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這是你媽?”
全村人都驚訝了, 他們剛才都沒有認出來。
以前胡豔秋家裏是富農,很久很久以前,他們還在吃糠野菜的時候,她們家就能每天都能吃上肉, 那真是比地主家的夥食也不差, 個個都養得油光水滑的,哪怕也天天在地裏幹活, 但精神氣就是和他們不一樣。
胡豔秋兄弟姐妹幾個都能去讀書, 他們連學堂的門都摸不着,剛滿十歲就得下地幹活, 還是連同父母一起給胡豔秋家裏的地幹活, 那區別拉的真不是一般的大。
結果現在,他們記憶中油光水滑的人,變成這樣幹枯,雖說富農從前就跋扈, 眼睛長在頭頂上看人,但也不是現在這樣,就跟那剛從陰溝裏跑出來的老鼠一樣,明明一看就是不能見光的,人人都能看出來, 她們還怕人看出來,故意僞裝的很牛氣, 想憑從前的頤指氣使來吓唬住人。
然而時代變了, 現在是文明的社會主義。
村支書站出來,“你們不是應該在水岸農場勞改?怎麽突然跑到我們村來了, 是誰放你們出來的?”
他也不敢說的太過分, 畢竟剛才接到消息, 農場裏的郝從雲平反了,這些人說不定也是因為時局變了被放出來。
“我們,我們當然是被請出來的,我外孫女嫁給了地方官的兒子,你們都在他的管轄內,這都不清楚,還用得着我解釋?老太太理直氣壯坐下來,看着旁邊緊趕着過來,一看這些年就過得很不錯的女兒,冷哼一聲:“這些年你是享福了,還不快給你弟弟侄子們拿碗筷夾菜!”
王雨娟想上去,被董桂紅拉住,她一臉隐藏的興奮,想繼續看下去。
她知道這個老太婆,家裏是富農,生平最愛學的就是地主婆的姿态,以前手裏還天天拿着個鞭子,坐在地頭,吊着一雙眼睛看人。
前些年,她們家是第一個被打倒抓走的人,就剩下胡豔秋,因為嫁給了跛子李,躲過一劫。
“媽,你們怎麽出來了。”胡豔秋臉上雖沒了最開始的驚恐,但仍然有着驚慌害怕,想把坐在椅子上的老太婆拉走,卻不敢伸手,只能小聲說:“這是人家的宴席,哪能随便讓你吃。”
“人家?”
老太婆像是聽不得這兩個字似的,拿起桌上的一碗不知是冷還是熱的水就潑在胡豔秋臉上,瞬間掐着腰站起來罵:“我們含辛茹苦把你養大,以前覺得你最懂事,緊着你上學,緊着你吃穿,當年你也是對我們說了一句人家,挖空心思爬人家床擺脫我們這些人家,你爹被你的無情無義,被你的不要臉活生生氣死,你也沒來看一眼!我真沒想到一有事,你是第一個六親不認的!”
“就是,現在提人家,說得肯定又是我們,不是別人,聽說她請了全村人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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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這麽多年我們都沒有拖你下水,沒有揭穿你的醜事,讓你活得這麽滋潤,還成了領導的親家,是時候該補償我們了吧。”
離得最近的穆剛看着整個頭濕噠噠的胡豔秋,怒氣褪去,好奇問:“爬人床?氣死親爹?不要臉醜事?跟誰?”
聽着被着重重複的字眼,胡豔秋一甩頭罵道:“關你什麽事,滾開!”
“我操,要滾也是你滾,這是可是穆家村!”穆剛火氣又上來,“讓跛子李留下來是同情他,你算什麽狗東西!你要真是爬人床,氣死親爹,今晚就得讓你滾出穆溪村!”
胡豔秋咬緊牙,不敢再回嘴,恨恨看向旁邊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一來就揭她短,壞她名聲的家人,“你胡說什麽,明明是你們去農場沒照顧好我爹,別什麽都往我頭上推。”
“啪——”
老太婆甩手就給了胡豔秋一耳光,破口大罵:“不是你是誰!你爹最喜歡德厚,你不知道?你偏要跟那假洋鬼子好,成天想着坐船走,結果被人玩爛了,人跑了,你想起德厚了,人家老實,又不是傻子,會上你的當?你為了不跟我們下放農場,居然連個瘸子的床都願意爬,我怎麽生了你這麽一個下賤的東西!”
全村人震驚,震驚看了看瀕臨崩潰的胡豔秋,再不是那麽震驚的,看向穆德厚。
穆德厚可能被戴了綠帽子,大家心裏多半都是有數的,對于李紅姝,大家剛開始還懷疑過是不是穆德厚的。
這麽些年,對李紅姝的父親也就是在穆德厚和跛子李之間猜測,她們從來沒有想過,胡豔秋在穆德厚之前,就跟人好過,還是個假洋鬼子。
被假洋鬼子偏了,抛棄了,應該這時候又懷孕了,似乎想騙穆德厚,把這孩子栽在他頭上。
怎麽騙?這還用說,肯定是想躺在一張床上,做一回那事,甚至都不用做。
那年頭抱一下都得負責任,何況是躺在一張床上,期間肯定是被穆德厚識破了,所以穆德厚當年才會那麽決絕的提出退婚。
這事就是換了別人,他們也得同情被戴了綠帽子的人,何況是換了自己同族的人,是他們這一批經歷饑荒,一起長大,一起熬過來的人,還是沒出五服的親兄弟!
他被人這麽欺負,他們也被人當了傻子,這些年成了人家的保護傘,為她遮風擋雨了!
“胡豔秋!你真不要臉!”
“太不要臉了,怪不得紅姝能做出那樣的事,原來都是你教的!”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不喜歡,老老實實退婚不就得了,還背着人搞,搞完了,還想把這綠帽子往人頭上捂死了,你可真像你媽說的那樣,下賤!”
“支書,這樣的人不能留在村裏,敗壞村裏的風氣!”
“對!讓她滾出去!不能讓她繼續住下去!”
……
村裏人不問男女,都被這樣的事驚到了,氣到了,除了因為穆德厚更親近,還因為想到了自家孩子被李紅姝教了好幾年。
而李紅姝是胡豔秋養出來的,一想到這,就感覺到心驚肉跳和後怕,生怕自家孩子在她們不知道的情況下,學了一些她們根本無法接受的東西。
顧長逸看着事情的發展,原本想事情結束之後,向媳婦邀功,現在什麽都不敢講。
他只知道老丈人和胡豔秋訂過婚,不知道老丈人還被胡豔秋戴了這樣的綠帽子。
老太婆會在大庭廣衆之下,口無遮攔抖落出來,是真不在他的計劃之內。
顧長逸看了看老丈人鐵青的臉色,再看丈母娘和媳婦臉色也不是很好看,更加堅定,不能讓人知道這些人是他引來的。
穆冰瑩主要是擔心父親接受不了,以後不敢擡頭看人,但是村裏人現在的态度,比她想象中好多了,她心底的擔憂也随之慢慢減少,走過去扶着父親的胳膊,無聲看着他。
穆德厚嘆了口氣,“等過了這陣,是免不了被笑話了。”
正好站在他旁邊的村長聽到了,勸道:“不會,都是一大家子人,笑話什麽,笑話你不就是笑話我們自己。”
“德厚,這事你該早說的,早說我們都不會讓她留在村裏這麽多年。”
“德厚忠厚,老實善良,雖忍不了當年的事,但那時候胡豔秋懷着孕,他要是說出來,說不定就是一屍兩命。”
“別多想了。”董桂紅安慰丈夫,“真要笑話,也是在村裏說說,一旦傳出村了,笑話的就不止是你一個人了,就算外人知道了,村裏人也會把嘴縫上,不可能跟外人說,哪怕真是傳得很厲害,罵得也是胡豔秋。”
“爸。”按照常理來講,做兒媳婦的最好安靜,但是看大家都沒勸到點上,公公也沒有什麽好轉,王雨娟就忍不住了,“爸,人家能笑話你啥啊,笑話你找了這麽一個能幹爽利的好媳婦?笑話你兒孫都有了,笑話你女兒找了一個這麽好的女婿?笑話你後半輩子日子肯定比誰都好過?人家只會羨慕你,說那胡豔秋眼瞎了,還會說幸好你沒跟那胡豔秋好,要不然哪有這樣的好日子。 ”
別說,王雨娟這話還真有用。
穆德厚一聽就怔住了,不但緊皺在一起的眉頭松開了,鐵青的臉色也好轉了,連眼睛裏都有神采了。
“是,江波家的說得對。”村長連連點頭,“你兒孫都有了,江波品德擺在這裏,兒媳婦也勤快能吃苦,孫子學習成績好,長着一臉聰明樣,冰瑩就更說了,只要有冰瑩和小顧在,你就只可能是被人羨慕,不可能被人笑話。”
穆德厚看着旁邊相當登對的女兒和女婿,躬了多年的背脊似乎都挺起來了,眼裏神采越來越亮,“是啊,我都這麽有福氣了,還怕人笑話什麽。”
穆冰瑩笑了,董桂紅也松了口氣,知道丈夫這麽些年壓在心底的大石頭終于挪開了。
以前民情比現在還要保守,被戴綠帽子是男人一生的恥辱。
她還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說到底還是養了一個好女兒,找了一個好女婿,否則丈夫還真不能這麽輕易就被兒媳婦勸開了。
這邊剛說完,顧長逸突然道: “前面打起來了。”
原來她們正在說的時候,老太婆又抖落了一些當年的細節,話裏髒話極多,簡直就是扒了胡豔秋的衣服,讓她光着身子被人指指點點嘲笑。
胡豔秋剛見到家裏人,心裏還有些愧疚,畢竟當年确實是她無情無義在先,這麽多年哪怕條件好了那麽一些,手裏攢下點錢了,怕被娘家人連累,也沒敢去看過。
但是很快她那點愧疚就被娘家人故意口無遮攔的報複,給弄沒了。
反正這麽多年,她早就已經當娘家人都死了,那就幹脆徹底豁出去算了,老娘她是不敢打,就專挑比她小的弟弟侄子打,正好這些人也是她媽的心頭肉。
胡豔秋往最小的孩子身上打,老太婆和一行大人自然是不能讓,很快就扭打在一起。
但一群明顯是長期沒吃飽飯,營養不良的人,打了一會力氣就不夠用了,也追不過胡豔秋。
老太婆坐在地上大罵:“你個下賤貨,我們手裏還有你跟假洋鬼子的信,你再碰我孫子一下,我就交給上面,抓你一抓一個準!連你們那地方官親家也得跟着倒黴!”
胡豔秋頓時剎住腳步,回頭看着老母親從懷裏掏出來的信,瞬間沖上去奪過來撕碎。
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聽旁邊弟弟得意笑道:“能拿出來還怕你撕,你當年寫了那麽多封,我們都藏起來了,多得很!”
胡豔秋心底防線徹底崩潰,大聲喊道:“拿出來!”
那些信她知道都寫了些什麽東西,一旦交上去,她保不保得住命都兩說。
“怕了?”老太婆得意爬起來,“先去給我們準備一桌肉菜,再拿兩瓶酒招待你弟弟們,另外再讓你那當官的親家,給你這些弟弟侄子一人安排一份工作,不能幹重活,他們這些年盡幹重活了,每個月工資不能低于二十塊錢,糧食不能少于二十斤,糖票布票那些該有的也不能少。”
“得給我安排一個坐辦公室的,每天批批文件,不用幹體力活。”
“我要住好房間,有軟墊子的床,你讓他直接給我安排在供銷社幹活,這樣我還能想吃什麽就拿什麽。”
“供銷社?你跟我想到一起去了,我也要去供銷社,去了每天就有吃不完的肉,喝不完的白糖,想想都美!”
……
胡豔秋紅着眼睛,死死瞪着娘家人,突然又看向穆家大門,看到那邊站着風風光光的一家人,心裏頓時更恨。
兩場婚禮,一場成了紅姝的噩夢,一場成了她的噩夢。
然而這還不夠,她聽見村支書說,要把她們一家都攆走,不讓她們再住在穆溪村。
胡豔秋真想暈過去,可惜怎麽翻白眼都暈不過去。
最後她心一橫,直接向後倒,裝暈過去。
人倒下了,李大黑一瘸一拐沖出來了,“支書,我可不走,我生是穆溪村的人,死是穆溪村的鬼,我爹我娘都葬在後山,我不知道她這些事,不知道她是這樣一個害人精,我要跟她離婚!讓她和她家這群人滾出穆溪村!”
聽到過了幾十年的人這麽無情無義,胡豔秋火快從鼻子裏噴出來,死命咬緊牙關,不敢發出一點動靜。
現在只有裝死,還能暫時活着,要是她睜眼了,說不定真的會被氣死過去。
今天喜宴的菜是十來年沒有過的豐富,別說出了這麽一檔子事,就算是天塌下來,他們也會一手撐着天,一手拿着筷子把菜吃完。
所以村支書找了幾個婦女,把胡豔秋擡走,又找了幾個年輕小夥子把胡豔秋娘家人攆走。
起初這些人還在又叫又叫又鬧又威脅,覺得自己手握證據,拿公社領導來壓他們,村支書直接讓人拿了槍來。
老太婆一行人看到了槍,不等人攆,頓時爬起來就跑,也不往村頭跛子李家去,直接往公社跑去了,說是要去找外孫女和外孫女的公公,找公社地方官做主。
等這群人解決了以後,喜宴照常繼續,恢複之前的熱熱鬧鬧,只不過比之前多了一個可以聊的話題。
每個桌子都在談論胡豔秋的事,一群人圍着讓年紀大的人,讓他們回想那個假洋鬼子到底是誰。
如果是以前發生了這件事,穆德厚肯定帶着家人進屋了,但今天沒有,他拿着酒瓶,去給每桌倒酒,跟每個人都聊個幾句。
人看他這樣,這麽有底氣,原本壓在心底那點想回家嘲笑的心思也沒了。
确實,要是沒有胡豔秋當年做那事,就生不出來穆冰瑩了,要養個李紅姝那樣的閨女,哪能找到小顧這麽好的女婿。
人家日子好過得很,以後還不知道要享多少福呢。
這頓飯一直吃到下午三四點還沒散,婦女們早就吃完了,都是一些男人圍坐在桌子上,把自家家裏的酒都給拿出了,一點花生米,一點菜湯,一口肉能咬上十來口,劃着拳,既激烈又慢悠悠喝着酒。
……
穆冰瑩沖了一壺牛奶,本來想準備點心,但是顧長逸說不吃,便攤了兩張油餅,用裝桃酥的油紙包起來,放到他車上。
“趁着天還沒黑,你趕緊回去,明天過完節早點睡。”
“怕我早上起不來?”顧長逸靠在車上笑着,“放心,我只會早來,不會晚來。”
“晚來也沒事,沒那麽多講究。”穆冰瑩抿着唇笑,“我是怕你後天要來回開車,到了那邊還要吃飯,白天肯定也很忙,擔心你體力不支。”
“體力不支?”顧長逸挑了挑眉,沒有接着說下去,因為看到老丈人丈母娘出來了。
“小顧啊,你剛才說的找卡車幫忙,記得千萬別去找。”董桂紅拎了一桶塘魚,“就幾床被子,兩個箱子,沒什麽大件,後天早上讓村裏幾個年輕小夥,開拖拉機跟着送過去就行了,穆炎他們喜歡得很,昨天就來找我說了,所以別去浪費人情了,這個是剛捉的魚,你拿回去明天過節吃,後天當喜宴吃,都行。”
顧長逸打開後備箱,接過丈母娘手裏的桶放進去,桶裏都是活魚,還放了荷塘裏的水,一路上死不了,拿回家也能放得住,是花了心思,“謝謝媽,上次我爸他們就說村裏的螃蟹好吃。”
董桂紅聽了高興,“喜歡吃,等你們回門再抓,這兩天都在忙喜宴,沒時間去抓螃蟹,再說村裏螃蟹再養養,等到了九十月份,那是最好吃的。”
“小顧,快走吧,別耽擱了,天亮走路比天黑好,早點到市裏,路上就有路燈了,咱鄉下這邊天一黑,哪哪都烏漆嘛黑,公社那邊又在修路,一走岔了就得費好多時間。”
穆德厚催促:“你昨天來就繞了那麽多路,有瑩瑩在,好歹找回來了,今天你一個人,指不定拐哪裏去了,趁天亮,快走。”
穆冰瑩耳朵瞬間變紅,低頭不敢看人。
顧長逸笑出白牙,“哎,爸,聽你的,今天就我自己,要是走錯了,肯定找不着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