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莫不是他們追過來了?”
話音方落,原本安靜地沒有半點聲響的山林中忽然狂風大作,唰唰地樹葉聲混合着樹枝吱嘎吱嘎的搖擺聲,仿佛再長久一點就會被攔腰斬斷似的。
清淺明澈的天空翻滾起層層雲翳,低矮濃密,泛着墨黑的雲朵烏沉沉地從山頂垂吊下來,整個山谷都被壓得喘不動氣了一般。
這個場景,就算楊戬不回答,他也能猜到自己怕是說對了。
“拿着。”他伸手将先前把玩着的墨扇遞給楊戬,黑亮的眼瞳靜靜地看着看着他,“小心些,這次是真的來者不善了。”
楊戬輕嗯了聲,墨黑的長袍被凜冽的狂風吹起,暗繡的流雲紋路背風展開。細碎的發絲拂過臉頰,遮住了他半張臉,偶爾有幾绺劃過唇角,便輕輕沾在唇瓣上,待下一陣冷風拂來,才勉勉強強舒展開去。
楊駿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覺那雙接過折扇的手冰涼得沒有一分半點的溫度,就像凍結了成千上萬年的寒冰,碰一下都覺得冷到了骨子裏。
“你也一樣。”聲音一如往常地淡如止水,只是比尋常更輕,如果不是兩人隔得極近,連楊駿幾乎都聽不到。
他鄭重地點了點頭,揚起臉來像半空中翻卷的烏雲深處看過去。
——影影綽綽得就像當時遇到通天那次一樣,大金烏仍是一成不變的紅發金铠,冷冷站在衆天兵中間,只是身邊模模糊糊地似乎多了個人影。
天蓬摸着鼻子瞅了眼臉色冷得幾乎掉下渣來的主帥,圓滾滾的肚皮微微抖了抖:“我說大殿下,這風已經刮得夠久了吧?再刮下去,這片林子怕是要毀了。”
“哦?天蓬元帥這是質疑本殿下的決策?”大金烏輕打個手勢示意施法鼓風的天将停手,扭過臉來冷冷盯了天蓬一眼,“上次是誰放跑了要犯?元帥莫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天蓬臉色一僵,下意識地摸了摸屁股——天庭的殺威棒可不是擺設,他躺床上整整哀嚎了三天才勉強下地,差點就真的屁股開花了。
“呵呵,殿下說的哪裏話,屬下也是擔心殿下這麽做亂了人間正常的秩序。說說罷了,屬下還要替您多多分憂吶。”他幹幹地笑了笑,見大金烏開始默念現身的咒語,連忙奉承幾句,跟着他一同落下地去——他還要奉旨“戴罪立功”吶!
***
“啧啧,真是讓本殿下好找。”大金烏冷冷盯着山道中央并肩而立的兩個少年,斜挑着眉尖哼了聲:“這次本殿下倒要好好看看,你們還能跑到哪兒去,還有什麽人能幫你!”
身為天庭的得力幹将,幾千年來他都沒打過什麽敗仗,偏偏在追殺這兩個法力不夠道行不足的小鬼上卻屢屢受挫,尤其是上次,不僅讓人成功逃脫,自己還被打到重傷吐血,兩千年修為生生折了一半。
楊戬抿唇不語,秀雅的眉梢輕輕蹙起,因為發絲被适才的狂風吹得有些淩亂,襯着身上那件墨黑的袍子,倒顯得多了幾分妖魅。
他緊緊握着手中的墨扇,細細的汗珠順着鋒利的扇骨滾落下來,悄無聲息地滑落到木板鋪成的石階上,隐進縫隙裏。雖然看上去平靜無波,整個人卻已全神戒備。
——這一次若是輸了,後果絕對不堪設想。
“哎呦呦,我道是誰吶!怎麽又是你?”似是察覺到氣氛緊張,一旁的玉子忽眯眯眼笑呵呵開口了,話音放起,劍拔弩張的緊張感果然頓時消散,原本對視着的幾人齊齊将目光轉到了他身上。
大金烏聞言皺了皺眉,盯着他看了半晌,臉色忽然一變:“是你?!昨日遇到的人果然是你們假扮的!”
——可惡,居然被這三個人給騙過去了!
玉子神色不變,仍是笑眯眯地搖了搖八角扇:“啊呀,你認錯人了吧?貧道昨天的确從這裏走過,但沒見過……啊,不對,貧道昨天也見過你,不過是偷偷的。啧啧,不巧啊,貧道正好聽到有人說你在找自己家跟人跑了的女人……”
話沒說完,跟在大金烏身邊的天蓬忽然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被大金烏冷眼一瞪,又趕緊板起了臉,喝道:“大膽!我天庭的金烏殿下可是随便誣陷的?!”
玉子卻恍如不聞,輕眯着眼撇撇嘴:“還有啊,什麽假扮不假扮的,貧道昨天可看的清楚,那些人一共有三個,我們卻是有四個……”
尾音未落,就被大金烏冷冷打斷了:“你是什麽人,跟着兩個小孽種是什麽關系?!”也不等玉子回答,又生冷地續道:“本殿下奉了昊天陛下法旨,捉拿天庭欽犯,無關人等不得幹預!”
“咦?天庭欽犯?”玉子聞言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怔愣,許久才仰頭打個哈哈,懶散地搖了搖八角扇:“真是不巧啊,貧道不是無關人等……”微微停頓,得意地看一眼驟然變色的人,勾着嘴角笑起來:“他們倆是貧道的親親小徒弟!”
最後一個字落下,站在山道上的兩個少年俱都怔了怔。
不過,尚未等他們說話,站在大金烏身邊的天蓬卻忽然等不及了一般突然掄起九齒釘耙朝楊戬打了過來。
“我管你是誰的徒弟!既然是天庭要追剿的餘孽,就讓本帥練練手!”
說着,已經纏着倉促應戰的人退到了遠離大金烏和衆天兵的山道另一邊——只這一個動作,楊戬便已明白過來。
“這是陛下給你們的東西。”天蓬壓低了聲音,妝模作樣地揮動着兵器,實則卻是為了用兵刃的銀輝擋住衆人的視線。
楊戬先是一怔,半晌才伸手接過來。
“打開看看。”天蓬仍是不停地揮動兵器,直到楊戬點頭拆信——
細長的手指輕撚着薄薄的信箋,他怔怔地盯着那行熟悉的字跡,一如上輩子那一道道奏折裏蒼勁有力的批複,雖然只有寥寥的幾個字,卻力透紙背。
——務必要拜入闡教玉泉門下,舅舅。
第一卷 62章晉江獨發
楊戬一邊揮着墨扇擋住天蓬裝模作樣的招式,一邊壓低了聲音詢問道:“這是何意?”
天蓬搖搖頭,見折扇“砰”一聲打在揮出去的兵器上,零星的火花飛濺出來,握着九齒釘耙的手頓時一麻,幾乎脫手甩出去。
他暗叫一聲好,橫手輕掃過去,直逼腰間要害。
楊戬暗暗皺眉,縱身躍起,“唰”地揮開折扇,叮當輕響,兩廂兵器再次碰撞在一處。
“陛下說你能明白。”天蓬趁着兵刃相交發出聲響的剎那回答了句,随後立刻向後躍開,揮動着釘耙開始示意楊戬向回走。
楊戬有些不解其意,見他一步步後退,只好配合着他的動作重新往大金烏所在的方向移動,手中捏着的信箋已經趁着衆人看不到的當口收攏在袖口中。
大金烏半眯着眼冷冷盯着打鬥中的兩人,骨感有力的手緊緊握着熠熠發光的金輪,赤紅的長發半束在金冠之中,散披的發梢被兩人激蕩起的微風揚起道弧,臉上神色愈發顯得冷漠殘酷起來。
“卷簾。”他的聲音生冷中帶着幾分不屑,聽到呼喚的天将聞聲扭過頭來:“大殿下有何吩咐?”
——身着绛紫色戰袍的人,濃眉大眼,英武中透着幾分刻板的冷硬。
“去幫天蓬元帥一把。”大金烏兩眼眯成了縫,唇角冷冷勾起道弧——如此拙劣的演技就敢在他面前耍把戲,以為他真是瞎子麽?
“哎?”被叫做卷簾的天将一愣,朝打鬥中的兩人看了看,“天蓬元帥沒有敗象啊……”
尾音未落,就被大金烏不耐煩地打斷了:“要你去就去,怎麽那麽多廢話?!”
卷簾天将聞言抖了抖,連忙拖起兵器飛身沖上去:“天蓬,待本将助你一臂之力!”
說着掄起月牙鏟朝楊戬後心劈了下去!
“該死!兩個打一個算什麽?!”
楊駿見狀頓時怒火上沖,眼瞅着卷簾的月牙鏟劈了下去,猛地将掌心聚起的法力推了出去,然而……
淺藍色的光暈砰一聲輕響在半空中炸開,耀眼的金色光芒包裹着層層重壓從半空中籠罩下來,耳邊幽幽傳來聲冷似冰霜的言語。
“你的對手是本殿下,不要搞錯了對象。”
嗡嗡作響的金輪閃爍着刺眼的光芒,卷攜着圈圈波動的法力磅礴湧來,楊駿半眯着眼勉強閃過,呼嘯而過的掌風擦得他臉頰生疼,一绺碎發幽幽滑落,散在木制的臺階上,好像一圈一圈的年輪。
楊駿暗暗咬牙,心知鬥不過,卻不得不撐着。自家小弟以一敵二,這家夥既然找上他,那就不能讓這個棘手的家夥再去找自家小弟的麻煩。
他輕輕嘆了口氣,眼角餘光向不遠處打鬥的三人瞥了眼,卻不由微微怔了怔——
卷簾舉着月牙鏟架住楊戬斜劈下來的三尖槍,身子卻一步一步地向後退,而與其聯手的天蓬卻舔着個大肚子壓住三尖槍的槍尾,用力推搡過來。
“天、天蓬元帥!你發什麽瘋?!”卷簾扯着嗓子大叫,回頭不過幾步就是大金烏跟楊駿對陣的法力圈。
“自然是與你聯手把這小子抓住。”天蓬咧開嘴角笑了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抓着釘耙的手愈發用力,“我說你,可千萬要撐住啊!”
卷簾憋得臉通紅,但這會兒已經沒多餘的力氣開口說話,只在心裏狠狠咒罵了天蓬元帥無數遍,上至十八代祖宗,下至十八代子孫,直磨得牙齒咯吱作響。
楊戬暗暗好笑,心知天蓬是有意相助,便順着槍尾上傳來的力道握着三尖槍向卷簾壓過去。
“砰”地聲巨響,卷簾只覺得背心驀地一疼,“啊”地痛叫出聲,但只發出半句就聽身後傳來句冷冰冰地沒有一丁點溫度的怒斥。
“卷簾天将!”
大金烏氣得兩眼發紅,看了看靠在棧道邊上微微喘息的人,扭頭狠狠盯了卷簾一眼:“你做什麽?!”
——他好不容易才将眼前這個白衣少年逼到絕境,正是出手捉拿的最佳時機,卻好巧不巧地被卷簾一個沖撞毀了功法。
卷簾額頭上頓時冷汗涔涔,哆嗦着嘴唇回應道:“屬、屬下是……屬下只、只是……”
話沒說完,就被大金烏一道法力卷到了棧道一側:“看好打架的地界!再擾了本殿下捉拿要犯,就洗洗脖子等着伺候斬仙臺的鍘刀吧!”
也不等卷簾說話,又轉臉一步步朝楊駿走過去,唇邊幽幽挂着冷笑,眼神卻陰鸷地令人膽顫。
“就這點本事了麽?”他半屈起腿,右臂微微後撤,左手緊緊握着新變幻出來的盾牌,扯開架勢暗暗聚集法力。
楊駿臉色發白,咬牙冷冷哼了聲:“這點本事你都沒有捉到我不是麽?”
——雖然楊戬已經施法醫好了他的骨傷,但先前與那只虎精打鬥時還受了不輕的內傷,此刻被大金烏的法力一逼,已經有些吃不消。
“哦?”大金烏頓時眯了眯眼,掌中金光一閃,尚未擊出,背後驀地傳來一陣撞擊,他不由全身一抖,剛聚集起來的法力又頓時消散。
“卷簾……”天将!
後面兩個字還沒說出口,耳邊就聽卷簾抖着聲音求饒道:“大、大、大大殿下饒命!屬、屬、屬下……對、對、對不起……”
聲音可憐又虛弱,縱是心中火焰高漲,對着一張驚恐愧疚到極點的臉,他卻怎麽也發不出火來,只狠狠瞪了卷簾一眼:“下不為例!”
卷簾連忙點頭,架着楊戬三尖刀的手臂因為用力過大而顫抖不止。他恨恨地咬牙,目光中的怒火幾乎要把楊戬身後的天蓬給燒化了。
——你他娘的別以為老子不知道,這小娃娃就算有一半的神仙血脈,也不會有這麽強的法力!你敢搗鬼害老子挨罵,就等着替老子去挨責罰挨鍘刀去!
天蓬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眉眼彎彎地笑了笑,大圓臉上露出幾分讨好的意味來,壓着聲音說道:“這兩邊可都是難惹的主,老弟可要理解哥哥的難處啊……”
卷簾狠狠瞪了他一眼,正要回嘴,手臂上傳來的壓力卻毫無征兆地突然增大,他應付不及,下意識地又後退了一步——
“卷簾天将!你故意的是不是?!”
夾雜着怒火的低吼從身後又燙又硬的物體口中傳出來,等卷簾察覺到自己這次居然撞到了大金烏身上恰好又打斷了他“捉拿逃犯”的時候已經晚了。他不僅被燙得渾身哆嗦,還差點脫手被三尖槍給戳個透明窟窿。
“殿下……”他勉強扭過頭去,卻被大金烏眼中的怒火吓了一跳,下意識地縮縮脖子,“屬、屬下不、不是、故、故、故意的……”
話剛說完,自從打鬥開始就一直站在旁邊沒說話的玉子就沒形象地大笑起來:“哈哈,太有趣了!”
他揪着绛紅色的袖擺幾乎笑到嘴抽筋,細長的手指捏着八角扇哆哆嗦嗦地指着大金烏:“你是不是得罪了天庭的哪路神仙啊……”
楊駿一邊靠着棧道的木欄杆暗暗平複受到刺激的內傷,一邊幽幽看了看被天蓬和卷簾夾在中間的人,略顯蒼白的唇淺淺勾起道弧。
他又怎麽看不出來,天蓬與卷簾其實一個必然是在暗中幫他們的。
大金烏氣得全身哆嗦,握着盾牌和金輪的手骨節泛白,幾乎将手中的兩樣法寶給捏碎,好不容易才控制着面部表情沒有扭曲,卻半晌說不出話來。
——明明知道這兩個人裏必然有誰在故意搗鬼,卻怎麽也抓不到證據,就連滿腔的怒火都發作不得,真真是啞巴吃黃連。
他臉色忽青忽白地狠狠盯着着眼前的三人,細長流暢的眉眼之中幾乎噴出火來,正想再呵斥幾句,半空中忽然傳來道溫婉動聽的女音:“傳昊天陛下聖旨,請金烏殿下、天蓬元帥及卷簾天将速速回歸天庭,共商大計。”
話音落下,在場諸人不由都愣了愣。
“共商什麽大計?”大金烏不由皺皺眉,冷冷盯了眼靠在棧道邊的人。
——他找了這麽些天才好不容易又碰到這兩個人,怎麽可能就這樣放過已經到手的獵物?
“陛下說是天庭機密。”那道女聲微微頓了頓,回答道。
大金烏又是皺眉,過了許久,才勉強點了點頭:“好,卷簾天将,收兵。”又冷冷瞥了眼楊駿,餘光瞄一下楊戬,冷哼道:“這次就先放過你們,等下次落到本殿下手裏,就不會這麽好過了!”
——他受過的,早晚要一點一點地從這兩個人身上讨回來。
言罷,狠狠甩了下金黃色的铠甲披風,轉身駕雲離開,只留下逃過一劫的四人長籲短嘆了許久。
***
兩日後。
月色稀薄,透過淡淡的雲彩籠罩下來,如同波光粼粼的泉水,傾瀉在紅磚綠瓦雕漆而成的屋梁上,映在“雲泉客棧”的招牌上,仿佛鍍上了一層銀輝。
窗外幽幽傳來悠長的打更聲,梆梆的竹杠裏混合着幽幽的:“天幹物燥,小心火燭”的吟唱,與暮春略顯濕潤的氣息有些不配。
三更方過,整個客棧都幾乎陷入了沉睡,只二樓一扇半敞的木格子窗中幽幽透出幾點零零星星的火光,像飄飛在夏日裏的螢火蟲似的。
“上面寫的就是這個?”楊駿捏着那張薄薄的信箋,映着桌上的火燭翻來覆去地看了半晌,疑惑地皺了皺眉,“舅舅究竟是什麽意思?”
楊戬沒說話,摸了摸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哮天犬。
——尖瘦的下巴從撐着臉的手上緩緩滑下來,腦袋下意識地點動,整個人頓時驚醒過來。
“嗚汪……”他蹭了蹭摸在他頭上的手,舒服地嗚咽一聲,眨巴眨眼,忽然看到對面燭火上方的信箋,頓時好奇地抽了抽鼻子。
“難道你也不知道?”楊駿眨巴眨巴眼靜靜地看着他,墨黑的眼瞳亮晶晶的,映着明滅的燭火,好像透過房間窗棂映射進來的晶亮的星子。他不解地抿了抿唇,“可是你不是說天蓬說你看得懂麽?”
楊戬聞言皺了皺眉:“我雖然看得懂玉……他的意思,卻不明白他這麽做的用意,畢竟……”這位玉泉山掌門人的現狀有些……奇怪。
他斜睨着眯了眼坐在裝飾簡潔大方的檀木床榻上看月亮的玉子,暗暗嘆了口氣——那天他的确看到了玉鼎的元神,也弄清楚了一件事,這個法力道行俱都不入流的玉子的确是他上輩子親親師父的真身,但最奇怪的地方也在于此,元神的法力強悍深厚自是不假,可是為何玉子根本不記得那時發生的事?
“畢竟什麽?”楊駿好奇地追問,察覺他斜睨了玉子一眼,愈發覺得奇怪起來,一手撐在桌沿上,抻着身子越過桌面,将臉湊到楊戬跟前,咬着耳朵低聲問道:“莫不是與這個玉子有什麽關系?我記得你說過,那天救了我們的是一縷元神……”
那個強悍到死也冷漠到死的白衣神仙該不會是這個邋邋遢遢的家夥的元神吧?!
——想想就全身不舒爽,恨不得仰天長嘆,天道因果,趕緊降下天劫劈死他算了!
溫熱的呼吸近在咫尺,淡淡的熟悉的氣息順着耳孔鑽進來,楊戬下意識地側了側身子,卻沒完全避開,淺淺的紅暈沿着脖頸悄悄浮現上來,一顆心忽然砰砰砰砰地跳了幾下。
“這……”他暗暗深吸了口氣,對于自己的失常有些不解,伸手推開那張幾乎貼到他臉上的俊顏,正要說話,卻見原本被自家兄長捏在手中的信箋竟然落在了哮天犬手裏!
哮天犬好奇地擺弄着手中的薄絹,雙手用力地拉扯了幾下,正開心之際,卻不防手肘忽然碰到了擺在桌上的茶盞。
“砰”一聲輕響,茶盞應聲翻倒,淺綠色的水漬頓時浸濕了手中的信箋。
“嗚汪……”哮天犬吓了一跳,兩只爪子猛地一抖,信箋頓時掉進了水漬中,原本只是濕了邊緣的薄絹瞬間濕透。
“你做什麽?!”楊駿頓時大驚失色,拽起哮天犬一把将他甩到旁邊,抓起信箋,一邊想用力地想抖落上面的水,一邊憤憤地嘟囔:“真是只狗!拿個信箋都能弄成這樣!虧了小戬還心心念念地護着你,怎麽就……”
話沒說完,就猛地堵在了喉嚨深處。
楊駿瞪圓了眼,怔怔地看着手上的被水浸染地斑斑駁駁的薄絹,許久都沒反應過來,直到上面暈開的水漬漸漸融彙到一處,他才勉強嘎着嘴唇說出幾個字來:“小、小戬,你、你快來看……這、這裏還有另外一封信!”
第一卷 63章晉江獨發
細膩柔滑的薄絹沾染了茶漬,淡淡的水痕順着紋理暈染開去,仿佛宣紙上暈開的墨跡,緩緩透過縫隙中。
「若萬事皆順,汝等應已遇玉子且通曉其意,朕暫不多言。然,汝等若想順利解救瑤兒,還陽親父之陽壽,尚需應其所言,拜師于玉泉。」
微顯燥熱的風從窗棂間吹進來,躍動的燭火微微晃了晃,将圍在桌旁的三道人影拉得老長。月白色的薄絹上緩緩透出幾十行密密麻麻的字跡,被燭光一耀,微微顯得有些雜亂。
楊戬聞言湊上前去,不顧自家兄長尚未從乍見密信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只目光淡淡地掃了眼信箋,暗暗皺了皺眉。
“玉子雖法力尚弱道行淺顯,但此乃外因所至,非其本身之錯。”
最初的驚愕過後,楊駿已經平靜下來,火光躍動,明明滅滅地映照着薄絹上的字跡,雖然略顯細小,卻清晰可辨。
他一手捏着薄絹的邊緣展開,見楊戬略顯困難地偏着頭側目而視,不由笑了笑,将手中的薄絹向外側移了移,繼續輕聲念道:“幸而今得空與元始天尊對弈,終于知曉其中關竅,恐汝等因惑于其表而錯失拜師良機,遂借天蓬之手傳此信件,望細讀之。”
“闡教弟子玉鼎真人曾于數千年前的神魔之戰中身負重傷,上千載修為一夕之間化為烏有,只勉強保得神魂未散,休養了一千多年才勉強恢複生機……”
楊駿不由微微頓了頓,腦海中驀地浮現出那日見到的白衣玉子,仙風道骨神采斐然,誠然一派仙家風範。他暗暗斜睨一眼倒在床上眉眼彎彎地盯着窗外月色的人,不着痕跡地撇了撇嘴。
玉子看似是在欣賞景色,心思卻早就被桌子邊的兩兄弟給吸引過去了,聽到“玉鼎真人”四個字,淺眯着的眼倏忽間閃過絲驚異,愈發集中精力偷聽起來。
「……但其原身幾乎盡毀,後幸得鴻鈞老祖施以援手,整整耗費了六百餘年的光景才終是勉強修複,然玉鼎傷勢太過重,三魂七魄亦損傷嚴重,根本難以維系其身體生機不絕,不得已只好于凡間尋了一生魂,代替其元神魂魄來維持本體。」
楊戬一行行地向下看,唇角無意識地輕抿成一條縫。待看到此處,才恍然明白,暗道一聲原來如此,擡頭看向玉子的目光不自覺地多了幾分複雜。
——難怪玉子的法力低微道行淺薄,凡人魂魄與仙家之體本就難以融合,能駕馭屬于仙體的法力已算不易,道行更是難顯,能做到這般已是沒有枉費在玉鼎真人的身體裏呆了這六千多年。
他暗暗嘆氣,雖然心中疑惑得解,好像只是印證了心中早就存在的猜想一般,卻沒有半點欣喜之感。
“而玉鼎自己的元神卻同樣被寄存在本體之中修養,究其原由,自是九轉玄功之因……”
楊駿卻不知自家小弟心中所思,仍是一字一句地往下念,讀到此處忽然忍不住皺了皺眉,擡頭瞥一眼神色嚴肅的小弟,不解地問道:“這段話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一體兩魂。”
元始淺啜了口清茶,細長白皙的手指夾起一顆白子,輕敲在棋盤上,“玉鼎的九轉玄功已煉至最高層,原本元神離體也可慢慢自行恢複,但沒想到尋到的那個生魂在入體兩年後出了差錯,不得已只好将玉鼎的元神和魂魄一并寄存在他的身體裏。”
“哦?”玉帝捏着黑子在指間來回穿梭,細長骨感的手指微微屈起,輕叩着漢白玉的星羅棋盤,斜挑着眉眼瞥了眼适才的落子,笑道:“這麽說,現在那個活蹦亂跳的玉子其實也不算是你徒弟了?”
元始不答,只催促道:“陛下還未落子。”
玉帝不以為意地随手敲下手中的白子,續道:“讓這麽個人物收朕的外甥們做徒弟,朕可不大放心。”
“這有何不放心?”元始瞄了眼白子的方位,略顯淺淡的眉微微擰了擰,從棋盒中取出另一顆黑子,“該教的東西我都已經傳授給玉子,拜玉子為師與給我當徒弟沒什麽兩樣。”
“自然不一樣。”玉帝搖頭輕笑,“師兄手把手的教與讓那個玉子教,其間差距可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明白的。”
“陛下想說的恐怕不是我與玉子的區別,”元始擡手落子,端起茶杯輕抿一口,“而是我的二代弟子與‘那個’玉子的區別。”
他故意加重了語氣,輕擡了眉目淡淡瞥了玉帝一眼,果然正碰上對方了然的目光。
“是麽?”玉帝又是輕笑,黑亮犀利的眼眸微微眯起,盯着對面之人那張平靜淡薄的臉,輕挑了下眉尖,笑道:“師兄可真是越來越能明白朕的想法了。”
擡手又複落下一子,左手的指尖仍是有下沒下地輕點着棋盤,發出幽幽的敲打聲,混合着玉虛宮內“滴答”的水流聲,顯得愈發悅耳動聽起來。
元始執起茶壺替他将新置的空茶盞斟滿,垂眸打量了眼落在他手邊的棋子,輕輕嘆了口氣:“你也無須擔憂,玉鼎雖然當初傷重,但至今也過了将近七千年,最多再等個兩三年,必然會恢複如初。”
停頓片刻,他又續道,“而且,火雲宮如今的想法雖然讓人捉摸不透,但畢竟是一脈相承,就算設計,也斷斷不會損己害己,白白便宜了他人。”
“一脈相承?”玉帝端起茶盞,看着尚未平靜的水流打着漩渦地卷起黃綠色的嫩茶,幽幽苦笑了下:“伏羲女娲俱是上古神明,若真是一脈傳承,我天庭倒也不必像如今這般情景了。”
元始聞言一怔,良久才反應過來,搖頭嘆息道:“你還真是一點都沒變,為了那個妹妹,倒是連自己的兩個親外甥都舍得算計。”
見玉帝臉色愈發苦澀,他暗暗嘆氣,半晌,才又說道:“昊天,我乃方外之人,天庭之事本不該插手,但因果輪回報應不爽,你且千萬莫要違了天道。”
玉帝聞言愣了愣,沿着茶盞邊緣輕輕滑動的手微微停頓,半晌,才緩緩放下杯盞,應聲道了句:“師兄多慮了,朕從未想過算計那兩個孩子,更沒想違逆天道輪回。”
元始默然不語,看着下了一半的棋局,又重新執起顆黑子敲在棋盤上:“對了,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你那個小外甥有點不對勁。”
“嗯?不對勁?”玉帝緊跟着落下黑子,“哪裏不對勁?”
“他真只從你妹妹那裏繼承了你幾百年的法力?”
“……什麽意思?”玉帝又是一怔。
“他被大金烏重傷差點魂飛魄散,我與通天師弟替他聚魂的時候發現了點奇怪的東西。”元始暗暗斟酌用詞,手中端着的茶杯中有袅袅的熱霧升騰,眼前的棋盤頓時有些朦胧起來,“他的元神和魂魄有些……不太正常。”
“不太正常?”玉帝狐疑地擰了擰眉,輕叩着棋盤的手指愈發緩慢下來,“怎麽說?”
“他的魂魄很虛弱,但元神卻是意外的強大,他所擁有的法力修為不像是只有一半仙家血脈的仙凡之子。”
“哦?”
“而且,他的元神雖然強大卻明顯遭受過重創,就像玉鼎那樣,幾乎毀掉了畢生修為一般。”
玉帝擰眉不語,嗒嗒地輕叩聲已經停止,微微彎曲的手指搭在漢白玉的棋盤邊緣,襯得骨節愈發蒼白。
“還有更奇怪的,我用還魂陣施救的時候才發現,他的魂魄與元神曾經被人用同樣的陣法救過一次。”略略猶疑,元始緊緊捏着手中的茶盞,半晌才又續道:“那個曾經救他的人,還似乎同時啓動了時空逆轉的陣法……”
尾音未落,耳邊忽然傳來“砰”地一聲響動,漢白玉制的棋盤驟然碎裂,黑白棋子嘩啦啦散落一地——
“此言當真?!”玉帝倏地睜圓了眼,骨節泛白的手下意識地狠狠拍在了棋盤上。
元始暗暗嘆氣,見他瞬間爆發了怒氣,不由輕輕皺了皺眉:“若是不曾看錯那自然是真的。”
言下之意自然是若看錯了,那便不一定了。
玉帝臉色有些青白,竟然忽地記起了當初下凡,在楊府對面的桃花林中見到楊戬時他眼中劃過的戒備與防範。
他下意識地冷冷眯了眯眼——那個孩子……驀地憶起之後兩人的交易,原本青白的臉愈發青黑陰沉起來。
***
“汝等必要謹記,切莫再被表面所惑。所謂不可貌相者,世間繁多,汝等尚需自行體味其中真意。舅舅。”
楊駿緩緩讀完最後一行字,扭頭見自家小弟輕擰了眉梢,看着薄絹不語,不由微微怔了怔,正欲開口喚他,卻聽床榻處驀地傳來一聲哀嚎:“哎呦喂……貧道原來是這麽悲慘吶……”
玉子盤腿坐在床沿上,抻着雪白雪白的裏衣袖子抹眼淚,斬仙劍倒放在床邊,瑩瑩的火光映着上面古拙的圖騰,顯得有些詭異。
楊駿聞言擰眉,雖然弄明白了眼前這個玉子究竟是怎麽回事,但他心裏不知為何卻沒有半點恍然大悟的感覺,只覺得壓抑得要命。
“我說玉……咳,我說前輩,我們知道這信裏說的事情很難讓人接受,但如今已是三更天過,你這般哭號,恐怕會引得其他房客不滿吧?”
玉子聞言翻了個白眼:“貧道愛哭就哭,幹其他房客何事?他們若是不滿,自可離開這裏便是。”說完又抱着腳丫子嚎叫起來:“貧道兢兢業業地背天書修法術,又奉了師尊的命令開門收徒弟,到頭來居然還不是這個身體的原本主人……”
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哭了半天都沒聽到另外兩人搭理他,只好悻悻地住了口,眨巴着眼恨恨地瞪了瞪共同執着薄絹的兩人,耳邊卻忽然傳來了略帶疑惑地詢問聲。
“小戬,這話什麽意思?‘汝既曾兩歷還魂之陣,又通時空逆轉之法,明曉其精髓當屬萬分容易,什麽叫‘兩歷還魂之陣’?是指還魂陣麽?可你不是只經歷過一次?兩歷是什麽意思?”、
楊駿指着薄絹上的一行字,亮晶晶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家小弟,也不等他回答,又接着問道:“還有,這個時空逆轉之法是什麽東西?跟拜師學藝有關系麽?”
楊戬聞言驀地一頓,卻沒回答,低斂的眉眼晶亮而幽深,仿佛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輕垂的眼睫遮住了其中漾起的波紋。
他靜靜看着楊駿手指定格的那行文字,卻不敢擡眼看自家兄長。
——淩霄那位必然是知道了什麽了不得的消息,居然用這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