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穆冰瑩天不亮就起來, 換上專門為正日子做的水粉格子襯衫,将頭發編得整齊,用襯衫同色系的布帶綁上,洗了臉, 抹上了雪花膏和香粉, 看着鏡子裏皮膚變白了不少,心下滿意, 再看到眉間眼底漾着笑意的自己, 頓時有點害羞,放下鏡子, 起了身。
屋子窗戶上貼了剪好的紅紙窗花, 床上堆了好幾條棉被,五顏六色,花團錦簇,任誰看了都要羨慕至極, 棉被是這時候最珍惜最實用的家庭物件了。
兩個嶄新的箱子放在床頭,四角都刻上了雕花,看上去與村裏的普通箱子不同,是多年不接活的老手藝人親自做的,衣服物件幾乎都裝在了箱子裏, 等到新郎來了,送嫁妝的小夥子們就會來搬出去。
穆冰瑩拿出嫂子給她買的涼鞋, 這還是她第一次穿涼鞋, 看着米白色皮涼鞋裏露出白嫩泛着粉的腳趾,有點不習慣, 又拿出嫂子一起買的短絲襪, 套上後再穿, 看上去好多了,感覺也舒服多了。
鞋子是有點小跟的,穆冰瑩一站起來就覺得自己似乎變高了,忍不住在房間裏走了一圈,越走嘴角弧度揚得越高。
“瑩瑩?”
“啊!”
穆冰瑩坐回床上,将換下來的拖鞋并排放到床底,擡頭時,壯壯推門沖了進來,“小姑!小姑夫來了!有五輛軍車!”
“這麽多車?” 穆冰瑩驚訝起身,急忙走了出去。
不是說好的正日子低調,怎麽整這麽大排場,五輛軍車哪怕開到了市裏,走哪也都是聚焦點。
“瑩瑩,都收拾好了吧?我都聽到車聲了,應該是小顧來了。”
董桂紅今天也穿得利整,雖然身上不是新衣服,但是特地洗過的,散發着肥皂香的藍布衫,頭發昨天下午也用洗頭膏洗過了,到現在沒下過地,也散發着清香。
本來她就是想收拾幹淨點,一聽說來了五輛軍車,頓時覺得收拾得好,那邊來了這麽多人,家裏條件擺在這沒辦法了,但起碼要給人留下個幹淨的印象,讓人家覺得新娘子家裏都不是懶人。
“收拾好了。”穆冰瑩理了理辮子,走了出去。
大門口空地上的桌子都撤了,軍車直接開了上來,兩邊圍滿了人,都是來看新娘子出嫁。
穆冰瑩剛出現在大門口,顧長逸也正好從軍車上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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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天穿着一身熨燙得沒有一絲皺褶的軍裝,褲管筆直,皮鞋蹭亮,頭發特地剪過,顯得更精神帥氣了。
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他一下車,看到穆冰瑩的眼神,不但讓過來看熱鬧的大姑娘臉紅了,連在場厚臉皮的小夥子們都感到不自在,老一輩的人臉上則是露出過來人的笑容。
所有人都目不轉睛看着小兩口,原本他們是打算新郎和新娘子一出現就要喜糖的,結果現在被顧長逸一個眼神全給弄忘了,再也想不起來,只知道盯着兩人看。
“怎麽這麽多車?”
穆冰瑩看到他,就像他看她一樣的也根本移不開眼神,才兩天沒見,感覺就跟很久沒見似的,一見到了就看不夠,明明她是想看後面車裏都有哪些人,需不需要趕過去打招呼,卻怎麽都分不出心神去看。
“魏叔和我媽來了,接了你到市裏,他們就會回圳市。”顧長逸用力緊住手指,忍住想上手摸摸她頭發,捧她臉的沖動,“還有兩個戰友和一位老領導,聽說我結婚,特地趕過來,就正好一起來接你了。”
穆冰瑩聽了醒神,連忙往前走,後面幾輛軍車也停穩了,人全從車上下來。
“冰瑩,恭喜你。”魏正奇笑着走過來,“今天看着很好看。”
“是更好看了。”翟潔玉雖然心裏對未來兒媳婦的身體仍然感到不滿,但沒有在今天的大喜之日表現出來,反正以後有的是機會。
“叔叔,媽。”穆冰瑩微微笑着叫完,看着婆婆怔神的樣子,接着道:“你們辛苦了,大老遠跑過來。”
“啊,不辛苦。 ”不得不說這聲媽,讓翟潔玉心裏的那點不滿瞬間褪去不少,臉上的笑容更真誠了,“被子都做了吧?我那也做了兩條,等你們忙完了這陣子,我們再送過去。”
“謝謝媽。”穆冰瑩看向後面下來的三位穿着軍裝的男人。
顧長逸帶着她走過去,先指着年紀偏大的男人道:“這是我剛參軍時候帶我訓練的連長,高毅,對我非常照顧。 ”
聽着他似乎是在咬着牙說“非常照顧”,穆冰瑩笑了,大概猜出來是怎麽個照顧法,“高連長好。”
魏正奇走過來笑道:“現在已經不是連長了,這趟回來就是師長了。”
“就跟長逸叫吧,我還是聽他叫我連長順耳。”高毅伸出手,“冰瑩同志,感謝你收了我這個兵,我還以為他這輩子會沒人要,這小子可是個犟種。”
穆冰瑩抿唇一笑,伸手回握,對方很快松開,她還沒收回手,就又被人握住,是站在後面,皮膚不像其他軍人一樣,一看就成天風吹雨打,暴曬成了銅色,不然就是黑裏透着紅,此人臉色到手,都是極其蒼白,是長年不見太陽的蒼白。
“嫂子好,副團也是連長的時候,我就是他手底下的兵,一直跟到了今天。”
“不說你名字,誰知道你是誰。”顧長逸指着他介紹:“季非白,這名字搭上他的外貌是不是很有記憶點?”
“是,你好。”季非白除了皮膚長得非常蒼白,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就像是一個虛弱的美男子,即便是冷硬的軍裝,也沒能讓他變得更精神,握住他的手時,也感覺到徹骨的冰涼。
穆冰瑩多看了他兩眼。顧長逸毫不客氣推開季非白,拉過另一名與季非白外貌身材完全相反的人。
這人渾身肌肉發達,體型壯碩,一張國字臉,濃眉大眼,皮膚一看就是長期在外訓練,是标準的古銅色,平時應該不喜歡笑,此時硬是扯出笑容,喊道:“嫂子好,我是龍海,也是從副團還是連長的時候,就是他手底下的兵。”
“你好。”穆冰瑩已經感覺到周圍有很多姑娘盯着他看,龍海的臉型就是時下最受歡迎的四方臉。
“等咱們結婚後,請他們吃一頓,再慢慢聊他們的故事。”顧長逸看到丈母娘都出來了,上前打招呼。
穆家人和一起來接親的人熱情寒暄一番,請他們進屋吃面條。
這是珠市婚假的習俗,在正日子當天早上,女方家準備面條給來接親的人吃,俗稱喜面。
一群人進了堂屋,面條是昨天晚上董桂紅親自做的手擀面,自從有了挂面之後,很多地方都會為了方便,直接買挂面來下,但是董桂紅覺得還是手擀面最好吃,昨天晚上便擀好了。
除了白面,還有放了豆面的面條,既筋道又有嚼勁,每個人碗裏除了放了翠綠的小青菜,還卧了一個荷包蛋,看着非常有食欲。
顧長逸來接親,又按照習俗帶來了一堆禮,白糖紅糖,公雞母雞,米面鯉魚豬肉等,這次董桂紅沒說什麽,這都是照規矩準備的分量,再說都要走了,時間不該浪費在這些上面。
屋裏正吃着面條,院外傳來拖拉機的聲音,一群小夥子走了進來,穆炎穆晖領頭,他們早上已經和穆家人一起吃了喜面。
“二大娘,我們搬嫁妝了啊。”
董桂紅心裏頓時一酸,忙道:“娟子,你去看着,告訴他們怎麽搬。”
“哎。”
一床床被子搬出去,接着是一個個箱子,後面跟着的是董桂紅老兩口去供銷社特地買的時下流行家用物件,暖水壺,臉盆盆架,茶杯托盤,套碗等等。
都是挑小兩口能用到的,不是真的用不到也買。
例如痰盂,這是嫁妝裏必備的,但是他們去了顧家,看到了顧家不但樓下有衛生間,連小顧房間裏都帶浴室,痰盂是肯定用不上,就沒去買,但是臉盆盆架還是可以準備,就算不用洗臉,也可以接了水洗腳。
魏正奇放下碗筷,“親家,準備了這麽多東西,最近忙壞了吧。”
“沒多少,都是日常能用得上的,沒你們用心。”董桂紅也不是不會說好話的人,再說她确實覺得小顧媽和後爹很用心,訂親時送來的東西有些到現在都沒舍得拆,就是因為包裝的太精致,選的東西也都很精致。
一個人說真話還是說假話,聽得人是能感受得到的,尤其魏正奇和翟潔玉還是長年聽好話的人,更能輕易分辨得出來,看着董桂紅說得真誠,忍不住露出笑容,又開始互相吹捧。
面吃完了,嫁妝搬完了,穆冰瑩該出嫁了。
熱鬧的氣氛驟然多了一些別離的傷感,穆冰瑩走到門口,看了看父母,哥嫂,還有小侄子壯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無聲一笑,轉身上車。
一家人跟到外面,董桂紅忍不住上前趴在車窗上,忍着眼淚囑咐:“好好的啊,好好過日子。”
穆冰瑩緊緊握住母親的手,擡頭看到父親哥嫂眼裏都泛着淚光,她的眼睛也止不住酸澀,“咱們不是說好的開心點嗎,媽,大家都等着,您別忘了撒喜糖。”
“忘不了,不撒他們也會肯走的。”董桂紅一再不舍摸着女兒的手,看着女兒漂亮的小臉,最後松開手,“走吧。”
穆冰瑩咬着牙,笑中帶淚,點了點頭。
車子開始挪動。
“瑩瑩!”
董桂紅突然又沖到車窗前,喉嚨哽咽道:“媽在家等着你。”
穆冰瑩死守了半天的眼淚閥門,驟然松懈,無論怎麽拼命眨眼,都無法再阻止眼淚往下滑,“媽。 ”
“走吧。” 董桂紅忍着眼淚,揮着手,“小顧,讓司機快開車。”
周圍人群的婦女,受到這種氣氛感染,不少都拿出手絹抹着眼淚。
“開車吧。”穆冰瑩說話帶着哭腔。
顧長逸突然打開車門下車。
穆冰瑩一愣,周圍人都愣了,看着顧長逸走到穆家二老面前,擡手敬了一個标準的軍禮,認真嚴肅道:“請二老放心,不說生老病死不離不棄,就算是洗菜淘米縫衣做飯,我也都會搶着做,永遠讓着她,永遠全心全意為穆冰瑩服務!”
樸實的言語,用铿锵有力的語氣說出來,周圍婦女眼淚又掉了,董桂紅卻突然笑出聲,“洗菜就算了,還是讓瑩瑩做吧。”
穆冰瑩在車上聽到這話,想到他洗過的菜,也跟着破涕為笑。
穆德厚欣慰道:“你們互相尊敬,互幫互助,把日子過得越來越好就好,走吧走吧。”
村支書也湊了上來,“冰瑩,受了委屈跟我說,不要怕,咱村人多着呢。”
穆冰瑩又笑了,“哎。”
顧長逸上了車,這趟來是讓小陳跟來開車的,他坐在後面,一上車就握住了穆冰瑩的手。
穆冰瑩不敢喊,怕反而更引起人注意,畢竟現在大家的目光全都盯在他們身上,車子正好發動,連忙将空着的手擡起來,向外面的人揮手告別。
一輛輛軍車和拖拉機,前後離開村子裏,後面跟着一大群人。
雖然是四個輪子的軍車,但是在村子裏開的速度并不快,他們還是能清楚看到軍車,便一路送到村口。
“冰瑩——”
窗外忽然傳來一聲呼喊,穆冰瑩轉頭看過去,發現是常文棟。
常文棟一路踏着村裏的麥地跑過來,翠綠的麥苗全都被他踩倒了,村民們看到了怒發沖冠,全都沖了上去,瞬間将他按倒。
穆冰瑩覺得,這人腦子多半有點病。
“還不死心。”顧長逸拿起穆冰瑩的辮子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我媳婦果然勾人得很。”
“別胡說。”穆冰瑩看了一眼前面的小陳,暗示他規矩點,想把辮子拿回來,他卻不放。
“幹嘛。”穆冰瑩小聲說,“有人在。”
顧長逸把她的辮子放到唇邊,“我又沒幹嘛,是不是你又在想什麽不能被人看到的事了。”
穆冰瑩臉紅了,“我才沒有。”
“真沒有,你才不會臉紅,你臉紅了,說明你有。 ”顧長逸捧起她的下巴。穆冰瑩“啪”地一聲打他的手。
她打完聽到聲音就後悔了,要是不打前面的小陳還不會覺得有什麽,這一打肯定就知道他們在後面沒幹好事,關鍵打了,也沒把他的手打掉,這就更氣人了。
穆冰瑩瞪了瞪他,想偏頭,又被他輕輕掰過去,“你別亂來。”
“你說什麽呢,我是正經人。”顧長逸盯着她的眼睛往前湊,看着她急壞了,伸着手胡亂推他胸膛,像是吃奶的勁都用上了,也沒推動他,臉色變得又急又惱,泛着嫣粉,他才沒忍住笑出聲,從口袋裏掏出一只管狀的小東西,“我就說你腦子在胡思亂想。”
穆冰瑩看着他手裏拿出來的東西,“這是什麽?”
“是口紅,我昨天特地去百貨商場買的。”顧長逸打開蓋子,擰開紅色膏體,擡着她的下巴,往她唇瓣上輕輕塗抹,看着粉色唇瓣變得更鮮豔,他眸色也變得越來越深,“好看。”
穆冰瑩情不自禁抿了抿唇,看着他手裏的膏體,她知道口紅,去市裏的時候,看人家用過,第一次抹有點不習慣,推開他,坐直身體,看向前車的鏡子。
鏡子裏的人,臉頰桃粉,嘴唇不是她看過文工團姑娘抹的大紅色,是和臉頰暈透出來的粉有點像,唇瓣變得像是一朵盛開到極致桃花顏色,鮮豔水潤,好看極了。
鏡子裏忽然多了一張臉,顧長逸湊近穆冰瑩的頸窩,笑看着鏡子裏的她,貼近她的耳朵低聲說:“看來你的香粉很管用,你現在又白又粉,真誘人。”
穆冰瑩用肩膀推了推他,“有人,你別鬧。”
顧長逸不走,“我吃醋了,你不得哄哄我?”
“吃醋?”穆冰瑩愣住,“常文棟?不可能。”
顧長逸沒忍住笑了,“為什麽不可能?”
“沒有可比性,膈應有可能,吃醋不可能。”穆冰瑩拿過他手裏的口紅,仔細看了看。
顧長逸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我會吃醋,你多看一眼別人,少看我一眼,我會吃醋,有人多看你幾眼,我也會吃醋,你得哄我。”
“怎麽哄?”穆冰瑩拿起口紅,“你又大手大腳花錢。”
“我是為了讓你今天當個漂亮的新娘子,才會大老遠跑去買的。”顧長逸盯着她的嘴巴,“真好看。”
“那你下次別亂買了。”穆冰瑩把他的頭搬開,不等他反對,就湊過去說:“小陳同志都流了一頭的汗了,你老實點,萬一他緊張過度,開車會出問題的。”
顧長逸看了眼軍裝領子全濕了的小陳,總算坐直了身體,改為握住穆冰瑩的手,一路上變得老實。
兩個人在一起,随便說點話,做點事,時間就會過得很快。
車子很快到了軍區大院門口,值崗的哨兵敬了禮,提前打開大門,一輛輛車子,連同拖拉機一起開進去。
世人無論到了哪裏都不會少了看熱鬧,裏面大院門口圍着的人,只比穆溪村多,不比穆溪村少。
穆冰瑩起初見了,還微微驚到,後來便放松了,她也是喜歡看新娘子的人,喜歡過去沾沾喜氣,能拿上一顆喜糖就更高興了,別人應該也是這樣想。
等車子繼續開進裏面大院,外面的人都跟着進來。
顧昌巍和幾個年紀差不多的人走出顧家大門,面帶笑容看着接回新娘子的軍車。
穆冰瑩看着他的笑容,知道魏叔那輛車肯定走了,否則他不能笑,果然一下車就看到後面少了一輛車。
周圍的人一看到新娘子下來,頓時響起驚呼聲,接着又響起各異的交談聲。
新娘子結婚當天就是焦點,受人談論,指點樣貌啊,舉止啊等等,以前她去看人家娶媳時,周圍人也是這樣,穆冰瑩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然而周圍人的驚呼聲并不像穆冰瑩想的那樣。
早在顧長逸領證後,這個消息就像是一道驚雷劈在軍區大院。
前幾天文工總團尋找适齡姑娘,說是給顧長逸相親,就傳遍了整個大院。
論家世,他最好,論能力,他說第二,全大院沒人敢說第一的顧長逸,向來是大院姑娘們最想嫁,甚至等了很多年的對象。
就連與顧家不對付的人,也不得不得承認,很想把自己家女兒妹妹嫁給他,并且也那麽做了,學着別人去給沈團長送禮,讓她幫忙牽線說好話。
正當全大院都在關注顧長逸這株高嶺之花,究竟會被誰家高攀上時,他娶了那個鄉下嫁不出去的病弱小村姑的消息傳遍大院,讓全大院的人轟轟烈烈議論了好幾天。
至今為止,話題度仍然絲毫沒有消減的跡象。
所以今天才會有這麽多人過來看穆冰瑩的真面目,一看到穆冰瑩下車,就被她的模樣驚了。
今天全大院的姑娘都在這了,她不但沒有被比下去,反而還占了上風,甚至看了久了,大家還生出一種全大院的姑娘,都隐隐被她比下去的感覺。
穆冰瑩不知道這些事,拿着喜糖撒了一圈。
忽然,一道聲音響起:“這年頭誰還發水果糖啊,我們都發的酒心巧克力。”
接着另一道清脆的聲音接話:“這年頭,誰還用拖拉機送嫁妝到大院裏,就這條件,你還指望吃酒心巧克力?估計她連巧克力長什麽樣,說不定連世界上有巧克力這種東西都不知道,還酒心呢,真沒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