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姐姐
這是二零一三年的開年第一場雪,洋洋灑灑下到第二天早晨,謝然沒能趕回自己的出租屋,他抱着被子在沙發上湊合一夜。
王雪新似乎終于意識到兩個兒子長大成人,即使性別相同,住在一間屋子裏還是不方便。
她試着跟謝然商量:“咱家客廳地方大,我再給你隔個單間出來,你回家住吧,你最近剛開始創業,錢得省着花。”
謝然沒立即答應。
母子二人坐在客廳,看着電視臺重播過去幾年的春晚,沒來幾天的趙高迅速看清形勢,使勁渾身解數讨好一家之主,很快霸占了王雪新的芳心,屁股下的寶座已經從地上的軟墊升級成王雪新的腿。
謝然對她的提議有些心動,原因不外乎別的,是他資金周轉不開,窮得快交不起房租。
他和小馬的錢一下全部投進去,光是二手車就一口氣收了五臺,每個月付車位看管費加在一起就得小三千。
到現在卻只有一人前來聯系看車,可這買主似乎以前上過二手車販的當,對此行偏見頗深,光是看車就前前後後看了三次,最後被暴脾氣小馬趕走拉黑。
謝然這才知道,原來倆人上一次可以快速脫手,是走了狗屎運,純屬瞎貓碰上死耗子給了他們盲目自信。
他給認識的二手車販打了個電話虛心求教,對方在電話裏大笑一通,說春節這段時間是淡季,叫謝然想辦法撐到三月。
謝然無法開源,只能節流。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他已經很久沒有和王雪新好好相處過,他想多陪陪媽媽。
一見謝然答應,王雪新又再接再厲讓他去相親,謝然也無奈地點頭,和王雪新再三強調:“相親可以去,能不能相中另說。”
王雪新眉開眼笑地鑽進廚房裏去切水果。
謝然出于謹慎考慮,将信封從外套口袋中取出,拿打火機直接給燒了。
他看着煙灰缸裏逐漸燃起變成灰燼的東西,不可避免地想起謝婵去世那天發生的一切。
那時候謝青寄剛上大四,王雪新是在他大一快結束時走的,原本在她去世前後,謝婵已經跟着唐思博嫁去外地,第二次懷孕的時候又因工作調動而回到了本市,她第一個孩子,則因為王雪新的去世傷心過度而沒能保住。
她在即将臨盆的時候突然登門拜訪,謝青寄那天臨時去了學校,要到晚上才回來,只有謝然一個人在家。
謝然吓了一跳,問謝婵怎麽自己跑過來了,唐思博為什麽不送她?
趙高湊過來想要和謝婵親熱,謝然擔心姐姐肚子裏的寶寶,就把貓給關進屋子。
提起唐思博,這下謝婵連強顏歡笑都做不出了。
那時謝婵已經得知他和謝青寄的關系,清楚謝然是個同性戀。
謝然還以為她是老生常談,來關心二人生活的,誰知下一秒謝婵就從包中拿出一張照片。
他一看就愣住。
照片上的唐思博小心地摟着自己的肩膀,畫面正好定格在他低頭看着謝然笑的那一幕。
他幾乎是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
謝然想要解釋,想要撇清關系,他和唐思博真的什麽事情都沒有。
自打謝婵2012年把唐思博領回家的那一天起,除了他發給謝然那條從未得到回應的短信外,二人再沒有過私下交流。唐思博再沒有找過他,他也沒有聯系過對方,就連偶爾被王雪新指揮着催他們夫妻二人回家吃飯,謝然也是想辦法讓謝青寄去說。
這對親密無間的姐弟在這一刻突然多了幾分生疏隔閡,謝婵大着肚子,雙手不住顫抖,指甲快要把照片給戳破了。
“前幾天家裏阿姨打掃書房,有本書掉了,阿姨撿書的時候看到這張照片,就給了我。”
謝婵苦笑一聲:“他可能自己都忘記還有張照片放在那裏。”
“你從很久以前,就在提醒我,勸我不要那麽早結婚,還跟我開玩笑說他不會是個Gay吧,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什麽?”
“而且你本身就……”
她看着弟弟,鼓起一絲面對過往的勇氣,認真道:“我決定先來問你,我們是一家人,你不會騙我,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人是可以百分之百相信的,那當然那是你啊,所以我想先聽你說。”
謝然手腳發冷,再顧不得隐瞞,從謝婵拿着這張早就被他遺忘的照片找上門起,謝然就明白事情已經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他将二人過往全盤托出,再三保證,連找人調查過唐思博這件事情他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可并沒有查出他有任何和同性交往過的經歷,連手機軟件和聊天記錄,都被謝然想辦法翻了個底朝天。
那時的謝然怎麽會料到查不出是因為唐思博只有過一個短暫交往過三天的人?他是真的從此以後就對同性失去了興趣。
謝婵聽罷,失神地點點頭,喃喃自語道:“我心裏有數了,小謝知道嗎?”
謝然搖頭。
謝婵又道:“那先別告訴他了,你們兩個也不容易,不是你的錯。”
她抓起提包扶着肚子,說她要一個人想一想,心慌意亂中那張照片也被落下。謝然滿腦子都是謝婵,沒察覺到那張照片被落在了沙發縫隙中。
他不顧謝婵的說法,堅持開車把她送回家,剛一進門姐夫就迎上來。
“你去哪裏了,怎麽都不告訴我,這個時候還往外跑,湯我給你煲好了,現在想喝嗎?”唐思博擡頭,看見謝婵失魂落魄的樣子一愣,心疼地嚷嚷:“怎麽臉色這麽差,怎麽了這是,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謝婵沒有吭聲,倒是謝然從後面走上來,狠狠抓住唐思博的衣領。
這個有幾分像謝青寄,但更像謝文斌的可憐男人被打得眼鏡一歪,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就被謝然一拳揍得站不起身,謝婵叫謝然住手。
她胸口不住起伏,看上去快要暈倒了,狼狽地抱着搖搖欲墜快要臨盆的肚子,謝然從後面托着姐姐,胳膊被姐姐下死力般抓着。
謝婵茫然地盯着地面,她幹澀起皮的嘴唇無意識張開又閉上,對即将到來的真相怕得厲害,可她一擡頭,卻看到了謝然比她還要驚慌的眼神。
謝然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
這一刻謝婵理解了他。
已經把母親去世歸結到自己身上的謝然,心中承載太多事情的謝然,再承受不起擔負姐姐婚姻破裂的責任了,他肯定在後悔他的自作主張,沒能把實情早點告訴她。
她咽下了即将脫口而出的請求,改口道:“你先回去吧。”
謝然痛苦愧疚地看着姐姐,卻固執地沒走。
謝婵又笑了笑,語氣輕快,卻又理所應當道:“小時候都是你保護我,現在當然該我護着你了啊!別害怕。”
她深吸口氣,甚至還來不及擦去眼淚,笑着摸摸謝然的臉,安慰道:“聽話,先回家,相信我,我可以處理好的,等我過兩天去給你和小謝做飯吃,你想吃什麽,去把菜買好,等着姐姐回家啊。”
“可能馬上就要過回一大家子住在一起的日子了,你和小謝可不許嫌我吵。”
謝婵笑中帶淚地看着弟弟,把他推出了門。
關門前,謝然聽到謝婵一巴掌扇在唐思博臉上的脆響。
謝然打了唐思博左臉,謝婵打他右臉。
從小唯唯諾諾,搖擺不定的人,難得繼承王雪新衣缽彪悍了一把,身為即将臨盆的孕婦,直接把唐思博一個大男人給扇得半天站不起來。
她說了句:“你真是讓我惡心。”
那是謝婵去世前,謝然最後一次見到姐姐。
他再也沒能等來他的姐姐回家,而是等來了一通電話,接到了謝婵的死訊。
在他走後發生了什麽,他到死都沒有搞清楚,只依稀從保姆的口中勉強拼湊出一個零碎的大概。
保姆說她聽見雇主吵架,就往房間裏躲,隐約聽見唐思博哀求着語無倫次的解釋,繼而便是謝婵翻箱倒櫃,收拾行李箱的動靜。
最後謝婵連衣服都不要,條件反射性地厭惡這個兩人共同生活的地方,她還喊了一句“誰管你有沒有和男人上過床!”
當年王雪新和謝文斌離婚,起碼忍到第二天才搬出去,謝婵只比王雪新更烈,她一分鐘都待不下去。
這場單方面的争吵結束在謝婵的一聲痛叫裏,保姆奪門而出,看見謝婵躺在樓梯下,有血從她身下流出來。
唐思博一愣,連滾帶爬摔下樓梯,他臉上的眼鏡都摔破,鋒利的鏡片深深戳進眉骨,再偏一點就會紮進眼球,但他仿佛什麽都不知道一樣,臉上流的血比謝婵的還要多,抱着老婆,哆嗦着拿手機打電話。
他在謝婵死後就有些精神失常,嘴裏翻來覆去也只剩下一句話:“你留下吧,我走,我求你了,你打我吧,你別哭,不是因為謝然,不是因為謝然啊!”
事後謝然每每想起都會後悔,謝婵應該是害怕獨自面對同床共枕數年的丈夫可能是雙性戀,甚至還可能跟男人上過床這樣的事情,更害怕丈夫和自己在一起的原因,是因為弟弟。她不再相信自己的丈夫,對婚姻和未來的生活充滿了猜忌。
謝然突然讀懂了姐姐當年看向他的哀求眼神。
謝婵那個時候肯定是希望謝然可以陪着她的。
如果他選擇留下,是不是姐姐就不會死了?
這輩子的謝然明明已經拿回了照片,卻依然煩躁地坐在沙發上,王雪新在廚房裏咚咚咚切水果,那聲音聽得他一陣心悸。
從剛才回來看見謝婵起就在焦慮不安,他不知這種莫名其妙的擔憂從何而來,可他的惶恐已然到了連抽煙都無法緩解的地步,謝然根本就集中不了精力想別的事情。
“你在燒什麽?”
謝青寄突然走到謝然背後,平靜地問道。
謝然冷汗出了一身,還好此時照片已經燒完,他居然都沒有察覺到謝青寄的靠近。
“沒什麽。”
他随口敷衍,本意是打發他走,沒想到謝青寄卻不依不饒,他不止沒走,反而在謝然身邊坐下,認真道:“你今天是不是去見姐夫了?”
謝然一愣。
謝青寄抿着嘴,回頭看了眼謝婵的卧室,壓低聲音解釋道:“你今天路過我身邊的時候我聞到了,你身上有男士香水的味道,是姐送給他的新年禮物,姐姐讓我聞過,我記得。”
謝然沉默,他想起來了,他家謝青寄上輩子念的是偵查專業。
“嗯,之前有些誤會,今天都見面解釋清楚了。”
謝青寄沒吭聲,謝然看着他這副審視的樣子,又焦慮起來,誰知下一秒謝青寄突然道:“我不知道你們過去發生過什麽,但你看見他的反應很不對勁,有些事情你瞞着我沒關系,騙我也沒關系,可你要連謝婵也一起瞞一起騙嗎?那是她的人生。”
他這坦率直白的一問如利刃般撕開表象,終于令謝然妥協,不得不面對那個一直被他刻意回避的問題。
況且他這樣問,幾乎是要和謝然攤牌了。
——謝婵介意的,真的僅僅是唐思博對自己那來去匆匆暧昧不明的少年悸動嗎?
謝青寄點到為止,不想多說,正要起身離開,誰知謝然卻突然拽住他的手腕。
只見謝然脊背無力地往內扣,一只手糾結地捂住額頭,一只手拽住向來被他避之不及的弟弟。
這一刻謝青寄像當年的謝婵一樣,敏感地發現了謝然的不安害怕。
他害怕去做那個捅破窗戶紙的人。
但謝青寄沒有像當年的謝然一樣任由姐姐獨自面對,明知道王雪新就在背後的廚房裏切水果,明知道謝然這輩子要劃清界限的态度,他還是坐了回去,并忽然生出想要不管不顧回握住謝然的沖動。
可惜下一秒謝然就松開了手。
他的失态如昙花一現,根本就來不及回味。
這個當年做錯決定的人選擇在這一世當個勇敢的壞人,去告訴謝婵一些她最應該知道的事情。
謝然聲音嘶啞道:“明白了,我會告訴謝婵,但是小謝……”
他的決定還遠不止此。
“我不該撒謊,我沒把你當別人,”謝然壓低聲音,幾乎是用氣音道,“——那天晚上,我知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