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短信

疾控中心裏,謝然孤零零地坐着,等着打狂犬疫苗。

謝青寄前腳進家門,王雪新後腳就把電話打了過來。

“你怎麽給他弄了只野貓啊,他現在高三正關鍵,哪有功夫管貓?”王雪新回頭一看,謝青寄正在給小貓洗澡,和謝婵商量着給奶貓起什麽名字,只好壓低聲音道:“你問問你朋友有沒有要養貓的,我跟你說我可不收拾啊,伺候你們三個就夠了。”

謝然完全不把王雪新的威脅恐吓當回事,心想可拉倒吧,上輩子就他媽最慣這個貓,每天都給貓煮雞肝拌飯。他有時候拿腳尖撥弄貓逗着玩,被王雪新看見就會挨一頓罵。

在往後兩個禮拜的時間裏,這只貓在家裏的地位直線上升,以勢不可擋的趨勢趕超謝然。

“他從小就喜歡這些,以前隔壁王阿姨養了只貓把他饞的天天放學路過都伸着頭看,過今天就十八歲了,你還不滿足他的願望?你把電話給謝婵,我有話問她。”

謝婵正好也想問謝然關于謝青寄今天對男友莫名其妙的敵意,拿着電話走到外面去接。

“然然,小謝今天怎麽了?他好像不太喜歡思博。而且過去這段時間,他經常打聽一些我和思博的事情,老是欲言又止的。”

“沒有的事,你別多想。”謝然語焉不詳地敷衍,繼而反問道:“你今天說,我和小馬開車出城那天,謝青寄很奇怪?”

“是啊,一大早跟發瘋似的,問我們你去哪裏了,怎麽不在家,學校都不去,非要去海邊,還是媽說你和小馬開車去臨市,他才消停……喂?然然?怎麽不說話。”

謝然喉結一滾,聲音喑啞道:“知道了,先挂了,別跟他提我問你這個,怕他不高興。”

謝婵還想再說,電話卻被挂斷,總覺得兩個弟弟都有事情瞞着她。

她少女不知愁滋味般嘆口氣,不知道最近怎麽了,兩個弟弟都言行奇怪。

她和謝然從小一起長大,是除媽媽以外最親密的人,後來王雪新生下謝青寄,離婚的時候他只有兩歲,媽媽又要賺錢養家,謝青寄可以說是謝婵一手抱大的。

這三個人,是謝婵生命中最無可取代的人。

謝然打完針,招了輛出租車,讓司機往海邊開,司機一聽,突然轉頭看了眼謝然,驚奇道:“又是你。”

他驚訝擡頭,這才發現竟然這樣巧,坐的竟然是重生後第一天,載着他去海邊的那輛出租車。

司機警惕道:“這次你帶錢了嗎?”

坐在副駕的謝然笑了笑,擡手替他按下計程表。

“帶了,已經養成出門帶錢的習慣了,您放心,這次一定連着上次的一起給您,走吧師傅。”

司機也感慨他和謝然的緣分,下車時還把零頭給抹了。

謝然像前幾次一樣,脫了鞋踩在沙灘上,撿了幾個貝殼,一個個往海裏扔。

一旦對死亡有了懼意,一旦對生活有了期待,他就再沒了之前那種豁出去往裏跳的麻木沖動。謝然不知膽小是好壞,但叫他現在再去尋死,他是說什麽都不敢了。

如果他重生的契機是死亡,那謝青寄又是因為什麽呢?是因公殉職嗎?

謝然根本不敢細想。

手機提示在此時響起,謝然低頭一看,是謝婵發來的照片和短信。

那只貓被洗得白白淨淨,估計是在外流浪吃過太多苦,毛發顯得既粗糙又黯淡無光,小小的一只蜷縮在謝青寄掌心,禿禿的尾巴掃在帶着黑斑的鼻尖。

謝然想起它上輩子吃得油光水滑的奸詐狡猾模樣,忍不住笑出聲。

謝婵說他們給貓起名字叫趙高,是謝青寄起的。

謝然沒回消息,關掉手機。

“趙高”這個名字,其實是謝然上輩子就取好的。

那時的他十分惡趣味,故意把貓翻過去,給謝青寄看兩個貓蛋蛋,說這貓遲早都得結紮,幹脆取個太監名字,主人是小和尚,貓是小太監,配的很。

上輩子謝青寄十八歲那天,謝然在店裏待到很晚才走,他一方面忌憚着謝青寄可能不想看見自己,一方面又想着這是他弟弟十八歲生日,一生就這一次,他不能錯過,尤其是兩人又多了這樣一層關系。

謝然幾乎是帶着一種隐秘的期待,他沒有準備任何生日禮物,因為就在兩個小時前,他還打定主意不要回家,不去謝青寄面前找不痛快。

可他只要一想“這是他愛人的十八歲生日”,他就也好像跟着一起回到十八歲,回到比現在還要無所顧忌的時候。

他一身的血都熱了,頭腦也跟着熱了。

那時候的謝然想着,哪怕親口對弟弟說句生日快樂,也是好的。

他為了趕在十二點以前回家,于是抄小道,在急匆匆走過那顆大槐樹後,他突然聽到一聲細弱的貓叫。

謝然停下了腳步,他的目光朝下水道那邊看過去。

彼時離十二點的到來還有十分鐘,十八歲的謝青寄坐在窗前,他面前攤着輔導書,卷子,還有一瓶墨水。

書桌的透明皮墊下還壓着很多張一模一樣的卷子,而且都是做過的,這份卷子是謝青寄高三分班考試的試卷——那場令他人生發生轉折點的考試。

原本一次失利并不能讓謝青寄放在心上,他很快調整好心态。可自從高三動員會過後,總是會想起那漫天飄灑的五萬塊錢,一個個滾落的蘋果,校長通過麥克風被傳至校園每一個角落的尖叫,以及謝然站在二樓走廊上,和他對視時露出的懊惱眼神。

謝青寄盯着他早就爛熟于心,做過一遍又一遍的分班考試題目,永遠都在重溫那場令他和謝然撕破臉皮,永遠無法彌補的考試。

他耳邊忽然傳來一聲輕響,接着手邊窗戶被人打開,先是伸進來一條胳膊,掌心還捧着什麽東西,軟軟的身體一起一伏。

謝青寄愣了。

居然是一只髒兮兮的小奶貓。

謝然的臉從窗戶後面露出來,謝青寄的目光從奶貓身上挪到他的臉上,還帶着看見貓時掩飾不住的驚喜與微笑,當他用這樣來不及收起的表情看着謝然時,就像在對着謝然笑一樣。

謝然一下開心起來,難得示弱道:“小謝,生日快樂,我趕上了吧?給我個好臉色吧,過生日可不能喊打喊殺,手拿過來。”

謝青寄沒動。

謝然靠着窗,眉頭一挑,意氣風發道:“手拿出來啊,高興壞了?”

謝青寄發了會兒怔,他的視線從謝然臉上挪開,直勾勾地盯着那張他做過一遍又一遍的分班試卷。

窗戶開着,風吹進來,掀起謝青寄的試卷和書,他恍惚間聞到謝然身上的味道,混雜着煙味和謝然身上獨有的味道。

謝然身上有股味道,謝青寄說不清那是什麽,也記不得他是從什麽時候意識到這件事情。

他不知道該不該接過貓,該不該伸出手,就像不知道是該遵從私欲,還是該遵守道德。

謝然卻不管不顧,看準了就把貓輕輕往謝青寄身上一丢,口氣随意道:“貓我給你撿回來了,送你的十八歲生日禮物,要不要随你,不要就丢掉喽,反正也是從臭水溝裏撿的,哎,沒人疼啊。”

他觀察着謝青寄的反應,那一貫張揚,誰都不服的臉上在看向他弟弟時,突然多了幾分期待的讨好。

那貓被這樣一丢,憤怒地弓起背,不滿地嘶啞尖叫,聽起來十分可憐,謝青寄下意識伸出手,摸着它毛茸茸的腦袋以作安撫。

謝然徹底笑出聲,他就知道謝青寄無法拒絕。

“謝然?是不是謝然那狗東西在說話?!謝然,你還知道回家!”

王雪新的怒罵聲傳來。

“壞了,老媽怎麽還沒睡,我得走了,小謝,別生哥氣了,生日快樂。”

謝然面色一變,趁着王雪新沒殺過來,關窗逃跑,來去都像一陣風一樣。

謝青寄抱着貓,一言不發地坐着。

那只日後被命名為“趙高”的貓此刻就趴在謝青寄掌心,柔軟的觸感讓他不可避免的想到在那個血肉交融的夜晚,謝然那不可拒絕的觸碰。

趙高從此以後記恨上謝然,以偷襲該禍害的腳脖為畢生目标,時不時看準時機來上一口,直到謝然死的那天,兩個向來不對盤的生物才達到短暫的,卻也是最後的和平。

謝然坐在沙灘上,怔怔地看着起伏的海浪,不禁惡劣地心想,謝青寄知道他的忠實小走狗“趙高”,在自己死的那天背叛他,和自己親近了嗎?

謝然想出一個玩笑,自己卻笑不出來,他嘴角十分勉強地提起,卻像一臺快把油耗盡了的公交車,強弩之末地往前突突着開上幾米,就往路中間一紮,徹底洩了氣。

這輩子的高三動員會上,謝青寄作為年級第一上臺講話的時候在想什麽?看到他和老任打招呼的時候在想什麽?

在剛才謝然大言不慚地說讓他嘗試着和別人交往,放下一切往前看的時候,謝青寄又在想什麽?

他自以為是的在謝青寄勉強維持好哥哥的虛僞假象,可能在謝青寄眼裏什麽都不是。

謝青寄知道眼前的謝然,是哪一個謝然嗎?

他嘆口氣,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又從口袋裏摸出手機。

收件箱裏還躺着一條未讀短信,是謝然傳聞中“世界末日”那天收到的,他當時并沒有打開看,因為他知道是誰發的,并且在上輩子他收到了一條一模一樣的短信。

上輩子的謝然在看過這條短信直接删除,并沒有回複,甚至到後來,他還特意去換了手機卡;上輩子的謝然做了一個弟弟該做的一切:私下調查,找人跟蹤,旁敲側擊地提醒,一度因此和謝婵的關系尴尬緊張起來,甚至降到冰點。

他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謝婵的事情,他沒有欺騙謝婵,更沒有欺騙謝青寄,他是在做完該做的一切後,把姐姐放心交出去的;他愛謝青寄也不是因為任何人。

可謝婵最後還是死了,他做的一切換不來姐姐一個幸福平安的人生。

現在就連謝青寄也在誤會他,謝然甚至毫無頭緒謝青寄知道多少,又是怎麽知道?

他上輩子收到這條短信後,和唐思博沒有過任何私下來往。

手機在他手中轉來轉去,謝然的頭發被風吹亂,他裹緊身上的衣服,無可奈何地嘆口氣,終于決定勇敢面對。

既然小馬可以活下來,說明命運不是既定的,那麽只要他不跟謝青寄在一起,媽媽的命運也可以被改變。

謝婵的也肯定可以。

這輩子的謝然做出了截然不同的決定,擡手在手機上打字。

“好,什麽時候?”

這條被忽視近一個月的短信終于得到回複,被發送出的那一刻,謝然心中的焦慮突然被撫平。

謝然鎖屏前,忍不住又看上一眼。

那條沒有被儲存的陌生號碼在短信中這樣寫道:“謝然你好,我是唐思博,可能你不記得我了,非常冒昧在這個特殊的時候打擾你,什麽時候有空見一面?我有東西要還給你,盼回複。”

一顆蘋果 / 30 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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