂,一頓飯吃得有驚無險,謝青寄果然沒再給唐思博難堪。
這個未來姐夫碰壁後也十分懂事,不再沒話找話。倒是王雪新有些後悔,她不應該自作主張把唐思博給喊過來。
多加的那條魚還是沒有吃完,死不瞑目地躺在盤子裏,露出個裹滿蔥姜蒜的魚腹,呆愣的魚眼珠子在謝然的交代下被特意留着,謝青寄說什麽也不肯吃。
散席之後,衆人站在飯店門口,謝青寄是下課後直接過來,身上還背着個沉甸甸的書包。
唐思博謹慎道:“太晚了不好打車,正好我開車來的,送你們回去吧?”
他下意識看了眼謝然,在這場貌合神離的聚會中,他曾無數次偷偷看向謝然,帶着心虛懷疑,還有他自己都未曾發現的焦慮。
可謝然一次都沒有回應過他。
謝然全當沒看見,語氣自然道:“媽你坐他車回去吧,我跟小謝走走,找個還開着的商店,進去給他買個生日禮物。”
說罷,不顧謝青寄的反應,摟着他的肩膀轉身走了。
謝婵在他們身後失落道:“晚上這麽冷,一起回去吧。”
謝然假裝沒聽到,謝青寄也沉默不語。晚上的風一吹,凍得謝然耳尖通紅,他的手虛虛搭在弟弟的肩膀上,心想兄弟之間這樣勾肩搭背是正常挑不出毛病的吧?
而謝青寄也不知出于何種原因,任由謝然這樣搭着。
小城市的好處就是走到哪裏都是人,走到哪裏都熱鬧。二人穿過一個生意正紅火的路邊攤,謝然突然提議:“我剛好像沒吃飽。”他嘴上說着沒吃飽,然而也只跟老板買了一根火腿腸,還不讓老板給他烤,外面紅色的皮一剝,放在嘴裏咬上一小口,慢吞吞地嚼着。
“最近在學校裏怎麽樣?”
“挺好。”
“你該考高了,可別早戀啊。”
謝青寄看他一眼,搖頭道:“沒有。”
“那有人追你嗎?”
謝青寄終于不耐煩了,冷冷地看着謝然,質問道:“你什麽意思。”
他今晚似乎格外暴躁,謝然卻毫不在意。他把半截火腿腸揣兜裏,四下一看,找到那條記憶中的分岔路,暗自祈禱千萬不要記錯,不然他給謝青寄的生日禮物就要泡湯。
“就是問問,早戀也沒事,我們走小路吧,回家快一點,凍死了。”
二人走上小路,謝然又繼續道:“我支持你早戀啊,試着跟更多不同的人接觸……別耽誤學習就行,也別讓媽知道。”
他語氣輕松帶着笑意,心中卻十分苦澀,沒人能眼睜睜看着自己喜歡的人去和別人談戀愛、接吻、上床。但謝然重活一世,他想明白了,放棄一份扭曲畸形的愛意怎麽能叫犧牲,他只是把一切錯誤矯正回正确的軌道罷了。
謝青寄停下腳步,謝然也跟着停下。
謝青寄利用身高優勢,目光微微向下,盯着謝然看,他薄唇一抿,顯得薄情寡義,然而問出的話卻很八卦。
“你要聽媽的話去相親?”
謝然頓了頓,看不太懂謝青寄此時的眼神,但他平靜地直認不諱道:“為什麽不呢。”
“我現在開始自己做生意,成家立業這個詞你聽過嗎,開始立業了,就想要成家,不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嗎。”
謝然故作鎮定,繼續往前走,憑借着記憶四下尋找。
小巷子的角落裏總是堆滿廢棄紙箱和來不及收走的垃圾,經常有流浪動物聚集在這裏。他隐約記得,應該就在下個路口,那個路口長着一顆槐樹,夏天一到,樹上開滿槐花。日子最難的時候,王雪新會為了省下一兩塊的菜錢,來樹下摘槐花,拌着面粉蒸熟了吃。
小時候的謝然捧着一手槐花過去,得意洋洋地放到謝婵手裏。謝婵正高興着,打開手一看,一個半截小指長的大青蟲蠕動在花瓣上,吓得她尖叫一聲抛開,槐花洋洋灑灑,香氣落滿他們的院子。
每到這個時候,小小的謝青寄就會義正言辭,板着肉呼呼的臉,叫謝然不要欺負姐姐。
遠處有人騎着自行車過來,車燈一晃,謝然才從記憶中回神,擡頭一看,見是小區裏隔壁樓的大爺,正笑着和他們打招呼:“謝然,你們倆這是去哪兒啦,怎麽才回家?”
謝然擡手和他打招呼。
大爺騎着自行車呼啦啦地路過,瞥了兄弟倆一眼,沒人知道這對上過床的親兄弟正給彼此揣測出一個乏善可陳,中規中矩的未來。
更沒人知道謝然這樣桀骜不馴的人曾對着弟弟說“讓讓你。”也沒人能想象得出謝青寄這樣一個正經刻板的人,曾在與母親和長姐一牆之隔的地方,單手拖着哥哥的腰,把他按在自己身下。
謝然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嘆出。
“剛才說哪兒了?對了,有機會談個戀愛,男女都行,別天天死讀書,你得人生經歷豐富點…”他強迫自己從謝青寄身上挪開視線,搜尋着暗處的紙箱,想要看見某個久別的身影。
“你是想說,多點人生經歷,就能知道一夜情其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嗎。”
謝青寄平靜地看着謝然:“你原來是這樣想的嗎?所以你已經放下一切,準備往前看了嗎。”
謝然一愣,在心裏“我靠”一聲,他沒這麽說,他也沒這樣想。
但又有一個聲音立刻反駁:他這樣勸謝青寄去嘗試別人,難道不就是在開解他,別把肉體關系和道德約束混為一談。
他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卑鄙。
可是不這樣,又怎麽能讓謝青寄從和哥哥亂倫的陰影中走出來,過上一個正常人的生活?
就在這時,一聲虛弱叫聲橫插進來,兄弟二人同時看了過去。
謝然一下子笑出來,顧不得謝青寄的質問,尋着聲音的來源小心翼翼摸索過去,像是怕驚動什麽東西,一步步走得很小心,還從口袋裏掏出早就準備好的火腿腸。
謝青寄毫不意外地看着謝然,像是早就知道他要做什麽。
只見謝然彎着腰,以一個艱難地姿勢撐着牆,從牆縫與地溝的交界處撈上來一只濕淋淋,巴掌大的小奶貓。
那小奶貓全身黑漆漆的,毛發纏在一處,看不出本來的顏色,正蔫頭蔫腦地趴在謝然掌心,和上輩子蹲在謝青寄胳膊上那神氣活現的樣子一點都不一樣。
它小到連站起來都有些費力,四個貓爪像謝然的衣扣一樣輕。
小貓擡頭看向謝然,沖他細聲細氣地“咪”了一聲。
謝然親昵地用拇指蹭着它毛茸茸的腦袋,在心裏說了句好久不見。
他捧着貓來到謝青寄面前,叫他把手伸出來:“哈哈,你生日,我也沒有給你準備禮物,正好撿了一只貓,當做生日禮物送給你吧。你小時候一直想要貓,媽不給你養,我這個當哥哥的都記着呢。”
“小謝,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在學着當一個好哥哥,當個好兒子,好弟弟,可能以後也會當個好丈夫好爸爸吧,我不知道,以後的事情誰說得準呢。你是媽最驕傲的,謝婵是媽最心疼的,你們兩個好好的,媽好好的,就行了。”
謝然前半句和後半句是真心的,中間卻撒了謊,他已經做好了活到六年後按時去世的準備,如果讓他和小馬的爺爺一樣,拿他的命去換媽媽和姐姐的,那他也願意。
如果僥幸活下來,他這輩子大概也不會和任何人組建單獨的家庭。
他只有這一個家。
謝青寄突然一聲輕笑。
“好哥哥?好弟弟?你到底哪個沾邊了,”他語氣冷漠地質問,“所以你是真的準備放下一切,往前看了對嗎。”
謝然啞口無言,連他自己都找不出第二條路,手下不自覺失了力道,捏得小奶貓不舒服地掙紮,張開小嘴沖謝然的指頭咬上一口。
謝然一痛,趕緊松手。
謝青寄這時候走過來,終于把貓從謝然手裏拿了過去摟在懷裏。這貓從小就賊眉鼠眼,奸詐狡猾,往謝青寄身上一趴,就露出太監般狗仗人勢的得意表情。
謝然對這表情熟悉的很。
謝青寄眉目低垂,在謝然意外的目光中拉過他被咬到的手。
他常年握鋼筆的手指,熟練地掐住被咬的地方一擠,是個往外擠血珠的動作,可剛不滿月的小貓又有多大力氣,又怎麽會把人咬出血?謝青寄根本看也沒看,完全是憑借着本能做出的一個動作。
兩人挨得很近,近到謝然可以聽到貓趴在謝青寄懷裏發出滿足的呼嚕聲。
那一刻謝然冷汗出了一身,全身血液都集中在後腦勺,他整個人頭皮發麻,因太過震驚而忍不住顫抖。
他怔怔地看着謝青寄。
謝青寄又用那種帶着受了委屈不肯服輸将就的倔勁兒看着他,輕聲道:“謝然,你說你那天喝醉認錯人,我知道你沒有撒謊,我還知道你究竟把我認成誰。”
“你把我認成姐夫了,”他定定地看着謝然,“……謝然,我們就這一個姐姐,我從頭到尾,之前,以後,也只跟你這樣過。”
“你在欺騙我和謝婵。”
謝青寄不甘又失落,還有幾分較真,讓他承認謝然可能真的把他認成別人這件事情,對于一個驕傲自負的人來說簡直就是某種程度上的自我否認。
他欲言又止,憤怒的目光中帶着茫然的質問,似乎還有話要說,可片刻過後,謝青寄也只是抱着他的貓,最後看了眼謝然,轉身走了。
他孤單的身影被路燈拉得很長,沿着牆邊,背着書包,抱着貓,少年垂着頭,在寒冷的冬夜裏一步步往前走着。
謝然站在原地不動,像是被定住。
這個動作他死都忘不了,上輩子他經常被貓抓被貓咬,因為謝青寄的貓和謝青寄一樣都不喜歡自己,可謝然總是會借故沖謝青寄撒嬌耍賴,說被他的貓咬了,要謝青寄負責。
一開始謝青寄不願意,十分抗拒和謝然的親密接觸,再後來,被謝然磨的沒辦法,才一臉不自在地拉過謝然的手,敷衍地往傷口處摸一摸。
謝然變本加厲,故意逗謝青寄,說還是疼。
直到後來,謝青寄才養成幫謝然擠小血珠的習慣。
他甚至來不及感嘆造化弄人,更不敢想自己現在在謝青寄心裏有多麽虛僞卑鄙,連謝青寄走之前說的那番模棱兩可的話,連被他誤會,謝然都沒有精力去深究。
在他放下一切愛恨糾纏,準備往前看,當一個好哥哥這一天,他終于明白——謝青寄從見到唐思博以後就喊“姐夫”,不是因為已經認可這個人當謝婵的丈夫,而是因為在他眼裏,這個人和謝婵早就有了婚姻關系,他早就喊了好幾年的姐夫。
習慣使然,他和自己一樣一時間無法改口,所以才喊“姐夫”。
眼前的這個謝青寄,是二十四歲的謝青寄,他和自己一樣,重生回了這個什麽都來不及,卻又好像什麽都來得及的時候。
眼前的這個謝青寄,對謝然做過的混蛋事情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