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永明帝這病養了兩個月,斷斷續續一直不見好。

謝沂作為首輔監國,時常忙得不見人影,分不出太多精力去管賀蘭奚,奈何翰林院的李大人死活不肯再踏進上書房,最後有事弟子服其勞,差事又一次落到了左都禦史齊思義頭上。

賀蘭奚與這位齊大人接觸不多,只知道他和謝沂關系不好,一年到頭上奏彈劾的折子裏,十之七八都是謝沂的名字。

這不,聽說前幾日又上奏彈劾首輔謝大人,罪名是作風不端。

此種純屬沒事找事的行為自然是沒有結果的,何況駁回他上奏的人正是作風不端的謝沂。

按說以賀蘭奚同謝沂這人盡皆知的關系,齊思義定然也是看不上他的,但出乎意料的,齊大人非但沒有不假辭色,态度反而很是微妙。

怎麽個微妙法賀蘭奚說不上來,但齊思義每次不經意流露出來的目光,就好像他是對方地裏一茬嫩綠的小白菜。

欣慰縱容中夾雜着不知該拿他如何是好的憂心。

總之古怪得很。

“殿下忘了嗎?齊大人從前和三少爺關系甚好,同進同出,幾乎形影不離。”方元回憶道,“興許齊大人見着殿下,又想起舊友了吧。”

齊思義沒有在後宮為妃的姊妹,出入宮闱不如姜令秋那樣方便,賀蘭奚能見着他的機會不多,倒是這個名字常聽姜令秋挂在嘴邊。

他那小舅舅又是個沒正形的,整日裏只想着怎麽帶他捉鳥摸魚,以至于他記得最清楚的也就是這些事。

此刻經方元提醒,賀蘭奚心中的模糊印象這才漸漸明晰起來。

齊大人大約是愛屋及烏。

那謝沂呢?

暗通款曲,私相授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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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的像真的一樣,如今還不是丢下他看都不看一眼。

呵,始亂終棄!

賀蘭奚拿不準謝沂的心思,正琢磨着如何同他見上一面,沒想到永明帝身子竟漸漸好轉了起來。

聽聞是溫氏從城外清一觀請了一位道長來做祈福道場,那道士來了以後,不做道場,卻直言要面見聖上,說什麽昨夜夜觀天象,見紫微星光芒暗淡雲雲。

知曉永明帝病重的人不少,但不知那道士如何說服的溫氏,總之是叫他成功踏進了華彰殿。

再出來,便已經是聖上親封的清一真人了。

永明帝身體好轉,謝沂卻不見輕松多少,照舊一頭紮在文淵閣,忙得腳不沾地。

有一回路上碰見,明明都瞧見他了,卻視而不見,匆匆離去。賀蘭奚這才确認,謝大人是在刻意躲着他。

這算什麽?

高興時說救便救,不高興時說丢便丢。

當他是逗樂的玩意不成?

賀蘭奚也知謝沂只是救他一回,沒必要對他的一切負責,可既然上了同一艘船,能不能下去就不是謝沂一個人說了算的了。

全京城的人上至朝廷官員,下至街邊商販,都知道他賀蘭奚是依仗首輔大人得的勢,謝沂若跑了,他還怎麽狐假虎威。

于是這一日,賀蘭奚等在謝沂下朝去往文淵閣的路上,将人堵了個正着。

他橫眉豎目來勢洶洶,許是因為生的好看,容色昳麗的臉上不見兇悍,反倒盡顯嬌縱。

一同下朝的大臣們不住打量,面面相觑,紛紛默不作聲繞過他二人。

惹不起還是躲得起的。

謝沂八風不動,停下腳步,好似晾了賀蘭奚許久的人并非是他一般:“久不見殿下,近日可還安好?”

“很、不、好。”賀蘭奚說得斬釘截鐵,仿佛聲音越大越能證明此事,可中氣十足的模樣十分不具說服力。

謝沂自然曉得他因何而生氣,面上仍不動聲色道:“此處人來人往不甚方便,有什麽事不妨先找個地方坐下來慢慢說。”

看來首輔大人還是要臉的。

賀蘭奚本就色厲內荏不敢真拿他怎麽樣,更沒有撕破臉的打算,當即順坡下驢尋了個僻靜之處,好坐下同他慢慢說。

“先生許久不來過問功課,怕是早把我忘了。”賀蘭奚抱怨道。

謝沂:“微臣不敢。”

賀蘭奚看他敢得很,“既如此,為何将上書房一應事務全數交給齊大人?上回遇到又為何假裝看不見?先生莫非真如傳言那般……厭棄我了不成?”

少年低頭将唇瓣咬出血色,頗為謹慎地伸手勾住謝沂的寬袍大袖,一雙眼睛欲語還休,當真是我見猶憐。

賀蘭奚在人前總是肆意張揚,眼下這般委屈憤懑小心翼翼質問的模樣,倒叫謝沂一下子想起了剛把人從水裏救上來的時候。

防備,疏離,渾身是刺,但卻能在知曉他身份後的第一時間示弱讨好,一如今日。

盡管手段略顯拙劣。

“殿下是君,我是臣,哪有臣厭棄君的道理。”謝沂一口一個君臣說得冠冕堂皇,做下的事卻大相徑庭。

——賀蘭奚從頭到尾,都在被他牽着走。

偏偏又奈何不得。

處處受制于人的感覺并不好受,賀蘭奚深深沉下一口氣:“先生不必拿這些場面話來搪塞我,今日前來,就是想從先生這要句準話。”

謝沂繼續裝傻:“什麽話?”

“二月初三,先生夤夜将我帶回謝府說的那句話,如今是否還作數?”

那是不平靜的一夜,有些人難以入眠,有些人從夢中驚醒。

賀蘭奚從重生的恍惚中清醒過來後,一開始只是想着能活下去罷了,是謝沂同他說別怕,說“一切有我”。

或許是凜冽寒風中那個溫熱懷抱給了他莫名的安全感,一個大膽的想法由此而生。

“作不作數,得看殿下怎麽想。”謝沂如是說道。

賀蘭奚:“此話怎講?”

“本朝首輔一向從閣臣中挑選的,而閣臣必定出自翰林院,不巧的是,臣自入仕以來,從未在翰林院待過一天,首輔之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這些年在朝堂中更是樹敵頗多。”謝沂說到這裏略微停頓了一下,自嘲般笑了笑又接着道,“殿下與臣若是接觸太多,怕是會被有心之人視作一黨,往後明槍暗箭只多不少。即便如此,殿下也還要堅持嗎?”

賀蘭奚像是被他這番話唬住了一般,不自覺松開了方才一直抓在手裏的衣袖,謝沂垂眸看了一眼,并未及時整理,說不清到底是失望還是松了口氣。

實際上,賀蘭奚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謝雲歸,你不是在哄我吧?”

依這老狐貍所言,他非但沒有一聲不吭扔下自己,反而步步為營只為旁人不要将過多的目光放到他身上。

謝沂失笑:“臣若還肯費工夫來哄殿下,那便是心思還在殿下身上。方才所言,字字為真,殿下不妨仔細考慮考慮,不必着急答複。”

“可我已經想好了。”賀蘭奚沖他一笑,“從前與先生毫無瓜葛時便已有人想置我于死地,既然如此,仇人一個還是兩個又有何分別?老天叫我活了下來,那我無論如何也要争上一争。”

他未曾明言說要争什麽,但二人彼此都心知肚明。

一個謝沂在朝中可抵千軍萬馬,怎麽也不算虧。

謝沂跟着笑起來:“殿下有此決心,臣自當奉陪。”

賀蘭奚喜不自勝,撲上前去将人撞了個趔趄,眉目含笑:“說話算話!”

小殿下莽莽撞撞,無所顧忌,謝沂兩只手卻停留在空中,不知該不該回應。

恰巧一片樹葉飄飄搖搖落在了賀蘭奚頭上,他借着拈樹葉的機會,輕輕拍了拍小殿下的頭以作安撫。

至此,賀蘭奚的目的算是達到了。

可有的人不這麽想。

“謝大人,青天白日宮牆之內,煩請自重。”

這個聲音……

賀蘭奚愕然回首:“齊大人?”

齊思義不知何時來的,此刻正皺着眉頭站在不遠處,目光不善地盯着謝沂。

下一瞬,原本別在腰間的朝笏被他抽出來重新拿到手中,腳下步步生風,像是來找人打架的。

來者不善。

賀蘭奚幾乎立刻便确認了這一點,瞅準時機默默躲到謝沂身後。

有什麽恩怨,就讓這兩個人自己去解決吧。

謝沂将他的小動作盡數收入眼底,什麽也沒說,擡頭直視某位來者不善的齊大人,嘴角揚起恰到好處的弧度:“子容,何故這樣生氣?”

老狐貍可太知道怎麽氣人了,裝聾作啞的功夫爐火純青,是個人都忍不了。

賀蘭奚啧啧感嘆。

但齊思義不愧是都察院第一刺頭,當即冷哼一聲,質問道:“謝雲歸,少在我面前裝傻,你可是信誓旦旦保證過,說自己從無他想。”

“子容對我實在誤會頗深。”謝沂對此深感無奈。

謝辭也就算了,小孩子脾性,想一出是一出的,誰知齊思義竟也深信不疑,認定了他是別有用心。

“我親眼所見。”

“眼見不一定為真。”

“不信自己的眼睛難道信你嗎?”

“……你莫不是輸了賭約來撒氣的?”

兩人當着賀蘭奚的面打起了啞謎,明明每個字都清楚落進了耳朵裏,意思卻一句也不明白嗎,只知道二人似乎因為什麽吵起來了。

可……不都說他們關系不好嗎?

他怎麽瞧着,好像還不錯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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