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說完方才那番話, 陸雲挽繼續低頭看起了有關《重刑同一案》的資料。
艾忒溫站在他的背後,默默地咬緊了牙。
身為攝政王的親信,艾忒溫非常清楚陸雲挽究竟有多麽執着、不聽勸, 凡是他決定要做的事情, 沒有人能阻止。
艾忒溫本應該和之前一樣, 無條件服從陸雲挽的命令, 絕對不做攝政王吩咐以外的任何事才對。
但是陸雲挽的反應,卻讓艾忒溫陷入絕望。
他是攝政王最忠實的信徒,絕對絕對不會允許信仰的人在自己的注視下走向滅亡……
房間裏忽然安靜下來,陸雲挽擡眸看向艾忒溫:“還有什麽事?”
金發少年默默向後退了半步:“沒有了, 攝政王大人。”他将複雜的情緒強壓了下來,安靜地退出了房間。
幾秒鐘後,房門緩緩合上。
本應該回到自己住處的艾忒溫停頓一會,竟然轉身向着另一個方向走了過去。
他要獨自去找楚玄舟。
……
陸雲挽對《赫明協定》這件事的态度,并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麽冷漠。
艾忒溫剛剛離開房間, 陸雲挽眼前光屏上的畫面,就由方才的法律條令轉到了新聞界面。
艾忒溫沒有誇張:此時星網上所有媒體,都在報道着《赫明協定》相關新聞。
陸雲挽随手點開一個,便看到了記者至低等人類聚居星去采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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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顆陸地行星所在的星系漆黑一片, 缺乏光、熱的星球上寸草不生, 所有人類都只能待在建築物內。
一個身材幹瘦的小女孩出現在了投影中,常年不見陽光,讓她的皮膚變得分外蒼白。
看到眼前的畫面, 陸雲挽慢慢地彎腰陷入沙發中, 他雙手合十輕輕地撐在下巴底下。
站在懸浮攝影儀對面的小女孩看上去怯生生的。
“我今年六歲。”
“從我出生起, 這顆星球就是現在的樣子, ”她咬着唇說, “我還沒有見過陽光,聽媽媽說它照在身上暖暖的。”說到這裏,小女孩還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一下。
懸浮攝影儀對面的記者問她:“你有什麽願望嗎?”
“願望?”小女孩停頓了好半會,終于扣着手小心翼翼地說:“我有點想去其他星球看看,我還沒有去過其他星球呢。”
在星際時代,跨星系旅行早已經成為普通至極的日常。
從沒有出過自己居住星球的星際公民,甚至可以類比為從沒有離開過居住小區的地球人。
原主每天都會處理各地傳來的要聞,完全沒有時間也沒有必要在星網看消息。
所以陸雲挽此時所在的界面,還保持着最原始的設置。
他的視界中除了全息投影以外,還有一個實時顯示觀衆情緒的标志。
能看到,小女孩說了自己的願望之後,位于角落的标志忽然從「憤怒」轉為了「愉悅」。
在這個人魚主導的帝國與星際,人類永遠都是最底層。
為數衆多的人魚情緒可以因《赫明協定》和對陸雲挽的反感而變得憤怒,但是不會理解一個小女孩的願望。
甚至還會嘲笑她居然連一次星球都沒有出過。
看到這裏,獨自坐在房間中的陸雲挽忽然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回蕩在這一間位于深海的房間裏,竟然顯得有些悲涼。
陸雲挽突然想起——原主報考軍校,離開所在星球的原因,也只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而已。
可是現在……他卻将更多的人類困在了那個狹小的世界。
陸雲挽想起了那個提出《重刑同一案》的原主,又想起了那個簽訂《赫明協定》的原主。
他們明明是同一個人,卻在幾年的間隔後做了完全相反的事。
當年那個一心想要改變人類生活世界的少年,如果看到這段采訪該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呢?
憤怒、遺憾、恨,陸雲挽不知道原主會怎麽想,但他的心中五味雜陳。
原本輕輕抵在下巴上的雙手向上移去,陸雲挽捂住了自己的眼眸,接着緩緩向後靠去。
如果是剛穿來時看到這一切的話,陸雲挽或許會冷眼旁觀,或者說「反派就是反派」。
但是現在他知道,原主并沒有《人魚帝國》裏寫的那麽糟糕……
陸雲挽沒法用看戲的眼光對待這一切。
他是這個世界陌生的訪客,之前一年的時間裏,陸雲挽的世界擁擠而吵鬧。
每天都要面對不同問題的陸雲挽,甚至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孤單。
……在他從前生活的世界,星辰總是永恒不變的。
但是這一年來,陸雲挽每次仰頭向天際看去,都會望見不一樣的星海。
每每看到這些壯觀又漂亮的景色,陸雲挽總是會忍不住懷疑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是否真實。
同時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異類」的身份。
但那都是一瞬之間的事,政務忙碌的攝政王,并沒有那麽多時間去想這些有的沒的。
直到這個時候,延遲一年的孤獨感終于襲了上來,将他淹沒在了深海之中。
接着又在原主情緒的催化下化為痛苦将他包裹。
星網上的采訪還在繼續,就連一向淡于關注輿論的滄芮星相關部門,都在這個時候給陸雲挽發來了問詢文件。
但他卻像沒有看到光腦邊緣那個提示一樣,直接從位置上站了起來。
陸雲挽一刻也不想待在這裏了。
他快步走出房間,登上懸浮器漫無目的地向遠處而去。
——
首都星所在的星系全歸皇室所有。
在人均居住面積緊張的星際時代,皇室甚至擁有數顆星球用來玩樂、度假。
身為攝政王的陸雲挽,擁有前往任何一顆星球的權限,但是從前被楚漳忌憚的他哪裏都沒有去過。
懸浮器最終停在一顆小小的藍綠色行星上,這顆星球被湖泊與沼澤覆蓋,像一枚雕刻精致的翡翠擺件懸在星際之中。
陸雲挽走出艙門,坐在了一條小溪邊。
這條小溪是從不遠處的雪上流下來的,溪水透亮、冰藍,甚至裏面還懸着不少的碎冰。
他忍不住取下手套,用手指輕輕地撥弄了幾下,透骨的涼意瞬間自指尖傳自手臂乃至全身。
“嘶……”陸雲挽倒吸一口涼氣,迅速将手收了回來。
而在同一時間,不遠處的天邊忽然出現一點銀色的亮光。
一會後,一架銀白色的小型星艦落在了陸雲挽的背後,剛才見過一面的楚玄舟又一次出現在了他的身邊。
“陛下?”陸雲挽吃了一驚,他站起來問,“您怎麽到這裏來了。”
“我想見您。”少年說。
已經成為帝國掌權者的楚玄舟走了過來,他靜靜地坐在了陸雲挽身邊的那塊石頭上。
陸雲挽笑了一下,他随之再次坐了下來,并将剛才的情緒藏在了心底:“殿下來找我,是因為《赫明協定》嗎?”他想了一下,還是這個的可能性最大。
聞言,楚玄舟先點頭,然後又緩緩地搖了搖頭。
那雙暗紫色的眼眸忽然望向陸雲挽的眼底,在對方毫無防備的時候,将那個藏在「攝政王」殼子下的人挖了出來。
“雲挽,你不開心。”
楚玄舟從他的眼中看出了痛苦。
陸雲挽愣了一下。
穿過來一年多,看過原主所有影像資料與光腦信息的他,已經非常融入「攝政王」這個角色。
至少單單憑借表面上的一舉一動,不會有人懷疑他不是從前的攝政王。
按照陸雲挽的了解與「計算」,攝政王一向讨厭人擅自揣測自己的情緒,遇到這樣的情況他一定會陰陽怪氣回去,或者發火才對。
但……楚玄舟是個很特殊的人。
他是帝國掌權者,更是自己的「愛慕對象」。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自己都不應該用這樣的态度對待楚玄舟。
畢竟不管再怎麽要強的人,都會在愛人的面前暴露出脆弱的一面。
既然看出了自己的心情,那這個時候再藏着掖着,就有點不符合人設了。
……反正都要死遁了,既然有人陪自己聊天,那說幾句就說幾句吧!
陸雲挽低頭沉默了一會,忽然輕聲笑了起來。
他像是沒有聽懂楚玄舟說的話一般問:“陛下,我是帝國的攝政王,擁有着除了您以外的最高權力。我怎麽會不開心。”
說這番話的時候,他終于不再壓抑剛才的情感,眼底的悲戚感幾乎要化為實質。
陸雲挽随便選的這顆星球是一顆度假星,百分之九十九的地區都未經開發。
此時攝政王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但他的神情和動作,還是那麽的優雅。
楚玄舟停頓了一下,忽然對陸雲挽說:“雲挽我知道你從來都沒有放棄人類,無論是《重刑同一案》還是那場實驗,你并不是為了自己……”
少年那幹淨的紫眸中透出的目光無比真摯,甚至說得上熱烈。
攝政王高高在上,只有楚玄舟能夠進入他的世界,還将他從僞裝中剝了出來。
陸雲挽恍惚了一下,差點就以為楚玄舟還像認識時那樣簡單。
……但這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楚玄舟究竟又是怎麽得出這個結論的!!
陸雲挽将心中巨大的問號強行壓了回去,他笑了一下,選擇忽略楚玄舟剛才那句話。
就在這個時候,楚玄舟忽然握住了陸雲挽的手:“雲挽,我已經是帝國的掌權者了,往後我們什麽都可以改變。”
他可以為陸雲挽做一切,無論是削弱原本就并不在乎的人魚權力,還是殺死那些反抗者……
只要陸雲挽不離開自己。
楚玄舟甚至願意一輩子都僞裝成陸雲挽喜歡的模樣。
聽到這裏,陸雲挽愣住了。
……楚玄舟都這麽說了,自己怎麽回答好啊?
要是自己真是原主的話,說不定可以留在這兒和他一起努努力。
可是陸雲挽非常清楚,他只是一個冒牌貨。
他沒有原主老辣的個性,更不殺伐果斷,并且還有一點好騙……
精神力雖然沒有注水,但繼承自原主的心理障礙還是沒能得到解決——自己依舊不能駕駛機甲。
能順利活到現在,只是因為狐假虎威罷了。
幾秒鐘後,陸雲挽緩緩攥緊了手心。
他轉眸再次向楚玄舟笑了一下,然後用略啞的語調輕聲說:“陛下,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人不是所有時候都有回頭的機會。”
我是必須要死遁了!
——陸雲挽說的是自己,更是已經徹底離開的攝政王。
來自心底的聲音告訴陸雲挽,自從《重刑同一案》推行失敗,家人因他而亡的那天起,原主就無法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