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三十的時候,賈代善讓人給徐家遞了帖子,只說到時定會準時去徐府拜會。徐家只當是賈赦張氏會帶着賈瑚來,暗忖與張氏彼此熟悉,倒不用怎麽客套,便沒有大肆操辦,一切規格只按着出嫁姑娘回門時的标準來辦。卻不想,随後張家就得了從張氏哪裏知道的消息,說是賈代善會親自上門。張侯爺派了府裏的大管事來道歉不疊,徐江當面笑着說沒事,背過人去,狠狠就是一記手拐撞上了徐濤的小腹~都是這小子惹得麻煩!

初二這天終于到了,賈赦張氏送賈代善出門,看到領着賈珠站在那裏的賈政,哪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張氏低低地冷笑了一聲,冰冷得看了眼賈赦,照舊揚起了笑容跟賈代善送別。賈赦的情緒就直白地多了,時不時瞄幾眼張氏,連多餘的一個眼神都沒有給賈政。

夫妻兩擔心賈瑚,雖則前頭已經交代了許多,昨晚上張氏還給他說了好些關于徐渭的事,這會兒臨要出門了,還抓了過來唠唠叨叨又說了好些,還是賈代善不耐煩了,夫妻兩這才無奈地放開手,只是那神情,怎麽看都是怎麽地不放心。

賈代善身為國公爺,是有他自己規制的四匹馬拉的馬車的,本來一家人倒也不必講究那許多,只是賈政一再推說這不合規矩,乃是僭越,怎麽也不肯坐。長輩都是如此,這一來,賈瑚賈珠就更不能去做了。府裏便又多備了一輛雙馬拉的車廂,以供一大二小三個主子使用。

車廂很是寬闊,大概是怕颠簸震着孩子禍事旁的什麽,下面墊了厚厚的毯子,織錦的緞子做面,一腳踩下去,好不綿軟舒适。兩邊車廂窗門則挂着阮煙羅做成的青紗窗簾,細薄通透,又好看又不着陽光,角落裏安置的小香爐裏熏出來淡雅的香味,白煙在空氣中袅袅可見,好不可愛。

看得出賈珠對此行很有些雀躍,雖礙着賈政在不敢亂動,可那四處滴溜溜亂轉,暈紅的臉頰,臉上好不掩飾的喜意,卻完全真實暴露了他的心情。賈瑚很懷疑,怕是賈政從沒有跟他說過,今天這一趟,他其實是沾了大房這邊的光吧。

有賈政在,兩孩子是不好亂說話的,賈瑚正中下懷,靠着車廂,微眯着眼兀自想事,那邊賈珠是坐如針氈,好不難受。賈政先頭還沒注意,等行至半途,才恍然車廂裏竟是靜谧的可怕,碌碌的車輪滾動聲,外面下人行人的嘈雜聲,越發襯得車廂裏氣氛的凝重。

賈政猶豫了一會兒,笑對了賈瑚道:“今兒去徐大人府上,大哥大嫂可有囑咐瑚兒什麽?此行是府裏花了大力氣才得來的機會,你倒是可千萬不要出錯了!大哥嫂子的叮咛,你可千萬記在心上,不可叫你父母失望。”

他乍然出聲,賈瑚原還有些驚訝,等聽明白了他的話,險些沒有笑出來。府裏花的大力氣?你這是真當我是年幼無知的孩子呢。只微笑了敷衍道:“二叔教誨,侄兒一定記在心上。母親來前就有交代,徐大人乃當世名儒,名動天下,是最難得的良師。侄兒明白,如此人物,定不是一般能夠請來的。怕是祖父二叔都在裏面費了不少力氣吧。侄兒在此多謝二叔,此去必小心行事,絕不叫二叔失望了去!”

一定高帽子戴了下來,饒是賈政臉皮再厚,也忍不住變幻了顏色。這次機會到底是誰在裏面出了大力氣,誰争取來的,他和賈代善、甚至賈母王氏,都心知肚明!偏賈瑚說他在裏面出力良多~賈政瞬間還以為賈瑚知道了些什麽,不由一驚,擡眼上下打量了一通賈瑚,沒發現有什麽不妥,賈政暗自嗤笑自己疑心太過,一個将将才要滿五歲的孩子能懂什麽,大抵不過是随口一說,正巧撞上了才對。心稍稍放了下,到底是不高興的,勉強笑笑,道:“你能明白這道理就好。”随即便閉口不談了,顯然的是心情不大好。

賈瑚暗自冷笑,可不是自找的。明明是占了大房的便宜,偏還認為他只是個孩子,在他面前裝着怎麽勞苦功高,義正言辭地教訓他。也不看看,自己德行,夠不夠這個資格!

賈珠不明白這一來一往裏的貓膩,只見到父親一再叮囑賈瑚要小心行事,想到出府之前,賈母王氏也是一再告誡,決不能出差錯,便在心裏又把前頭王氏賈母教的溫習了一遍,一次次重複地告訴自己,一定要小心謹慎,絕對要給徐大人留個好印象!

一行車馬來到徐家,徐家早就是中門大開。徐江徐濤站在門口,見馬車停下,便迎了上來給賈代善見禮:“國公爺光臨寒舍,可叫我們蓬荜生輝。”

賈代善是知道徐江徐濤的,京裏少有的年輕俊彥,于文章上或許稍遜了林如海,可這家裏的背景關系,卻是比林如海強了何止三倍?徐渭兩個字在朝裏的分量,可是不小呢。也不托大,直仰頭爽朗笑道:“可是我這老頭子叨擾了才對。說來也是我冒昧,聽說是徐大人府上,實在是對這大文儒宅邸好奇地慌,便硬是搶了老大的差使兀自過來了,小徐大人可不要見怪啊。”倒是坦率直白。

“哪裏哪裏,國公爺太客氣了!”徐江客氣地笑着,“國公爺是什麽人物,我小時可就如雷貫耳了,只恨自己生不逢時,不能親眼目睹國公爺征戰四方,大敗敵軍,真乃人生憾事!”

年輕時跟着榮國公寧國公征戰沙場,立下無數軍功是賈代善一生最得意歡喜的事,單從往日在家裏說到,那麽努力在小輩面前擺出威嚴态勢的人,彼時也忍不住要多唠叨幾句便足可見一斑。賈瑚暗想,這怕是那軍營裏快意恩仇,他又是猛将,衆人誇耀,榮耀之極,比之京裏爾虞我詐的深水壇子要輕松愉悅的多,才叫賈代善如此這般的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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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徐大人可是把賈代善的喜好打聽地清楚,這番話,可不是搔到了賈代善癢處?

果然,賈代善看着徐江的眼神就親切了許多,大笑道:“老了老了,當年的事,我都記不大清了。”又問,“小徐大人也喜歡武藝?”

徐江含蓄微笑點頭:“可不是喜歡。小時不自量力,還曾戲言有朝一日要成為大将軍為國效力呢。到底身子骨不争氣,便是有心也是難以願望成真啊,真乃人生一憾事。”

賈代善便道:“為國效力,分什麽文武。看着武官一道痛快淋漓,裏面也麻煩着呢。如今天下承平,要用到的,可不還是文人。小徐大人家學淵源,才華過人,可是國之棟梁啊。”

徐江忙擺手道:“國公爺過譽了,我可當不得這贊。倒是貴婿林舍人,那才真真是國之棟梁,才學橫溢,我比之他,可是差得遠了!”

選中林如海做自己女婿也是賈代善得意歡喜的事,徐江這般誇贊,賈代善看着他便越來越歡喜,再看他身後的徐濤,雖不怎麽言語,卻也大方得體,進退合宜,心下只恨不得這兩個是自己兒子才好,那也便不用他為着府裏的将來操心了。

徐江轉過頭,笑着跟賈政打招呼:“好久不見賈二爺了,前日大禍聚在一起都還在問呢,二爺這些日子都忙些什麽,怎麽都不見出來。”

賈政笑笑:“也沒什麽,不過是在家裏看些書罷了。”

徐江便誇了一句:“二爺果然是愛書之人!”

徐濤卻是不耐煩他們這些虛僞的來來往往,眼神在賈瑚賈珠兩個孩子身上溜了一圈,重點就放在了賈瑚身上。細細看他的眉、他的眼、他站在那裏溫和卻又大方的氣度,越看便覺得越像張氏,那精致可愛的模樣,怎麽看怎麽喜歡。乘着人不注意趕緊拉了拉還是客套的徐江。

徐江也是早就注意到了兩個孩子的,雖則他沒見過賈瑚,可看着賈珠對賈政毫不掩飾的孺慕親近,自然就知道誰才是張氏的孩子。視線隐秘的賈瑚身上來回一遍,徐江心裏微微點頭,就這份大氣穩重,比一般孩童可是強上不止一倍,這點林如海倒是沒有說錯。“這就是瑚哥兒吧?”徐江笑問道,毫不意外地看到賈代善點了點頭,當即稍稍彎了腰看着賈瑚道,“說來當日我受張姐姐照顧良多,一轉眼,瑚哥兒也長得這般大了。”

徐濤跟着附和:“可不是嘛,還像張姐姐,看見他,我就跟見到了以前的張姐姐似地。”

賈瑚執了子侄禮給徐江徐濤見禮:“瑚兒見過兩位世叔。”

徐濤牽過他的手,笑道:“都叫我世叔了,還用得着這般客套。快起來吧。”解下了腰間佩戴的一塊青玉給賈瑚套上,“來,這是三叔給你的見面禮。”說着,眼角餘光就瞟到了一邊站着沒說話的賈珠,頓了下,從袖中掏出一個白玉蘭的小小擺件遞給賈珠道,“不是什麽好東西,你留着玩吧。”

賈代善賈政看那白玉蘭,上等羊脂白玉透着剔透瑩潤的光澤,玉蘭半含半放,雕琢十分細致,分明價值不菲。賈代善心下一沉:“這般貴重的東西,他個小孩子,不小心可得摔壞了,徐三公子還是收回去吧。”送給賈瑚的是貼身之物,送給賈珠的卻是這般貴重的玩物,分明顯,徐濤開始根本沒準備給賈珠的禮,只是後面想到才拿出來的。這玉蘭擺件,怕是徐濤的心愛之物——這般客套,徐家對賈瑚賈珠,孰親孰遠,顯而易見了。

徐濤毫不在意地笑道:“不過一個擺件,哪稱得上貴重。”

徐江對這個跳脫的弟弟已經是沒有辦法了,哪有在大門口給人見面禮的,不過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徐江自不會在外人面前落自己弟弟的面子,便笑着道:“可不是說,我看珠哥兒這般人貌,可不正如這玉蘭一般?三弟這禮送的恰合适。”又道,“這可是我不對了,見面禮還在裏面呢,這會兒可是拿不出來了。還請國公爺和二爺先請裏面坐。”

衆人善意地笑了起來,賈瑚賈珠俱謝過徐濤,徐江引着賈代善賈政等人一路往府內走去。裏面,徐渭早就在正廳裏等着了。

其實,徐渭并不怎麽願意跟賈家扯上關系。

他是跟着當初不被先帝重視的今上一路走到今天的,沒人比他更清楚,今上雖然是個隐忍有大才的,亦看重舊情,對站在他這邊的下屬很是念舊,但同樣的,作為一個長期不受寵的皇子,他能有今天,靠得全是他的謹小慎微和隐忍堅毅,這就同樣注定了他不會把所有籌碼放在別人身上,他很難對人付出全部的信賴——即便是跟着他一路走到現在的如他一般的老臣,今上頂多只能說是比旁人信賴上幾分,可卻不代表,他就真對他們完全放心了。

帝王多疑,今上又胸有丘壑,這份多疑只會更加深刻。

可身在官場,誰敢說自己就能一直不犯錯?爬的越高,就越遭人嫉恨。徐渭很清楚徐家底蘊不深,全仰賴自己撐着,要想讓徐家百年傳承,那他就決不能犯任何錯!于是徐渭推了皇帝要賞給他的實缺,卻并沒有推拒皇帝的召見問計——臣子手中實權過大,便是他不願意結黨,自然也有人在身後追随,可文人就沒有那麽多顧慮,便是名頭再響,亦不過書生而已。随時接受皇帝召見,顯示皇帝對他的恩寵,叫人知道,哪怕他如今只是閑職的大學士,真要在皇帝面前說些什麽,卻也容易,叫人誰也不敢真忽視了他去!

果然,這之後,徐渭的日子過得很好。他在士林中的名聲越來越響,人人都稱他一聲大儒,可皇帝卻從不會為此疑心他,誰叫他是天下皆知的淡泊名利之人?他的三個兒子也因此受益,在同窗中名聲人緣極好,身處官場,大家也都樂意給個面子。長子不過而立,卻已經是一方知州,手握權柄——這是皇帝看在他的面子,在施恩啊~可以想見,後面只要他不行差踏錯,一樣牢守本分,盡心未今上辦事,徐江徐濤、甚至他的幾個庶子的前程,也定不會差了的。

對現在的日子,徐渭很滿意!他很不想改變。

可就像三子徐濤說的,張家對徐家可謂是恩重如山,當年若不是張老侯爺拉他一把,将他引見給了今上,今天,未必就有他今天的舒服日子。不止如此,張老侯爺更多次提點提拔徐渭,視他為心腹至交,張老太太張大爺與徐夫人徐家長子徐浩也是交情深厚,張家從不曾開口求人,這麽多年,不過也就開了這次口,難道,他就這麽把人給拒之門外?

徐渭的文人風骨讓他做不出這事來。哪怕這樣一來,徐家可能跟賈家沾上關系,讓徐家落個結交勳貴的臭名聲,徐渭也不敢直白地告訴張家人,他不樂意收這個徒弟!他只能說,要先看看人。

心底裏,徐渭對張氏也是同情,當年多好的一個孩子,結果就嫁進了賈家這麽個虎狼窩裏,老張一走,留下了張氏幾個兄妹勢單力薄的,賈家登時就變了個臉,叫張氏受了好些委屈!他們這些跟張老侯爺親近的,心裏看着,可都是記着呢。

徐渭想起張老侯爺,想起張氏,再多的不滿也只能壓了下去,就連賈代善說要上門也忍住了脾氣。

總歸,先看看賈瑚的資質吧。就當,是看在他外祖父的面上!

“徐大人~”

“賈國公!”

賈代善徐渭見面,俱都十分熱情,徐渭在門口迎着賈代善往屋裏上首一齊坐下,笑道:“本只是想要見見孩子,卻不想勞動了國公爺辛苦,倒是叫我忐忑了好些日子。”

“這也是我自己冒昧。”賈代善滿面慈愛笑道,“你也知道,到了我這把年紀,最關心的也就是幾個孫子了,也知道這來的莽撞,可不是惦記着這兩小子?”手一指賈瑚賈珠,“這兩孩子都是孝順懂事的,我也疼得緊。不是聽說來府上,我尋思着,也是許久不見徐大人你了,幹脆也莽撞地上門了。徐大人可別見怪啊~”

徐渭眼一瞪,故作了不滿道:“瞧國公爺說的,您能來我是求都求不來呢!”

賈政領着兩個孩子上前,深深一揖:“小子賈政見過徐大人!”

賈瑚賈珠則是行了個大禮:“賈瑚(賈珠)見過徐大人!”

徐渭忙忙叫起:“快起來快起來~”招呼兩個孩子到身邊,一個一個仔細地上下看了一遍,笑看着賈代善,好不羨慕:“國公爺可是好福氣啊,二爺風姿挺拔,孫子還一個賽一個的好模樣,精致可愛,當真是羨煞旁人啊。”

賈代善只恨鐵不成鋼地瞪了賈政一眼,道:“你別給我面子,這小子還差得遠呢,哪比得你三個兒子,個個龍章鳳姿,年少俊彥。他啊,也就這臭皮囊還看得過眼了!”

徐渭只看着他,說他:“瞧你這說的,滿京裏,誰不知道你家二爺最喜歡讀書,刻苦用功又孝順,就這樣你還不滿意,可是人心不足了!”

徐江也跟着笑道:“父親不知道,二爺是人所皆知的好讀書呢,好些日子我們不見他,一問才知道,是在家讀書呢。”

徐渭看着賈政的眼神便越發溫和:“好好好,知道努力上進,有心,好啊!”又說賈代善,“就這樣的好兒子你還挑刺,那要什麽樣十全十美的人物才能得你個好?!”也不等賈代善回答,叫過賈政問了些他最近讀得書,又提了些問題出來,賈政對答如流,完全找不出半絲錯來。徐渭愈發的和善,點頭贊道:“可見是下了苦功夫的。”

賈政眼中快速閃過一絲喜色,賈代善也壓住了喜意,道:“你太誇獎他了,他還差得遠呢。”

徐渭沒有接下去,只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坐着的兩個孩子身上,看着賈珠,笑問:“這就是珠哥兒吧,瞧着高額廓耳,國公爺,可是有你的模樣。”

這卻是真的,賈珠繼承着父母的好相貌,眼睛修眉跟王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可這高高的額頭和圓潤大耳,卻是繼承着賈代善,這也是賈代善特別疼愛賈珠的原因之一。

不過賈代善嘴裏還是要說幾句:“孩子還小,哪能看出什麽,這眉眼啊,倒是像她母親多,太精細了。我倒是希望他大些了,長得英武些好。”

賈政顫一下眼睫,無意識地攪了攪衣角,賈瑚則是眉頭一挑,若論精致,他這個肖母的五官不是更加英武?難道,他其實是不喜歡他這長相的?

徐渭看過兩個孩子,賈瑚不愧是張氏的孩子,小小年紀,已經能看出未來會是何等的美男子,修眉高鼻,眼睛是那上挑的鳳眼,雖然年紀小臉還有些圓潤,可那亮晶晶水汪汪的眼神,如雪般白嫩的膚色,換件衣服,活脫的一個小張氏,何止一個精致可以概括的。真一比較,賈珠更有男孩子模樣,卻是遠不如賈瑚精致漂亮。可偏那氣勢卻又掉了個,男孩子氣的一身軟弱,漂亮的反而大氣沉穩。

好在賈瑚氣勢夠足,總不會叫人錯認了他的性別去。

人老了,就喜歡精致漂亮的孩子,尤其還是故友之血脈,徐渭看着兩個孩子,反駁道:“精細哪裏不好,你也不看看你那女婿林如海,那模樣不好?操得忒多心,我看啊,這兩孩子就很好。瞧這模樣,将來不定能迷死多少大家閨秀呢!”

“那敢情好,倒省了我操心他們将來的媳婦去!”賈代善大笑起來。只是徐渭看得分明,賈政和賈代善的眼神分明都集中在賈珠身上,倒虧得賈瑚忍得住,照樣若無其事地笑着。

這才多大的孩子,竟就知道收斂着自己的情緒了。徐渭心底嘆過一回,倒是對賈瑚更多了幾分好感。

今天的主題畢竟是收徒,衆人笑過一陣,徐渭徐江各送了見面禮,便是徐渭的收徒考試了。

徐渭也不出題,只拉着兩個孩子問,先就是奇怪問賈瑚:“怎麽今兒不見你父親來?”

賈瑚也不管賈代善賈政的眼神示意,站起身只沉着笑道:“父親往日便說,祖父是我們府裏的主心骨定海神針,不論什麽事,只要到了祖父手裏,就沒有出過錯的。今日祖父一片慈心親自帶我們出門,父親還有什麽不放心的?雖然也想來拜見徐大人,只是府裏瑣事纏身,只能日後再來給大人請罪,失禮之處,還請大人千萬不要見怪!”

說得卻是井井有條,入情入理,既點出了賈赦這是敬重相信賈代善,又說了實在是瑣事繁多脫不開身,末了還賠了不是,徐渭心裏猶疑着,這到底是先頭來之前就有人教賈瑚的,還是全部都是賈瑚自己想的。要真是他自己想得……

“你父親也是客氣,脫不開身就脫不開身,以後再見就是,有什麽大不了的!”徐渭語調一轉,又誇道,“你父這般敬重長輩,其心可嘉啊!瑚哥兒可得多多學着。”

賈瑚微微躬身,應是:“百善孝為先,父親當日教我讀書,首先便說了這孝順二字。長者為尊,生養之恩,教養之德,斷不敢忘!”

徐渭可是驚喜了:“你小小年紀,還懂這些?”

賈瑚很有些處變不驚地意味,神色絲毫不變,依舊沉穩答道:“父親曾教過《孝經》,我不過也就是有個粗略的印象罷了。”

徐渭便問賈珠:“可是也學過了?”賈珠忙起身應是,徐渭點頭微笑,對賈代善道,“府裏教得好啊!”賈代善捊了胡子,微笑。

徐渭想了想,問賈瑚:“我聽說你父親并不喜歡讀書,怎麽你就一心求學?”

賈瑚眨眨眼睛,卻是奇怪道:“為什麽一心求學?自是我喜歡讀書!這與父親有什麽關聯?”

徐渭愣了一下,徐濤沒忍住,直接笑了出來。賈代善忙喝道:“瑚哥兒,你怎麽跟長者說話的!”

賈瑚忙要給徐渭賠不是,徐渭卻忽然大笑了起來:“說得好,說得好!可是我着象了,問了不該問的問題。你讀書自然是喜歡讀,與你父親确實是沒什麽關系的!”深深看了眼賈瑚,又問賈珠,“那你可喜歡讀書?”

賈珠也微躬了身子道:“讀書可明理、增廣見聞,我很喜歡讀書。”

徐渭微微颔首,又問賈瑚:“我聽說你父喜歡書畫玩物?這可不是什麽好愛好。你讀書也該有段時間了,可曾勸谏過你父親?雖說孝字‘無違’在先,可是非之道,你可要清楚!”

賈代善聽着臉上火辣辣的,只覺賈瑚這次拜師可是機會渺茫了,虧得自己來了,要是賈赦來,還不把榮國府的臉面全丢光了?!這個逆子,瞧這名聲臭的!讓他是丢盡了臉!

賈瑚卻是生了氣,小臉一下板了起來,挺直了腰身,看着徐渭,正色道:“天子藏珠玉,諸侯藏金石,大夫蓄犬馬,百姓藏布帛。小子敢問,徐大人愛書畫否?”精致的臉繃得緊緊的,可不是發起了脾氣?!

徐濤已經毫不掩飾他的笑意,徐江重新打量着賈瑚這個小人兒,看熱鬧一般地望向了徐渭。

徐渭正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這小子,好大的膽子!好、聰明的腦子!

賈政望向自己兒子,眼中有着滿意,一回頭,喝了賈瑚道:“方說過你,怎麽如今又犯了。徐大人乃是你母親長輩,你合該敬着才是,怎可如此放肆!”

賈瑚只把臉一揚:“父親生我養我教我,乃我最親最近之長輩。徐大人雖為長,卻非親。侄兒只知道,親長親長,親在長前。天地君親師,除天地君主,再莫能大于父母。父親收藏金石,雖非文士君子所好,卻也是世家常見,無任何不妥!徐大人誤會了父親,我自然要為父親辯解一番!”頓了下,看着賈政道,“若見父親聲名被損還無動于衷,豈不枉費了父親往日待我的一片慈心?”賈政無言以對。

徐渭卻正色點了點頭,道:“說得好!孝順一道,非止無違順從,為父母正名,立身顯耀門楣,這才是大孝,難得你小小年紀已懂此道理!”很沒有架子的自嘲道,“我可是又說了不該說的了~~”說着,右邊眉毛高高挑了起來。

賈瑚曾聽張氏說過,徐渭才智出衆,年少時卻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喜怒形于色,吃了不少虧,後來有張老侯爺幫着改了,卻落下個毛病,高興時就喜歡挑起右邊眉毛,生氣時,卻喜歡磨搓左手大拇指和小指~這般說,徐渭這是沒生氣了?賈瑚心裏有了數,便也緩和了顏色給徐渭道歉道:“我出言莽撞,頂撞了長者,這裏給徐大人賠不是!”

徐渭坦然受了,卻又加了一句:“你為父正名,何錯之有。日後遇到此類事,合該再如此才對!”又誇他,“聽說你不過才學論語?怎麽竟熟讀了《大戴禮記》,這勸學篇用得不錯。”

賈瑚自知前頭已經夠出風頭了,再過卻是不美,當即謙恭說道:“不過是母親偶爾說起時記住的,并不曾熟讀《禮記》。”

這就是了,這般小的年紀,想也不可能真熟讀禮記。徐渭徐江等人都是恍然大悟,少不得又想着,張氏在賈瑚面前說這金石收藏是什麽意思?難道是怕兒子誤解了父親,特意拿着典故為賈赦辯解?這樣說來,張氏賈赦夫妻,感情卻是不錯!

徐渭心頭一動,看着賈瑚的眼神越發帶了滿意慈愛:“雖是你母親偶然提過,你卻能牢牢記住,活學活用,已是難得了!”這次賈瑚倒沒有再說什麽了。徐渭笑着看了賈代善一眼,“瑚哥兒年少聰慧,又是如此難得孝順知禮,老國公若不介意,可願意讓他拜入我門下?”

這就是要收徒了?

賈代善賈政臉色俱皆變了,他可是被落了兩次面子,怎麽竟還願意收賈瑚為徒?尤其賈政,他方才還在譏笑賈赦張氏不會教兒子,讓他在人前丢臉,這會兒徐渭卻突然要收下他了?而且話裏半句沒有提起賈珠,他前頭不才誇得嗎?

這也是賈代善賈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當所有人都如他們一般受不得旁人冷落笑話,卻不知道,徐渭本身就是才高氣傲之人,最喜歡的就是天才好學之人,賈瑚年小可愛,卻天賦驚人,更是張老侯爺的外孫子,張氏親子,這就足夠徐渭對他刮目相看了,便是兩次小小頂撞,也不過更展現了賈瑚的聰慧和孝順,故交之子能有此品行,徐渭歡喜還來不及,哪會真和個孩童計較?!

“難得徐大人看得上眼,我歡喜還來不及呢。”賈代善宦海沉浮多年,到底圓滑,不過驚訝片刻,很快就反應過來,笑道,“只是瑚哥兒還年幼,到時調皮,我可是不許徐大人退他回來的~”

徐渭哈哈大笑:“放心放心,這般好的孩子,我只恨不是我家的,退回去?怎麽可能?!”

賈代善長長呼了口氣,道:“有徐大人這話,我這心可是放下了~”說完,和徐渭對視一眼,俱皆大笑起來。片刻停住,賈代善瞄一眼年紀還小,還掩不住情緒的賈珠,只見他臉色蒼白,失魂落魄,終究是不忍心,對徐渭道:“徐大人,你看我這二孫兒……”

話未盡,徐渭便誇道:“國公爺這位孫兒可也是聰慧不凡,小小年紀,大方從容,果不愧是府裏出來的,這份教養,找遍京裏也是難得啊。将來定光耀門楣,顯耀一家,國公爺可是好福氣!”

賈政快速低下了頭,臉黑如鍋底,內心裏,滿滿的都是屈辱。誇得再好聽,可不還是不願意收下賈珠?竟是連話都不讓賈代善說下去!

賈代善倒有心為最心疼的孫子說話,可再看徐渭,眼底已經冷如冰雪,可見是真不願意再收徒,一時又是失望又是惱怒,竟連他國公爺的身份都不買賬嗎?到底自恃身份,拉不下臉明知人家不願還繼續糾纏,長嘆了一聲,道:“承徐大人吉言了!”

一邊就有徐江安排下人去拿蒲團茶來,賈瑚跪在蒲團之上,恭恭敬敬給徐渭上茶:“賈瑚拜見師傅,師傅請喝茶!”

徐渭接過茶杯,啜了一口:“今日不過是粗略見過,只等我回去挑個吉日,再正式行過拜師禮!”

“是!”賈瑚利落答道。

房間裏,徐家和賈瑚笑容滿面,與賈代善賈政賈珠難看的臉色形成鮮明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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