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等睡了午覺起來的婦女們, 趕過來把鍋碗瓢盆都收拾洗了,第一批醒酒的男人把外面的桌子都給撤了之後,穆冰瑩的喜宴就算完成了。

董桂紅把鋼蒸鍋裏倒在一起的剩菜端出來,讓婦女們都回去拿碗, 再給每家都盛一些, 當做明天過節添菜了。

“桂紅,還是你最大氣。”

“你們自己家留着吃吧, 人也不少, 明天正好過節。”

“桂紅家裏肉多呢,人大方, 我們就拿着, 不用假模假樣推辭了。”

“他小娘說得對,不用推辭了,天氣熱,這麽多菜也不一定放得住, 你們就拿回去再吃一頓。”董桂紅拿着勺子把菜都分出去。

好菜她早就都留下來了,這些本來就是為宴席準備的菜,吃不完分給人家既是犒勞她們的辛苦,也是最後堵住她們的嘴,不管是她, 還是他,以後提起來關于綠帽子的事, 都要想一想今天吃了多少她們家的菜。

出嫁女下午吃完飯都拎東西走了, 走之前來到穆家門口,想跟穆冰瑩再打聲招呼。

這趟回來, 不但肚子被肉犒勞好了, 心和精神也被撫慰好了, 兩三天時間,收貨真是太大了。

她們還湊錢一起給穆冰瑩打了一床棉花,帶了過來。

“冰瑩,布票你是知道的,弄不到,弄到了,買完被面被裏,咱也得脫一層皮,我是聽二大娘說,小顧家裏那邊還有織錦緞被面,所以想來想去,我們就給你湊了一床棉花,四斤重,珠市這天氣,到了冬天也夠蓋。”

穆薇作為代表站出來說話:“這一趟你帶頭,不但給村裏那些男人上了一課,給我們也上了一課,我們知道,這種事情和思想一天兩天看不到什麽效果,但既然有轉變了,以後就肯定能看出來,希望咱們的膽大都不浪費。”

“這趟回去,我就把祠堂砸了,還沒人敢動我們的事說了,我看還有誰敢再勸我,不要花錢送閨女去上學。”

“有了這底氣,咱也不會畏畏縮縮的了,要真有事,冰瑩,我要是找你,你可得幫我啊。”

穆冰瑩知道對方什麽意思,笑道:“六姑,你放心,你要是在婆家受欺負了,不但我會幫你,支書也會第一個沖出去。”

“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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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人群後面就傳來村支書的聲音:“冰瑩說得對,你們要是在婆家受欺負了,我們立馬就趕過去,還有,現在婚姻自由,離婚也不怕,大不了就回村裏繼續一起掙工分,吃大鍋飯。”

大家全震住了,要說誰轉變最大,當屬村支書。

這下午出去一趟,不知道見了誰,連離婚都能說出來了。

“你這是從哪回來的?”董桂紅看着滿臉喜氣的村支書,覺得他有些矯枉過正,勸着眼前這些出嫁的小輩:“你哪能跟她們那麽說,也不能仗着有底氣天天瞎胡鬧,是讓你們在婆家不受欺負,有事能說上話,不是讓你們在婆家仗着娘家天天折騰,不随你們意,就離婚回村。”

“結婚哪那麽容易,是要互相尊重,互幫互助,不然折騰散了,真離了,苦的都是孩子。”

“對,桂紅說得對,我是這個意思。”

一群出嫁女紛紛表示自己明白,都是想把日子越過越好,不是越過越亂,接着又問村支書去哪裏了,是不是有什麽好事。

“也沒什麽。”村支書突然朝着穆冰瑩豎了豎大拇指,“冰瑩,你眼光長遠,你帶了個好頭,你砸祠堂砸得好,砸得太好了。”

穆冰瑩心裏有所猜測,“三大伯,你是不是去前村了?”

村支書連連咂舌,拇指又豎了起來,“你這孩子,聰明,是真聰明。”

董桂紅問:“去前村幹什麽?”

“這不是胡豔秋那事鬧的,我心裏不踏實,那個時候鬥完地主,打倒富農,把他們送去勞改,胡豔秋的日子從頓頓肉變成了頓頓糠,從被人捧着,變成了人人看不上,她對于這種政策肯定不會服氣,平時不敢講,跟那什麽假洋鬼子的書信裏肯定要講的。”

村支書現在提起,臉上沒有擔心,“咱村因為李大黑,讓她留下來,雖說這些年很老實,表面上看沒什麽問題,但是我怕萬一啊,萬一那個胡豔秋沒有良心,亂咬人,連累我們村怎麽辦,我就去前村找人了。”

“她肯定不會有良心啊,對她父母兄弟都那樣,哪還會念着你們這些沒有關系的情。”

村裏一個上了年紀的婦女立馬跳出來講,其他人急忙點頭附和,發表完一堆意見之後,催促問:“然後了,前村人搭理你嗎?”

“以前估計是不會管,得多求個幾次。”

村支書意氣風發,“但現在我思想進步了,那肯定就不一樣了,這次去正巧還碰上了敬廊,就是族長在市裏當官的大孫子,他說了沒什麽大問題,咱們村當年不知道這些事,胡豔秋家裏也是後村的,她到我們村來是正常婚假,再說當年在她們家掘地三尺,該調查的都調查了,該送去勞動也送去勞改了,不關咱們村的事。”

一群人松了口氣,要真是因為一個胡豔秋,連累整個村子的人,也太吃虧了。

“這些都是冰瑩和你們鬧得好,鬧得好,哈哈哈。”村支書笑着揮手,“都趕緊回去吧,我讓穆炎開拖拉機送你們到公社,這樣能少走點路,你們直接去村支部,他在那等着呢。”

“謝謝三大伯,你不愧是支書,覺悟得就是快。”

“那可不,要不然村裏這麽多人,怎麽就三叔才能當上支書呢。”

“這下可省了大勁了,抱着個孩子走得累死了,送到公社能少走不少路呢。”

婦女們高高興興吹捧了一番村支書,把他吹捧得更加眉開眼笑,又跟穆冰瑩說了幾句,然後高高興興成群結伴往村支部走,去坐拖拉機。

等人都走了,穆冰瑩看向村支書,“三大伯,還有事情沒說?”

村支書一怔,“你這孩子,不僅聰明,還細心,就算去了軍區大院,我也不擔心你過得差。”

剛才他自我感覺沒表現出來任何不對勁,哪怕現在穆冰瑩問起來了,他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洩露了。

“什麽事?”董桂紅疑惑在兩人之間看了看,“有什麽不好的事沒說?是什麽?”

“也不是不好。”村支書眉頭擰起來, “敬廊這趟回來好像是因為公社幹部的事,據說要有調動,另外他說,現在水岸農場沒什麽動靜,還說就算有動靜,也是調動郝從雲那種知識分子幹部回城,不會放這種地主富農出來,就算放了,也不可能任由他們亂跑,是回到村裏跟着生産隊掙工分,還是掙最低的分,跟超支戶差不多。”

董桂紅頓時吓了一跳,“那這是什麽意思?她們偷跑出來的?”

“三大伯,要真是偷跑出來的,得趕緊讓胡豔秋她們走啊,不能再待在村裏了,一旦被調查,我們全倒黴。”王雨娟也吓壞了,本身就勞改的人,還偷跑出來,被抓住一輩子都別想出農場了,還得受到最嚴厲的懲罰,“得趕緊去跟革委會報備,否則等查下來,知道來我們村了,我們卻沒有跟上面通知,說不定得給我們安個包庇罪。”

兒媳婦說完,董桂紅更覺得害怕了,暗罵胡豔秋真是個害人精。

“都講過了,敬廊就是公社上面的人,跟他講了,跟公社的人也都講了,這個不用太擔心,她來了就被我們攆走了,一路上還見人就說,我們村無情無義,會讓她們的親家,公社副書記要我們好看。”

講着講着,村支書就笑了,“這人真是不長腦子,去勞動一二十年了,思想還沒被改造好,出來還以為是她們那時候的社會呢,也幸虧她們一路上叫着去公社了,這樣以後真鬧起來,周圍村子裏的人都是證人,我們村可沒留他們。”

董桂紅問:“那胡豔秋了?

“她肯定不能留,前面人暈着,不好動,我剛回來的時候,她正在跟大黑吵架,事情都捅破了,知道她跟個炸彈一樣,大黑嚷着要離婚。”村支書坐了起來,“我得帶人去看着,離婚不是一個人能說了算的事,不能讓她在村裏拖着,得讓人把她送到李紅姝那邊。”

穆冰瑩提醒:“三大伯,只要告訴胡豔秋,她娘家人往公社副書記家去了,不用你們看着攆着,她自己就會立馬追過去了。 ”

“是,你說得對,胡豔秋就指望着女兒帶她過好日子,不會讓娘家人給她好日子破壞掉,現在市裏下來公社,副書記要不及時趕走,收留了這些人,肯定得跟着一起完蛋。”村支書往外走,“我得趕緊過去,讓她們鬧去吧。”

等人全走了,穆家徹底安靜下來,董桂紅還覺得跟做夢一樣。

這麽多年的老對手,眼中釘,肉中刺,突然就遭報應了。

娘家人找上門,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暴露她的醜事,還被打被威脅,丈夫要離婚,女兒也被連累,連村子都快住不下去了。

“呵呵~呵呵呵呵~”

董桂紅傻笑起來。

穆冰瑩擔心看過去,“媽,您怎麽了?”

“還能怎麽了,高興的呗。”王雨娟看着屋裏喝醉酒正在睡覺的公公,“要說也是爸不好,讓這麽個人在媽跟前成天添堵,瑩瑩你是聰明,那李紅姝事事要跟你比,回回卻都輸給你,所以你沒什麽感覺,也沒把她放在心上,但是媽就不一樣了,這些年心裏還不知道攢了多少氣呢,現在胡豔秋壞事做盡遭報應了,終于要走了,可不得高興麽。”

穆冰瑩知道嫂子說的在理,“媽,您可別高興壞了。”

“我才不會高興壞,那人終于要走了,事情抖落開,你爸的心結也打開了,你又找了個好對象,以後這日子眼看着就舒服起來了,我怎麽會因為她把自己樂壞了,才不可能。”

董桂紅把鋼蒸鍋拿到井臺洗刷,洗着還哼着歌,洗完了看女兒還愣站着,忙催促道:“你進屋歇一會去吧,要是睡不着就去收拾東西,順便把她們送過來的棉花胚拿進去,後天一起帶走。”

穆冰瑩笑了笑,看她媽确實沒事,抱着棉花被芯回了房間。

一大早起來,忙了一天,确實有些累,她需要休息一會。

……

過了喜宴,就到了中秋節,這是穆冰瑩在家裏過的最後一個節,以後再回來就是兩口子,不是單身了。

家裏這兩天本來就留的菜多,又因為女兒要嫁人這點,董桂紅格外舍得,好肉好菜都燒上了。

不放任何配菜的紅燒肉,宰了一只公雞爆炒,昨天留下來的海鮮,再燒上幾個素菜,堆了滿滿一桌子。

全家都把好菜往穆冰瑩碗裏夾,全都緊着她先吃,就連最愛吃的壯壯,這次都把自己的雞腿夾到了小姑碗裏,不搶着吃了。

全家極力不想表現得很傷感,然而這些行為中,除了溫馨,也确實透露着一絲傷感。

因為彼此都想讓氣氛變得開心熱鬧,所以還是高高興興吃完了這頓飯。

到了下午,穆溪村家家戶戶都在炒白芝麻,磨白芝麻,再拌上紅糖,包糖餅吃。

雖然現在供銷社有的賣月餅了,但村裏這麽多年多習慣中秋吃糖餅,幾乎沒有一家不包。

磨好的芝麻末拌上紅糖,滿嘴噴香泛着甜,不用包在白面裏,就已經是一道美食。

穆冰瑩最喜歡吃這樣的餡,拌好了之後,就用勺子舀了一勺放在嘴裏,頓時眯起了眼睛,香得口水泛濫,甜在心裏。

“瑩瑩,你真不打算買縫紉機?”董桂紅正在和發好的面,随口問了一句女兒。

其實去過一次軍區大院後,她就覺得女兒說得對了,看人家住得那麽好,也不是時下流行什麽就買什麽,都是需要才買,不會特意為了臉面去花錢買用不着的東西。

“反正票都給瑩瑩了,她想買的時候就能直接去買。”王雨娟去了顧長逸家裏一趟,也覺得自己增長眼界了,這種眼界不是增長虛榮心,而是讓虛榮的心踏實下來,“你看親家那房子,全國也找不出幾個比那房子好的了吧,別說家裏沒電視機,連個收音機都沒有,人家買得起反而不買,不像我們這些人,心裏越慌,越要買些別人看得起的東西,巴不得天天頂在頭上,去給自己擡面子。”

穆冰瑩笑了笑,“生活不就是這樣,大多數人都是這樣,長逸家裏沒買,很有可能是他爸太忙了,沒什麽空坐下來看電視聽收音機,所以才沒買。”

“什麽他爸,也是你爸。”董桂紅教育女兒,“以後不能說他爸,他媽,這樣不好,容易生分。”

“我這不是為了讓你們分得清嗎,去到那邊,我會叫的。”

“想想就算不忙,一個人坐在家裏看電視,聽收音機,只怕是越聽越孤單。”王雨娟手上包着糖餅,“要是讓我一個人待,就算給我住那麽好的房子,我也不願意。 ”

董桂紅點了點頭,“要是相處的來,小顧就別去申請房子了,多陪陪他爸,實在相處不來,再去申請。”

“我知道了。”

穆冰瑩把嫂子包好的糖餅放到爐子上的平底鍋裏,開始烙糖餅,不一會兒,一個個圓溜溜,帶着焦黃烙印的糖餅就堆滿了笸籮,散發着甜膩松軟的香氣。

一家人搬了桌子到院子裏,煮了米稀飯,端上糖餅,每人再拿上自己分好的月餅,蘋果,梨,石榴,來到院子裏。

這些都是前幾天就開始攢的東西,只拿圓的,不拿其他形狀的食物,代表團團圓圓,平平安安。

穆冰瑩捧了一個大柚子出來,是今天隊裏送過來,他們特地去山上摘的。

也不是每家都有,知道穆冰瑩要嫁人了,社員們一致同意先給她們家送來。

餓了就吃糖餅,月餅,桃酥,渴了饞了就吃水果。

十五的月亮到了晚上缺口補上了,但仍然沒有那麽圓,就像俗話說的那樣,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是真的要到十六,月亮才會變得團團圓。

“瑩瑩,今晚上我應該去你房裏,跟你聊一個晚上,說些體己話,但是媽不想把氣氛弄得太傷感,也不想跟你抱頭痛哭。”

董桂紅笑着道:“你除了身體,其實其他方面一直就沒怎麽讓我們煩心過,從小就懂事,身高長得還不到我腰,就知道去地裏撿麥子,爬山上拾柴火,什麽野菜木耳,都比別人身體好的拔得多,讓全家經常能吃上新鮮,自打你上了學,成績就沒從第一名降下來過,你的獎狀咱家牆不夠貼,抽屜裏也都快攢滿了,現在更是憑自己找了一個這麽好的對象,媽要是再哭,再傷感,那就是矯情了,所以媽不哭,咱就坐在這,全家人一起聊聊天,困了就去睡。”

王雨娟新點了蚊香,坐起來道:“這種日子還哭,不是把好日子給哭跑了啊,瑩瑩聰明着呢,今天村支書一直誇她聰明又細心,再說小顧那麽好,看親家公也是堂堂正正的人,不會故意惹事挑刺,小妹日子不會難過,咱就開開心心送她出嫁就行了。”

穆冰瑩低頭笑了笑,要是沒去過顧家,估計現在心裏會很忐忑,但是去過了,看到了顧長逸的态度,她的心裏雖然還有一丁點忐忑,但那點忐忑,不是因為對未來未知的婆家生活,反而是對他那個人,不知道他會不會變得更鬧人。

害怕是一點都沒有,剩下的便是不舍了。

婆家再怎麽好,要離開父母親人,離開住了二十來年的家,離開熟悉的村莊,心裏還是會充滿不舍。

但這種不舍,別人怎麽勸都沒有用,她打算自己消化掉。

自女兒長大後,穆德厚第一次握住女兒的手,“阿囡,要好好的。”

穆冰瑩雙手回握住父親長滿老繭的手,“哎。”

“反正近,随時可以回來。”穆江波把剝下來的石榴籽放在妹妹面前,“不管什麽時候,你都可以随時回來,我活着,就會一直在村子裏。”

王雨娟立馬推了一把丈夫,“別人都說的好好的,到你這就變味了!”

全家人頓時笑出聲。

該說的話點到為止,順着這輕松的氛圍,提起了兄妹倆小時候的事,又提到村裏曾經發生過的趣事。

聊着聊着月亮越來越圓,聊着聊着蚊子越來越多,院子逐漸安靜下來。

人睡了,雞鴨鵝也睡了,唯有月亮挂在高空,哪怕沒人賞月了,今晚的月光依然柔和,不似平時清冷。

……

清晨,太陽升起,顧長逸和穆冰瑩的大喜之日到了。

幾輛軍車前後開進村口,寧靜的穆溪村再次沸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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