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習慣
此話一出,謝青寄幾乎是立刻沉默着看向謝然。
他有點生氣了。
謝然覺得這話聽着有歧義,趕緊真誠地補充:“我知道他是你朋友……你有能說得上話的同齡人,我很高興。剛才我看見了,你同學挺好玩,還偷偷跟你合照,就是屏幕好像摔碎了,你明天見到他替我道個歉。”
謝青寄沒再吭聲,他起身往外走,不知道是不是去追齊明。
謝然擋在門口,謝青寄煩躁地把他推開。
趙高再次神出鬼沒地出現,輕輕啃了口謝然的腳脖子,提醒給點吃的。
他給趙高開了罐罐頭,一摸褲兜才發現煙沒了,只剩個扁平又皺巴巴的煙盒。
在他心不在焉走向小賣部買煙的時候,腦海中不斷重放着齊明小心翼翼掏出手機,欣喜地湊近謝青寄的那一幕。此時正是放學時間,小區門口人來人往,不少高中生成群結伴地下課,勾肩搭背着開玩笑,嬉鬧叫喊。
以前謝然聽見這些聲音會覺得鬧吵頭痛。
可現在他卻突然意識到,謝青寄好像從來沒有同齡人的朋友,他的弟弟一直都很孤獨。
煙抽得他嘴裏發澀發苦,謝然熟練地吞雲吐霧,整個人都要精神分裂了。
出于哥哥的那一面,齊明的出現讓他感到慶幸感激,慶幸弟弟終于有了除家人外能說上話的人,可出于某種無法見人的私心,這個只有十八歲的學生讓活了兩輩子的謝然本能地反感嫉妒。
謝然發愁地嘆口氣,怎麽看這個叫齊明的都不是很靠譜。
可是他轉念一想,再不靠譜,還能比自己不靠譜嗎?
這股愁緒一直被他帶到辦公室去,三天後連小馬都看出來了,謝然這幾天長籲短嘆,動不動就抽煙,公司電腦上的浏覽記錄裏搜的都是青少年心理健康知識!
馬貝貝小心翼翼道:“……你弟是不是早戀了?”
謝然一愣,心想謝青寄這算哪門子的早戀,充其量叫多了一個他能看上眼的追求者而已。
“你怎麽知道?”謝然虛心求教。
小馬一臉很有經驗地湊近,誠懇道:“我初中的時候和女同學早戀被請家長,我媽回家以後連着好幾天,都是你臉上這副表情。”
謝然:“……”
他讓小馬滾開,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讓小馬滾回來。
謝然突然想起馬貝貝的表弟好像也和謝青寄同一個高中,就是低一屆。他叫小馬拜托表弟打聽打聽齊明這個人。小馬的表弟不負衆望,連齊明高一體測時在跑道上把鞋摔飛的事情都打聽出來。
小馬聲情并茂:“我表弟說,這個人在學校裏很受歡迎,人家長得好學習好,還很講義氣,家裏還有錢,經常請客吃飯,還很幽默,然哥,你打聽一個高中生幹什麽啊?”
謝然沒吭聲,從小馬的只言片語中,推斷出齊明就是他最欣賞的那種朝氣蓬勃的高中生,有點楞,有點幼稚,但從頭到尾都是一顆敢說敢作的真心,渾身上下都是為了一個念頭就能豁出去的,少年人才有的意氣風發。
跟他這個活了兩輩子,做事瞻前顧後拖泥帶水的老叔叔比,當然哪裏都好。
謝然在小馬疑惑不解的注視下嘆口氣,意味不明道:“他要真能早戀就好了……我立刻燒香還願。”
小馬不明所以,謝然卻也沒有再解釋。
他一連幾天夜裏都失眠,不知是否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老覺得這些天裏謝青寄看手機的次數多了起來,甚至夜裏起床上廁所,都覺得隔着牆聽見謝青寄的微信在響。
張真真提醒謝然,該到約會的時間了。
謝然興致缺缺地赴約,果不其然看見張真真帶着女友。二人完成任務似的拍照,發給各自的老娘敷衍了事。謝然跟在兩位女士後面,紳士十足地為她們拎包買飯。
逛到最後倆人不知因為什麽又在吵架拌嘴,張真真和她的女朋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可就是吵不散。
謝然羨慕地看了一會兒,找借口溜走。
他坐在出租車上發呆,反應過來時才發現車已經開了出去,完全沒有印象有對司機說過地名,等車一停下,居然是謝青寄的高中校門口。
他嘴上說不再愛自己的弟弟,可把嘴捂上,眼睛會看過去;眼睛閉起來,耳朵又不自覺傾聽着愛人的一言一行;現在謝青寄不在身邊了,他不需要看,不需要聽,可他卻又管不住自己的嘴。
謝然身體的某一部分總是會出其不意地背叛,又或是忠誠維護着主人內心深處的意志,不由自主地向謝青寄靠近。
校門口熙熙攘攘,謝然一看表,謝青寄這個時間肯定還沒回家,最近王雪新和謝婵都很忙,他總是在外面吃完晚飯才回去。
他緊繃的神經突然有了一絲放松,聽見內心深處一個聲音卑鄙地狡辯,哥哥來接弟弟放學,不算出格吧?
可不等謝然有所決定,遠處兩個穿着校服的身影從鐵門後走出,正是謝青寄和齊明。
兩人一前一後,從人群中擠出,齊明熱出一身汗,朝謝青寄提議道:“去喝點東西吧,我請客。”
“不用,我請你,你舅舅給我推薦學編程的視頻很有幫助。”謝青寄低着頭,語氣一頓,又平靜地補充:“我現在沒有太多錢,能不能喝便宜一點的。”
齊明一愣,還是第一次見有人這樣面不改色地把貧窮窘困宣之于口。
“行啊,你抱緊我舅的大腿,趕緊把技術提上來,回頭叫他介紹點私活給你,馬上就有錢了。”齊明笑了笑, 欣賞地看着謝青寄:“不過你連考哪個大學都沒想好,這麽着急學編程幹嘛啊?”
“先學着吧,想快點用到。”謝青寄從褲兜裏掏出錢,一張張展平放在一起,只有不到五十塊,應該夠齊明吃了。
齊明不知看見什麽,突然語氣緊張起來,拍着謝青寄的胳膊叫他擡頭:“我怎麽瞧着樹後面那個人像你哥…快看啊,算了,不用看了,他上出租車了。”
謝青寄聞聲擡頭,只捕捉到謝然落荒而逃跳上出租車的狼狽身影。
可僅僅是一閃而過的功夫,也夠謝青寄認清了。
齊明對和謝青寄的哥哥第一次見面仍然心有餘悸。
任誰打開前置攝像頭,毫無心理準備地看見一張面色不善的臉出現在鏡頭裏,都會被吓得魂不附體。而且謝然看他的眼神,就像是一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好不容易盤踞一方天地,結果外出找口吃食的功夫,他的家就被人侵占了。
窩沒了,辛辛苦苦墊進去的稻草被掏出來了,就連小心翼翼留下的氣味,也可能會在幾個小時後被他這個不速之客重新覆蓋。
他不知是否是自己腦補過多,可謝然那天看他時渾身發出的冷意真的叫他記憶猶新。
齊明又往謝然離開的方向看上幾眼反複确認,一頭霧水地跟着謝青寄往甜品店的方向走。二人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等單的功夫謝青寄拖着下巴往外看。
一個騎着自行車的身影一閃而過,似乎是教過他們的化學老師。
謝青寄幾乎是立刻聽到了對面的人一聲冷笑,咬着後槽牙道:“老謝,你什麽時候答應我的追求?”
“你什麽時候能不開玩笑。”
這種對話從謝青寄和他熟起來以後一天要發生八百次,且都是發生在看見化學老師以後。
化學老師離得越近,齊明嗓門就越大。
謝青寄早就不當回事,他語氣一頓,猶豫着轉移話題:“你上次提過,你好像也不是一開始就喜歡男的,那你父母就沒有反對嗎?”
齊明毫不在意,說自己是被負心漢掰彎的,父母當然反對,要不然也不會到現在還不搭理他。
謝青寄又追問:“父母不同意的話,那你們現在還有來往嗎?”
齊明面無表情,說那人死了。
謝青寄一愣,竟露出幾分感同身受的痛苦,認真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愛人他……這種經歷我也有過,不太好受。”
齊明震驚地看着謝青寄,沒想到他居然會把氣話當真,忍不住拍桌大笑。謝青寄頓時明白過來這人又在用嘴巴放屁,立刻收回難得外露的情緒,面無表情地翻出英語手卡背單詞。
“錯了錯了,不跟你開玩笑了,怎麽了,聽你這口氣,你對死老婆這事很有經驗啊!”
齊明開着玩笑,本不指望謝青寄回答,誰知對方卻靜下來,小小的卡片在他手中久久不曾翻動一頁,謝青寄睫毛顫了顫,平靜地“嗯”了一聲。
齊明沒當回事,只以為謝青寄也在學他說氣話,從褲兜裏摸出一盒煙。
“會嗎?出去來一根?不過乖乖仔應該不會抽煙吧。”
他主動起身往外走,沒想到謝青寄卻直接跟了上來。
謝青寄沒說會,也沒說不會,只從煙盒中抽出一根,熟練地夾在指間,打火機“啪”的一聲,眼前這個所有老師同學眼中的優等生咬着煙蒂湊上去,把煙給點着了。
齊明驚訝地看着他老練地吞雲吐霧。
看起來謝青寄吸煙并不上瘾,沒有那種甫一入口,下意識皺眉的愉悅享受,相反他面無表情,抽煙的速度極快,好像此刻只為發洩。
“你什麽時候學會的吸煙啊?”
“他有次出遠門走了半年沒聯系過我,那時候很擔心他,就學會了。”謝青寄吐出口煙,高挺的鼻梁藏在被他吐出的雲雲繞繞裏。
他有些驚訝自己此刻對齊明的毫無芥蒂,或許人就是這樣,對着朋友滔滔不絕,對着父母愛人卻言不由衷。
齊明可惜道:“聽起來感情不錯啊,那又為什麽分手了?”
“太複雜了,說不清楚,”謝青寄一彈煙灰,頃刻間大半根煙見底,意味不明地補充道,“可能也不會再在一起了吧,主要是家裏人不同意,他自己也不願意。”
齊明很有過來人的經驗,一拍謝青寄的胳膊,大咧咧道:“不同意你就鬧啊!這我有經驗,我媽當時還威脅我,說我敢當同性戀她就敢去死,現在不還活的好好的?有時候大人的話,你聽一聽就算了。”
謝青寄沒回答,過了半晌,突然道:“他應該也挺恨我。”
他意猶未盡,卻又茫然地補充:“我也是後來才發現的,他每次親我的時候,都忍不住會連帶着咬一下,都成習慣了,他自己都沒發現,我也沒跟他提過。”
謝青寄下意識回想起那天晚上,他幹完謝然,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等待着夢醒的時候,那個人卻彎腰靠近,先是親了他一下,接着又咬他一口。
這是謝然在上輩子就保持很久,但他自己卻從未發現的一個習慣。
上輩子的謝然一定是在潛意識裏怨恨着他的冷漠,他口不對心的負隅抵抗,才會在每次親完的時候,做這樣一個帶着發洩報複意味的小動作。
謝然是帶着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怨恨不甘,孤獨着死去的。
可謝然憑什麽怨恨他?
謝青寄指間一痛,才發現在他發呆的功夫煙已經燒完,他忍不住心想,他又做錯了什麽,十七歲那年被親哥強迫從而毀掉的人生,他用七年的時間慢慢接受,可在二十四歲那年随着謝然奮不顧身的一跳,又毀了。
要說怨恨,明明該恨的人是他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