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造化

謝然坐在咖啡廳裏,他等的人因路上堵車而遲到。

當服務員過來第三次問謝然要不要添水的時候,唐思博才匆匆推開門,一路小跑着進來。

他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沒有問謝然為什麽過一個月才回複他的短信,也沒有問謝然為什麽要在家人面前說他們不熟。

二人相對無言地坐着,唐思博往謝然臉上看了兩眼,清咳一聲,剛要說些什麽,謝然卻冷靜打斷他,直言不諱道:“你跟我姐怎麽認識的?”

唐思博一愣,迫不及待地解釋。

“我跟你姐同一個大學,聯誼會上認識的,她快畢業的時候我們才在一起……我見她第一面就挺喜歡。”唐思博看了眼謝然冷下的神色,趕緊補充:“我,我不知道她是你的姐姐,是上次跟她回家吃飯見到,我才知道你們是一家人。”

但唐思博無法否認,在他看見謝婵的第一眼,确實聯想到了某個在他記憶中早就塵封起的身影。

他上高中的時候學習不是太好,家裏是因為炒房而突然有錢,他的爸爸開始給老師送禮,被同學知道後就逐漸疏遠排擠他。

高三的唐思博拿着最多的零花錢,長着最高的個子,每天卻低着頭走路,肩膀往內扣。他帶着又厚又大啤酒瓶底般的眼鏡,總是捧着一本練習冊低頭寫寫畫畫,裝作很忙很認真的樣子,以此來掩蓋他沒有朋友的尴尬事實。

那時高二的謝然已經開始跟着別人收保護費,他們那群人瞄準目标,在唐思博放學的必經之路上等着。可憐的唐思博和他的名牌書包一起被丢在地上,裏面的卷子、課外書撒一地。

其他人拿着錢走了,只有謝然留下來,看着一地狼藉心想,這是搶了個文化人啊,怎麽包裏這麽多書。

謝婵和謝青寄都愛看書,謝然愛屋及烏,最欣賞愛看書的人,但是他們家太窮了,連借書證都不舍得辦,更沒有閑錢買課外書。

謝青寄每次只能去新華書店蹭書看,然後把零花錢留下來,給謝婵買她喜歡的書。

那時謝然對唐思博恨鐵不成鋼道:“我們搶你,你就還手啊,看不出來嗎,就挑你這樣的軟柿子捏呢!胳膊腿都白長了?那麽大個兒呢!”

唐思博揉着被踹腫的膝蓋,可憐兮兮地說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怕他爸知道了以後,以為錢可以解決這件事情,跑學校去給他“租”幾個朋友來。

謝然一聽,看着唐思博就想起謝婵。

他的姐姐就是這樣,息事寧人,永遠都不抱怨,好像誰都可以欺負,但又忍不住讓人想要照顧。

而且這人居然有幾分像謝青寄,尤其是下半張臉。

不過他的眼睛沒有謝青寄的好看,與其說像謝青寄,倒不如說像他的爸爸謝文斌,眼中會有如出一轍的閃躲懦弱神色。

謝然起了恻隐之心,在他的交涉下,再沒人來搶過唐思博。

後來謝然不再跟着收保護費,他從小混混中脫穎而出,搖身一變,多了“追債人”這個身份,整天街頭巷尾溜達,時不時會看見唐思博。

他記得這個可憐的,有幾分像謝青寄的倒黴蛋,會像他擡手問好。

從來沒有朋友的唐思博受寵若驚,看着謝然騎着摩托車從他身邊飛馳而過,掀起一陣風來,是唐思博從來沒有,又非常豔羨的張揚姿态。

直到有一天再次遇上,唐思博鼓起勇氣問謝然:“你們怎麽最近不來搶我了?”

謝然一愣,嘴裏吹到最大的泡泡糖不堪重負,“啪”地一聲破了。

他看神經病般看着唐思博,心想這人讀書讀傻了,腦子不好使。

謝然面色古怪地上下打量,喃喃自語道:“我就跟他們說搶劫也得挑對象,心理素質差的就不能搶,他大爺的,被纏上了,那啥,我得接我弟放學,小學生現在放學可早了…再見!”

唐思博意猶未盡地追問:“那我們這算認識了嗎?我們算朋友嗎?”

逃跑的謝然腳一歪,顧不上回答,跑得更快了,騎着摩托車眨眼間開出二裏地。

從此以後倒是經常能看見唐思博在他面前晃悠,不過他也不來打擾,看見謝然就沖他腼腆地笑笑。

謝然從不放在心上,二人壓根就不是一路人。

後來唐思博高三畢業,考去臨市的大學,二人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再見過面。

再見面時是謝然高中畢業,拍畢業照的時候,大家聚在一起,寫同學錄,拍合影留念,一人拿着相機小心翼翼湊近,問謝然要不要和他拍一張。

謝然吓了一跳,回頭一看,居然是唐思博,眼鏡一摘,他的變化簡直脫胎換骨。

那時他早已忘記這個書呆子,對他唯一的印象就是下半張臉很像他弟弟,性格又像他姐姐。

他不好意思直接問你叫什麽來着?只得敷衍道:“哦哦,是你啊,我記得你,你叫……你叫……哈哈,好久不見啊!合照?可以,來啊!不過你怎麽也在啊,你留級了?”

唐思博不好意思地笑着,二人勾肩搭背,拍了張合照。

他的手小心搭在謝然肩膀上,按快門的那一瞬間面紅耳赤,謝然盯着他通紅的耳朵,心中閃過一絲詭異的念頭,這個他連名字都忘記的書呆子,不會一直暗戀他吧。

那這照片可不能給他啊!

“你洗出來記得給我啊,我不習慣照片在別人那裏!”

唐思博突然滿臉通紅,支支吾吾道:“好,一定……一定給你。”

謝然懷疑地看着他,心想得找個機會把照片要回來,要不幹脆現在就把他膠卷摳走吧!實在不行相機砸了再賠他個新的,也不能把靓照放他那裏啊!

這惡霸開始後悔答應唐思博合照的請求,還沒來得及動手摳交卷砸相機,唐思博就鄭重其事地把相機揣在懷裏,對謝然認真道:“謝然,再見了,謝謝你曾經對我的幫助。”

不等謝然回答,唐思博轉身就走,看起來倒有幾分輕松。

謝然一頭霧水地站在原地,顯然沒徹底想明白怎麽回事,心想他幫助他什麽了?

剛才應該是誤會吧,唐思博看起來也不喜歡他,喜歡一個人怎麽可能聳成這個樣子?!他謝然要是看上一個人,別管對方是誰,男的女的,就是要大大方方說出來!

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難道不是一件最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但謝然向來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

他出了校門,意氣風發地跨坐在摩托車上,想起他最近猛漲的收入,心想他們家的好日子終于要來了,他要把錢都花在家裏,給謝婵和謝青寄買一屋子的書,把錢給王雪新,叫她去最貴的理發店燙頭。

摩托車疾馳出去,二人一個朝北,一個往南,至此分道揚镳,後來再見,就是以“姐夫”和“小舅子”的身份。

唐思博在短信裏說要把一樣東西還給自己,這一刻謝然突然知道他要還給自己的東西是什麽了。

——他要還的,是那張塵封數年,被謝然錯過的照片。

這張照片最後不知為何,落到了謝婵手裏,釀成了一個所有人都無法承受的悲劇。

只見唐思博拿起放在一旁的公文包,正要開口,卻見謝然的手突然抖起來。他胸口不住起伏,像是突然受到刺激,手條件反射性地去摸煙,已經顧不得這是室內,點着了就匆匆往外走。

謝然狠吸一口,奪門而出。

唐思博茫然地透過玻璃窗看着謝然站在街邊的背影。他明明穿得不薄,卻全身都在打顫,夾煙的手都不穩,雙眼通紅,幾乎要把煙蒂給咬斷。

他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謝然為什麽突然反應這樣大。

一連三根抽下去,謝然才終于冷靜下來。

他去洗手間洗把臉,額前的濕發貼着臉,讓他終于有點二十五歲的不成熟樣子。

謝然甫一坐下,就問出了一句讓唐思博不知該如何回答的話。

“你是同性戀?”

這個問題謝然在上輩子曾開玩笑般,旁敲側擊着問過謝婵,謝婵否認了,說唐思博交過女朋友。

後來謝然一邊勸謝婵分手,一邊暗自調查唐思博,監聽跟蹤,甚至還找人黑進過唐思博的手機裏去看他的軟件和聊天記錄,可這個人真的清白得要命,更是對謝婵一心一意。

謝然挑不出一絲唐思博的錯處。

更重要的是,唐思博的那條短信石沉大海以後,他就再沒有聯系過自己。

謝然無法對着姐姐說出你的丈夫曾經可能喜歡過我這樣的話,更害怕承擔破壞姐姐婚姻的責任,那時他因不斷暗示二人分手,說要再給她找個對象,曾一度和謝婵的關系跌至冰點。

即使已經确定唐思博從未傷害過謝婵,但今天他要親口,作為一個弟弟的身份,替自己的姐姐再問一次。

“你是同性戀嗎?”

唐思博謹慎道:“……我以為我是的,但好像又不是,很久之前交過一個男朋友,後來分手之後,也沒對男的動心過,也和女孩子在一起過,追求你姐的時候我是單身。”

“上過床嗎?你和之前那個男的。”

“沒有!”唐思博難堪地承認,“感覺不是太對,在一起沒三天就分手了,我什麽都沒做過,也沒有跟男人上過床,分手就是因為我發現自己沒辦法和男的太親密,拉手都接受不了,更別說上床了。”

怪不得謝然上輩子找人調查唐思博的性取向,什麽手段都用盡了也查不出什麽。

謝然松了口氣,他突然有些難以啓齒,硬着頭皮道:“你跟我姐在一起,是不是因為……”

唐思博明白了他的意思,瞬間尴尬起來,他本不想說這個,卻沒想到謝然竟然會這樣問,感覺像是被看穿一樣。

他急促喘息。

“我承認第一眼看見她是想到了你,但我沒有因此就追求她!我和你姐姐認識很久才在一起,是從朋友變成戀人的,你姐身上沒有一點你的影子,你倆壓根就不像。”

唐思博提起謝婵,臉上神色緩和了些,就像謝文斌提起王雪新時,眼中會有不自覺的溫柔愛意一樣。

“那你是雙性戀這件事情,我姐知道嗎?”

唐思博神色閃躲,顯然還沒有想好怎樣和謝婵開口,甚至連自己是不是雙性戀,都不能确認。

謝然臉色沉下,又突然想起什麽,有了顧忌,沒有再繼續追問。

他認真地警告唐思博:“你這輩子要好好對謝婵,她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我一定把你殺了。”

這話從別人嘴裏說出來或許會讓人覺得可笑幼稚,可謝然卻一字一句斬釘截鐵,讓唐思博幾乎是立刻出了一身冷汗,他能感覺到謝然是認真的。

他茫然地看着謝然,依舊想不明白謝然和謝青寄為什麽對他敵意這樣大,就好像他真的做過什麽對不起謝婵的事情一樣。

唐思博遞過去一個薄薄的信封。

“對不起,當年是我自己……”

“不要說了。”

謝然打斷他,接過直接揣在兜裏,連打開看的意思都沒有,因為他知道裏面是什麽。

“其實你不必專門約我出來,照片你直接毀掉就好。”

謝然冷冷地看着他。

已經臨近二月份,天氣灰蒙蒙的快要下雪,唐思博卻被謝然的步步緊逼問出一身熱汗。

他狼狽地擦着額頭,解釋道:“還東西只是個借口,不瞞你說,這張照片我早就忘記放在哪裏了,是你答應我見面後,我在家翻箱倒櫃從一本很久不看的書裏找到的,手機裏的備份也早就删除。其實我今天過來,主要還是想請求你一件事情,能不能不要對你姐提起我們過去的事情……”

唐思博難堪地請求謝然:“我怕她多想,更怕她難過,還非常害怕失去她,你姐姐其實很敏感,我真的不是因為你的緣故,才選擇了你的姐姐。”

他自打那天跟謝婵回家後見到謝然,就一直猶豫要不要私下見上一面,他的懦弱占據上風,害怕謝然對謝婵說些什麽引起誤會,想求謝然保守秘密。

唐思博優柔寡斷,糾結到最後,那天晚上看到娛樂新聞上刷滿“世界末日”這樣的标題,腦子一熱,找了還照片這樣一個蹩腳借口,突然約謝然見面。

他發完短信又覺得後悔,覺得時機不對,太過沖動,可惜後悔也來不及。

如果他可以提前得知未來的人生裏還有謝婵這樣一個女孩子在等着他,他絕對不願意先遇到她的弟弟。

“我們本來就沒有什麽。”謝然冷聲提醒。

唐思博看起來松了口氣,是真的放下那段情誼尚未萌芽,就被單方面扼殺的過往。

二人一個朝北,一個往南,像謝然高三畢業那天分道揚镳。

街頭人來人往,快要過年,這個時間點出來的大部分都是情侶或者一家人,只有謝然形單影只。

他知道唐思博是真的愛謝婵,也沒有做過什麽對不起她的事情。

導致悲劇的照片已經被他拿回來,只要他不說,這輩子的謝婵就永遠都不會知道這段隐秘的過往。

剛才唐思博給他遞照片時他突然情緒失控,是因為他意識到,他原本是有機會改變一切的,但卻錯過了真相。

是他的一意孤行和偏執自大害死了姐姐,如果他不是那樣想當然,但凡他上輩子敢于承擔責任,回複唐思博的短信,跟他見一面,那他就會拿回照片,謝婵看不到照片,可能也就不會死了。

可當時的他什麽都不知道,他不了解唐思博這個人,他只在乎自己的姐姐,難道他應該背着姐姐,私下和一個可能喜歡過自己的姐夫見面嗎?

謝婵會相信他嗎?

謝然神情恍惚,本想回自己的出租屋,下了車才發現他竟然回到家裏。

馬上就要過年,各大單位都已經放假,王雪新正在家裏整理年貨,謝婵和謝青寄在院子中逗貓玩。

謝婵穿着毛衣蹲在地上。

“回家啦然然,去洗洗手準備吃飯。”王雪新捧着一盆菜回屋,謝婵抱着洗幹淨的貓朝他走過來,在她身後,謝青寄直直地站起身,他沉默地盯着謝然,那表情像是有話要說。

那一刻,謝然心中百轉千回,他在這幾天中想出無數種應對辦法,是應該對謝青寄坦白,還是就此隐瞞死不承認?謝然心中并沒有用一個答案。

他不想謝青寄誤會他,可也沒有勇氣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他就是那個謝然,那個一意孤行改變了弟弟人生軌跡,害的整個家都散了的謝然。

兜裏的那張薄信封忽然有了重量,像是數年前那個沉甸甸的果籃一樣墜着謝然的身體,謝然心想:他不要再重蹈覆轍了,他要每一個人都活着。

他下意識接過謝婵遞過來的貓,趙高聞聞謝然,老實地在他手心一趴,滿足惬意地打呼嚕。

謝然忍住心中酸澀,他努力笑着,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讓謝青寄聽清楚。

“姐,我看到你那天發的短信了,這貓怎麽叫趙高啊?你們怎麽給它起一個這麽奇怪的名字,誰起的啊?是你嗎小謝。這名字也太難聽了。”

謝然當了次逃兵,直接否認了那段過往。

他會找個機會像謝青寄解釋清楚,但絕對不會承認他也重生的事實。

謝青寄走過來的動作一頓,他長長的睫毛垂下,再沒邁開一步。

謝婵擡頭,看見謝然的強顏歡笑,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臉上一涼,忽然“咦”了一聲,擡頭笑道:“媽,然然,小謝,快看,下雪了!”

王雪新在屋裏感嘆道:“雪一下,新的一年就開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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