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痛,很痛。

劇烈的疼痛仿佛要把識海劈開,伴随着疼痛,有什麽被掩埋了的東西,掙紮着呼之欲出。

半晌,花霧影雙腿虛軟,滑落着跪坐在地上。

她想起了……很多很多事。

……

開始注意到那個人,是什麽時候呢?

花霧影有些記不清了。

或許是在自己身入險境、對方毫不猶豫拉住她的手的時候,或許是在對方主動放棄秘境寶物的時候。

又或許是最初的那一面。

她被幾個男人糾纏着,格外心煩,雪發女人自林中緩步而來,嗓音也如同雪一般清冽,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的漠然,叫随行的屬下将那幾個男人趕走。

那真的是很美、很美的一個人。

“我名為祝枝寒,是藥宗丹绮長老門下弟子。”雪發女人這麽自我介紹道。

花霧影出身于合歡宗——這個世界上最奢靡享樂、也最藏污納垢的地方。

美麗的皮囊她并不少見到,但這次,她居然被攥奪了心神。

是女人的眼睛格外清透幹淨嗎?

還是因為她想看看,這個人是否表裏如一?

總之在對方邀請她同行的時候,她沒有拒絕。

在修真界,有所圖才是常态。

結伴同行的同伴、兄弟,也可能為了利益而反目,如果一個人忽然表現出了好感和興趣,背後定然別有目的。

花霧影隐藏了自己的身份與形貌,暗中觀察着。

可出乎她的意料,這個出身大宗門、身份高貴的親傳弟子,竟然真的是個實實在在的好人。

是的,好人。

這個人有着很罕見的同理心與同情心,會理所當然地幫一幫弱勢者。并且在對方陷入危機的時候,下意識地不會置之不理。

但這個人又不是愚善,幫人是力所能及,不會被善心綁架,這樣的人很難被欺騙,可以在修真界走很久。

秘境的核心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兇險,她險些着了道。

但好在……她還有一個可靠的‘同伴’。

同伴對于她來說,同樣是一個陌生的詞彙。

她是聖女,有随她支配差遣的屬下,有不得不聽命的上首,每次行動的時候,從來沒有過同伴。

她們互相扶持,在危急之中不得不交付信任,并且最終贏得勝利。

花霧影身為聖女,樣樣都要做到最好,‘贏’這件事于她而言是家常便飯,但這次,勝利的感覺是那樣甘美,在四肢百骸裏回蕩。

是因為有‘同伴’的緣故嗎?

離開秘境之後,祝枝寒選擇了回避,與她拉開距離,花霧影有些意外,又覺得很像祝枝寒會做的事——若不貪求名利、美色,像她這樣身份麻煩的存在,自然是越遠離越好。

但花霧影不會容許她遠離。

這樣能牽動她心弦的存在,自然是要放在身邊,細細體會,找出令她失控的原因。

此時的花霧影尚不知道,命運早已悄然埋下引線。

她們常常寫信。

對于長袖善舞的花霧影而言,取得一個人的好感,是輕而易舉的事。

她們從半生不熟的關系,漸漸變得熟悉,而後無話不談。

于是花霧影知道了祝枝寒有兩個內向、怕生的師弟師妹,有一個看似溫和但很嚴厲的師尊,還有許多交好的朋友。

祝枝寒會與她分享游歷時的所見,也會向她傾訴無法複刻某個複雜丹方的煩惱。

而當花霧影得知,祝枝寒有一個關系不亞于她的好友時,嫉妒與不甘充溢了她的心髒。

那一瞬間她甚至有想過,該怎樣不着痕跡地挑撥那兩人的關系。

回過神,她恍然發現,這個她以不純目的結下的關系,悄無聲息地駐紮在她的生活裏,成長為枝繁葉茂的大樹。

她喜歡祝枝寒信中的寧靜,喜歡那些娓娓道來的趣事,喜歡對方的任何一個小情緒。

不知不覺,她早已沒有游刃有餘的把控關系的進度,反而……常常期盼下一封信的到來。

聖女是宗主的傀儡,是沒有思想的人偶。

但花霧影到底是個人,哪怕被規訓、教導不應有私心,應完成該完成的任務,她有時也會覺得喘不過氣。

通過祝枝寒那薄薄的信紙,她走過對方走過的地方,看到了對方看到的風景。

那是另一種活法,令她欣羨、向往的活法。

在意識到這些的同時,她明白,她不可抑制的——淪陷了。

待在合歡宗,花霧影看過許多癡男怨女、情情愛愛,怎麽會不懂。

這個認知颠覆了她過往近百年的生活,颠覆了她被操縱着走向的未來,而她……甘之如饴。

她沒有怎麽抗拒地促成了兩人久違的見面。

看着面前的雪發少女,目光幾乎是新奇地描摹着對方的五官、神情,她在舌尖嘗到一點甜。

“很小的時候,我有過一個想要尋找的東西,後來我放棄了。但現在我想,把這件事撿起來也未嘗不可。”花霧影微笑着,對面前的人說。

祝枝寒眨了眨眼:“我能幫到你嗎?”

“要靠我自己。”花霧影笑了笑,“不過我想,已經有眉目了。”

很久以前,她曾經想過,她才不要和合歡宗一樣變得烏煙瘴氣,成為其它姐姐那樣的人。

她一定要找到一個……很好很好的愛人,對那個人好。

她問:“如果我找到了,枝寒會為我感到開心嗎?”

“一定。”

那段時日,對花霧影而言,美好得像一場夢境。

她把自己的心思掩埋在平靜的面孔之下,準備溫水煮青蛙、徐徐圖之,叫自己心愛的人也愛上自己。

直到那一日,星隐宗來訪。

星隐宗是五大宗之一,也是大宗中最神秘的宗門,哪怕是花霧影,也很少見到在外行走的星隐宗弟子。

“宗主說,叫您務必好好接待。”侍女朝她福了福身,低聲說。

“知道了。”

花霧影漫不經心地塗好丹蔻,戴上面具,前往靜室。

重重門扉打開,層層疊疊的衣擺拖地,她端莊地緩步走進去。

有兩個人已經在那裏等待了。

其中一個是瞧上去十六七歲的凡人少女,另一個則是戴面具的年輕男人。

與這個年輕男人的眼睛對視,她只感覺識海一震,但回過神,又好像是她的錯覺。

後來花霧影想,或許在那個時候起,對她的影響便悄然種下了。

那日她與兩人相談甚歡,尤其是和那個少女。

她得知少女的名字叫做“蘇思月”,是個在家族裏受人排擠的小可憐。蒙受星隐宗相救,才得知活命、脫身。

後來,這個名叫蘇思月的少女去了藥宗,成為藥宗丹绮長老門下的弟子,祝枝寒的小師妹。

後來,她對祝枝寒寄來的信,漸漸覺得無趣,後來拆也不拆開看了。

她開始期盼得到與蘇思月有關的任何消息。

蘇思月前往秘境試煉也好,學了什麽什麽丹方也好,任意的一點小事,她都願意聽。

某日清晨起來,侍女為她梳妝。

她忽然想。

啊,她一直以來企盼尋找的東西,不就在眼前嗎——蘇思月。

她找到了。

她如此濃烈的,喜歡這個人。

後來再次得到與蘇思月有關的消息,是丹绮寄來的信。

信中說,她的寶貝徒弟蘇思月外出游歷時,身重奇毒,危在旦夕,需要她相助。

她想也未想,便趕到了藥宗。

她看着丹绮篤定的目光:你有法子?

丹绮點頭:“我曾在藏書閣中尋到一個典籍,典籍中記載了關于玄陰體的秘辛。玄陰體雖給宿主帶來無盡苦痛,但亦是一味入藥珍品。”

花霧影沉默片刻:“祝枝寒是玄陰體……你需要我做什麽?”

丹绮笑了笑:“我知你們是很好的朋友,但此時思月危在旦夕,也只能舍棄她了。不需要你做太多,你只需她在求救時裝作不知,便可以了。”

見花霧影沉默,丹绮道:“嗯?怎麽?我知你對思月的心思,若此時什麽都不做,日後便天人兩隔……你可不像是什麽遵循仁義道德的人。”

花霧影也不知道為什麽,遲遲難以答應下來。

就好像她應了,會發生什麽她不願看到的事情、失去重要的東西一樣。

可她會失去什麽呢?

“唔!”頭變得很痛。

片刻後,她松開手,眼中的猶疑淡去:“我答應你。”

動手的那天是個雨夜,濕冷入骨。

花霧影攏袖站着,旁邊還有那個她向來看不大順眼的天鏡宗少宗主薄明薇。

兩人以前見面便免不得陰陽怪氣、冷嘲熱諷,現在卻為了蘇思月站在一起。

“真冷啊。”花霧影說。

薄明薇抿唇,點頭。

她們就等在藥宗,立在檐下。

在第二日的時候,她們等來了傳訊的紙鶴。

薄明薇看着信紙中的內容,拇指用力,在信紙上印下一個小坑。

“你是做什麽?”花霧影叫住薄明薇,“你知道的吧,我們要裝作什麽都沒收到。”

薄明薇腳步頓住,半晌道:“我只是……想去看看。”

花霧影看着她,兩人僵持片刻,花霧影先讓步道:“好吧,我和你一起去。正好,藥宗的那些弟子搜的很慢,我們把人親手帶回去。”

對于她們兩個元嬰來說,制住一個修為半毀的金丹修士實在太輕松了。

雪發女人立在雨中,身子被捆住,長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鮮血自腹中流淌,狼狽極了。

然而更讓人不忍看的,是她臉上那錯愕、不可置信的神情。

這些時日,花霧影對祝枝寒有過刻意的冷待與疏遠,但因時日尚短,祝枝寒并未察覺。

對于祝枝寒來說,她們還是交付性命的好友。像祝枝寒這麽聰慧通透的人,交付信任其實也非易事。

也因此,破碎的時候格外的心涼。

花霧影不是個矯情的人,既然決定做了,便不會再動搖、後悔,也不會多耗費情緒與心神。

但那一刻,看着祝枝寒的神情,她确确實實感覺自己心髒墜墜的。

為了消除那種感覺,她仿佛向自己确定一般,說:“枝寒,你還記得我當初和你說的麽,我一直有想要找的東西。現在我找到了。”

祝枝寒是個很冷靜的人。

度過最初的驚愕之後,臉上只餘淡淡:“是嗎?又是蘇思月?”

花霧影語塞。

祝枝寒臉上帶着淺淺諷意,垂着眼皮:“好吧,我不會祝賀你的。”

——如果我找到了,枝寒會為我感到開心嗎?

——一定。

把人帶給丹绮,她來到蘇思月沉睡者的房間。

但她并不想進去守着,她……

她心裏很亂。

祝枝寒說,不會祝賀她。

這就好像給她們兩人的關系劃開了界限,曾經的約定,全部成了一紙廢言。

她們從前關系很好的……等等,她們從前關系很好?

她們在那時立下約定,是因為她,因為她……

花霧影弓下身,雙手捂着頭:“痛,好痛!”

不知過了多久,她虛脫一般倚在柱子旁。

門外傳來腳步聲。

“吱呀——”

門打開。

丹绮手中端着盛放金色液體的小碗,走了進來。

“現在不是還未到時辰嗎?”花霧影攔住她,蹙眉。

丹绮雙眼迷茫,似乎有些失神。

半晌,丹绮才像是聽到她的問詢:“她死了。”

花霧影如遭雷擊:“死了?誰死了,你是什麽意思?”

丹绮手中捧着小碗,手指攥得很緊,像是害怕什麽似的:“她不願被我們擺布,自絕生機,落星橫雲沒有看住……”

花霧影後退兩步。

——祝枝寒死了?

那個雪發的病恹恹的女人,給她寫過很多封信的好友,安靜的、淡然的、好心的笨蛋,死了?

頭又開始變得很痛,像是有一雙手在收緊。

‘你不該為此傷心。’

‘你愛的是蘇思月。’

“……閉嘴!”

那一刻,有什麽東西崩斷了。

扭曲的、錯位了的東西,回歸正軌。

花霧影抱着頭的手松開,倚靠着柱子,緩緩滑落下去。

她喃喃:“……我們都做了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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