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我們都做了什麽。”

說完這句,花霧影竟是再也抑制不住,噴出一口血來。

過往多年的記憶與感情被替換後的畫面,在腦海中交映,她的臉色乍青乍白。

另一邊,丹绮不停地呢喃:“她不在了……要給思月制藥,制藥……可她不在了……”

花霧影只以為丹绮是在說,祝枝寒提前自絕而亡,提取的制藥材料不夠,怒火騰地上來。

她抹去唇角的鮮血,走至丹绮跟前,一把奪過撐着金色液體的小碗。

“啪!”

花霧影扇了丹绮一巴掌。

丹绮修為比她要高深,若在平時,她定然做不到這些,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丹绮心神大亂的緣故,那一個紅彤彤的巴掌印,真的印在了丹绮的臉上。

丹绮被打了,也沒有發怒,只是愣愣地盯着花霧影看。

片刻後,丹绮回神,執拗地要去奪那玉碗:“……把它給我!”

花霧影怎麽肯讓丹绮再拿了去——這是祝枝寒的東西,是從她身上生生剝下來的,怎麽能用到那個害了祝枝寒的居心叵測的賤人身上!

“你清醒一點。”

花霧影一想起這麽多日來祝枝寒的遭遇,便五髒六腑劇痛。她把小碗小心護在懷裏,啞聲道:“……她是你最疼愛的徒弟啊。”

丹绮動作頓住。

花霧影看着丹绮混亂的、眼中夾雜着痛苦的模樣,忽然覺得快意:“你曾經為她遍尋良方、試圖找出突破那體質禁锢的法子,你還同我商議過的,你忘了嗎?”

口中言辭如刀劍,她刺着丹绮,也将自己刺得鮮血淋漓。

頓了頓,花霧影補上下一句:“哦,我指的不是那不知打哪兒來的野雞,而是枝寒。”

“枝寒。”

聽聞這句,丹绮便如同被點破什麽一般,一個趔趄,痛苦地扶住旁側的桌子,才不至于跌倒。

“她是我的……我的……”竟不敢再言語下去。

丹绮就像只畏光的動物,仿佛恨不得躲進黑暗裏,不面對這一切,不面對這殘忍的真實。

堂堂藥宗長老,身份尊崇無比,何時有過這般狼狽模樣。

花霧影看着,雖出言譏諷了,卻不覺得快意,只覺得胸中的痛苦更甚。

是她,是丹绮,是她們所有人……把事情推到這一步的。

就算這麽說了,又顯得她有多幹淨呢?

“想起來了?”花霧影冷冷道。

半晌,她聽到回應:“……想起來了。”

丹绮扶住桌子,搖搖晃晃站起來。

這個往日裏溫和得完美無缺的女人,這一瞬間竟然顯得蒼老了。

“那日師兄有托,叫我門下再收個弟子。”

“我平日對這些不大上心,但師兄待我極好,我想着,收便收了,不若給枝寒做個伴,這山上清苦,僅有落星橫雲二人,冷清了些。”

“卻不成想……”

她眸中閃過刻骨恨意。

她喃喃:“用的應當不是毒,再高明的毒我也能瞧出倪端。是蠱?還是一些有特定效用的法器?”

“若叫我知道她背後之人是誰,我定……”

“是星隐宗。”花霧影忽然道。

丹绮驀地擡眼看她。

花霧影将那日發生的事說了:“興許是對自己的手段太過自信,也興許是不大瞧得起我,他并未刻意掩藏身份。”

丹绮連聲道:“星隐宗,星隐宗……好個星隐宗!”

兩人未再多言。

她們心中皆是悲痛難抑,頭腦亦有些渾噩,幾乎快要轉不動。但她們不能就此停歇,被悲痛擊垮——沒了她們,還有誰能為枝寒讨回公道呢?

兩人先是把祝枝寒的……屍骨收斂好,放進冰棺裏。

丹绮未多做停留,去處理蘇思月的事——因着那神秘莫測的控制人之法,她不敢交予其他人手,準備親自去做。

不知蘇思月這個棋子價值幾何,若是重要,須得好好利用。

只是在那之前,她的寶貝徒弟受過的苦……總須得讨還一二。

另一邊,花霧影則去找了薄明薇,雖然她看這個家夥很不順眼,但她更見不得這人也被幕後黑手蒙騙了去——她們對枝寒的感情,不應被任何人扭曲。

得知好友死訊,薄明薇先是怔然,而後也如她們先前一般,頭痛欲裂。

花霧影倚在欄杆上,抱肩看着,忽然意興闌珊地側過頭,看亭子外的雨簾。

這天的雨下得真大呀。

為什麽沒有早些發現呢?

見薄明薇已醒悟,花霧影不再多留,如同幽魂一般,渾渾噩噩地走着,不知不覺就到了停放祝枝寒屍首的地方。

她的那兩個師弟師妹也在,俱是眼眶紅紅,想來也恢複了。

見到她,那個雙子中的少年,像是護主的野獸一般,攔在冰棺前。

花霧影不耐煩地一皺眉,這少年修為低微,以她之能,本可以将人随後揮開。

但她又忽然想起,這是祝枝寒停棺的地方,眼前的是祝枝寒曾經最疼愛的師弟,便抑制了性子,輕聲道:“我想來看看她。”

少年兇巴巴的:“呸!你也不看看你做了什麽,虛情假意……”

說着說着,他的眼睛卻紅了。

旁邊的少女拉了拉少年的袖子,對花霧影道:“聖女請便吧。”

說罷,少女拉着少年,退到門口的地方,既能看着棺椁守護,又不打擾‘二人’相處。

花霧影走近冰棺,垂着眼,看着棺中人的模樣。

棺中的女人被好好的打理過,一頭雪發整齊地垂落,身上的血漬被小心地擦拭去,衣物也換成了幹淨的、鲛绡裁成的白衣。

一如生前安靜恬美的模樣。

但花霧影知道,這具軀體的腹部有一道被剖開的傷口,并且這個人再也不會呼吸、不會對她笑了。

看着棺中之人的熟悉的面容,花霧影這半日來強做的鎮定、平靜,再也無法維持下去。

她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一樣,弓下身,跌坐在地上。

她們其實每個人都不無辜。

她和丹绮讨論了,這個‘轉移’的效用到底是什麽,就結果而言,應當是把對一個人的感情,移情到另一人身上,曾經兩個人的好,則被有意無意地忽視、扭曲。

祝枝寒是玄陰之體,生來便帶着弱症,為此幾十年來身體虛寒,每日都要忍受疲弱之苦,嚴重的時候甚至會咳血。

并且這個玄陰體限制了修為,哪怕丹绮為她尋來方子,進階至金丹,便已是極限。

再也無法突破就意味着,她的壽元被永遠的局限在了那裏,金丹修為至多能活至兩三百年。

對于修真之日來說,這些時日不過眨眼便會過去,就算祝枝寒不說什麽,表示自己已經很滿足了,她們又怎麽情願?

她們是貪心的。

已經擁有了寶物,怎會甘心失去?她們想要永遠擁有。

于是丹绮找上了花霧影,她們幾人商議過,要怎麽為祝枝寒突破玄陰體的限制。

丹绮對此研究至深,沒過多久便想出了法子。只是那法子陰損,要害了其他人的性命,幾人因此而踯躅。

倒不是她們有良心這樣的東西,而是她們擔心以祝枝寒的性子,得知了會鬧。

這個計劃便暫且擱置下來。

後來沒等計劃重提,便發生了蘇思月之事。

若那神異的能力為‘移情’,那便是把她們想要保護、挽救祝枝寒的心願、執念,移情到了蘇思月的身上。

蘇思月中了奇毒,需要藥引續命,且蘇思月天資并不算好,有玄陰體的根骨為引,說不得會覺醒那傳說中的‘天蝕之體’。

所以她們……

花霧影發起抖來。

她不是什麽良善之人,若對她有利,就算是無辜者,她也會毫不猶豫犧牲。

但這一刻,她忽然明悟,迂腐的仁義道德中,叫人但行善事、諸惡莫作,并不是沒有道理的。

是不是一種報應?

她的惡念,最終将自己的心愛之人推向萬劫不複的境地。

“噠,噠。”

身後傳來沉悶的腳步聲。

片刻後,身邊多了一個人。

花霧影偏頭望去,卻是提了兩個酒壇過來的薄明薇。

“你來了。”

薄明薇沒有應聲,只把一個酒壇遞向花霧影。

往日裏,花霧影定然是不會接受的,說不得還會綿裏藏針地諷刺一番。

然而……現在哪還有什麽往日呢?

花霧影提着酒壇,以一種完全不風雅、她平日裏根本不會做的粗魯姿勢,把酒水往嘴裏灌。

“你在哭。”薄明薇盯着她。

花霧影任由她看,啞聲道:“是酒太辣了。”

兩人無言半晌。

花霧影忽然道:“你說這些天,她該有多難受呢。寒玉床那麽涼,她畏寒,也怕疼……”

“就連現在,她都要睡在這麽冷的冰棺裏。”

薄明薇亦醉了,手掌撫過冰棺,目光有些空洞:“但比之寒冷、疼痛,更讓她難過的卻是我們吧。”

“如果她從未遇見過我們……”

說着說着,她再也說不下去,只悶頭喝酒。

祝枝寒死後的許多年,花霧影都常常以為,那只是她不小心做的一場噩夢。

夢醒後,她心愛的姑娘還在,她們還像以前那樣要好。

——如果不這樣想,真的很難支撐下去。

她們開始明裏暗裏的對付星隐宗。

蘇思月确實是一個對星隐宗而言很重要的棋子,似乎是什麽命格之類的緣故,非她不可。

她們借此狠狠扳回一成。

但星隐宗着實強大,它面上是最低調的大宗,實則早已暗中布局,把控了整個仙盟。

就連藥宗,都有星隐宗的勢力與耳目。

她們不打算雞蛋碰石頭,為此與仙盟的敵人聯合,那敵人似乎是魔族中人,又仿佛曾經是仙盟當中有名望的道尊。

魔族不魔族,會不會成為人族戳脊梁骨的罪人,她們已經不在乎了。

重要的人早已不在,她們也與半瘋沒有多遠。

并且,花霧影在這位前道尊眼中,看到一潭死水,就如同她們一般。

最終的那一戰,打的天昏地暗。

花霧影一人對付七人,被活活耗死,最終的結局并沒有看到。

她不甘的阖上眼,陷入無邊的黑暗。

若這麽死了,她會看到枝寒嗎?

聽說萬物消減之後,不論是修真者還是凡人,亦或是花鳥蟲魚,都會前往閻羅殿受審判。

如果能再見一面就好了。

屆時不管枝寒想要打她、罵她,甚至剮了她,她都情願。

然而死後,她卻并沒有到閻羅殿。

而是……

面對着燃着熊熊魔火的合歡宗水牢,花霧影一時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好像重活了一次,又見到了枝寒。

但這一次與上一世的經歷并不同,她并沒有在秘境中遇到枝寒,反而是在多年之後的合歡宗……

她在道侶試煉中見到了枝寒,她因着心底那股莫名的情緒與好感,刻意接近枝寒。

枝寒有個戀慕之人,她因為嫉妒,甚至設計讓枝寒的心意暴露,兩人分開!

後來更是在聖地裏,将人偷偷拐走,軟禁在石室裏。

花霧影呆愣愣地把手掌放到胸口。

枝寒還捅了她一刀。

不,在這之前,更重要的是……!

花霧影忍着識海針刺般的痛,跌跌撞撞跑向法陣的正中。

那裏有個漩渦,但是現在合攏了。

她剛剛便看見枝寒躍了進去!

“是通往深淵的通路……怎會……竟然真的打通了?”

“該死,怎麽會合攏了……該死!”

她用力地拍打地面,但是那裏只有硬邦邦的石板。

那魔界裏滿是魔氣,根本不适合人族生存,十死無生。

剛發現她這輩子已與所愛之人重逢,随即又得知所愛之人已經流落魔界,生死未蔔,得到又失去,這樣的落差幾乎要把人逼瘋。

她鎮定又癫狂地将靈力輸入法陣,直至靈脈裏靈力枯竭、隐隐作痛,法陣沒有反應。

于是她又放血。

隐含着精純力量的修真者之血流淌在法陣上,然而這法陣用過一次,早已作廢,就算沒有作廢,需要數萬人、籌備數十年才完成的蓄能,憑借她一人之力,又怎麽可能啓動呢?

半晌,意識到真的沒有辦法奏效,手中割開傷口的匕首,叮當滑落在地上。

“怎麽會……”

她又失去她了。

花霧影忽然想,如果這輩子她早點恢複記憶……又或者她不那麽貪心、更光明磊落些,不将枝寒軟禁在水牢,是不是就沒有如今的這些事了?

可惜就像上一世那樣,沒有如果。

她的面頰因為失血而現出死人一般的蒼白,唇瓣幹裂亦失去血色,狼狽極了。

回過神,她幾乎是神經質地把匕首抱在懷裏——那是祝枝寒先前用來捅她的,後來祝枝寒離開,沒有帶走。

這是她僅存的……枝寒的東西了。

“不,枝寒一定不會出事的。我不能這麽頹喪……”花霧影喃喃着站起來,近乎是自欺欺人的。

“過些日子,似乎是那個賤畜入門的時間……雖然不知道這一世有沒有改變。”

“我要去找丹绮,我要告訴她……”

……

魔域。

地面是茫茫無際的紅褐色砂礫,奇形怪狀的岩石凸起着。模樣怪異、生着尖刺的植物,就生長在那岩石縫裏。

“咳,咳咳!”

鸾梧被飛揚的砂礫嗆到,不住咳嗽起來。

眼皮動了動,她睜開眼:“這是……”

摸索着坐起,冷不防指尖觸碰到一個微涼柔軟的存在,她幾乎要警戒地抽刀,然而轉頭看去,卻發現那是她的……小徒弟。

……她怎會過來?

鸾梧本想着她當時難以自控,不願傷害祝枝寒,便存了自我了解的意思,跳入通路,也以自身為祭立即将通路關系——就是怕她的徒兒跟來。

可是世事就是這樣,越怕的東西越會發生。

【這裏是魔域。】

一個相當古怪的、沒有感情的聲音這樣說道。

小徒弟躺在這紅砂中,幾乎被砂礫掩埋。那雙平靜清亮的眼眸,被薄薄的眼皮遮掩着,眉頭蹙起,像是陷在什麽不安的夢魇裏。

而在小徒弟的身上,一個暗紅色的小團子立在上面。

剛剛的聲音,似乎便是這個團子發出的。

“你是什麽東西?”

若說剛剛是差點抽刀,那麽此刻,鸾梧已是拿刀比在這個團子的脖頸處——如果它那胖胖的身軀有這個東西的話。

【我是你的徒弟的……合作者。】斟酌片刻,團子這麽形容道。

合作者?

除了自己之外,小徒弟還有其它的合作者?

不知是否是變成魔的緣故,鸾梧心底泛起淡淡的煩躁和殺意。

團子似乎也察覺到她的态度,立即道:【若非緊急情況,我不會現身。她的狀況不太好。】

鸾梧眉頭蹙的更深。

團子道:【那通路與整個魔域,四處都是魔氣,人族到這裏便會被侵蝕。我已經盡力阻擋,但快難以為繼了……你也能看出她的狀态不太好,是也不是?】

【她沒有辦法憑借自己的力量醒來了。】

鸾梧身上的殺意淡了些許,但沒有把刀放下。

鸾梧如今雖然放開了對魔族血脈的限制,但對此的了解确實不深,更不知該……如何在魔氣的侵蝕下,保存一個人類。

既然團子這麽說了,便一定不會不理,只是不知其中代價——若團子沒有說謊,它與小徒弟的關系是合作的話。

“你想要什麽?”

話中之意便是,你想要什麽才會幫她?

團子像是對她極為了解似的:【放心,我只是想從她那裏得到一個結局罷了。】

它扭了扭身子看向祝枝寒,黑豆似的眼睛裏,似乎有柔和一閃而過。

【這是已經預支的報酬,所以我不會再要東西。我這次現身,是因為只有你才能救她。】

“什麽?”

【你若有心救她,便與她結契。】

【你要與她分享你的生命力、壽元、修為,也分享你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只有與你的生命相連,她才能活下去。】

鸾梧幾乎立即要反駁:“可我……”

可她都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團子盯着她:【要麽以後死,要麽現在死。】

【為什麽要那麽悲觀?你不想要争一争嗎?曾經那個人、你的師尊對你的影響,就那麽大?】

被叫破心裏最難以觸碰、被深深掩藏的地方,鸾梧驀地擡起眼,目光幾乎是兇狠的。

團子的聲音軟下來:【你可以努力讓自己活長一點,未來什麽的,誰都說不準,不是嗎?】

“可……”

【快點做決定啦!時間來不及了!】團子蔫蔫趴下來,有些萎靡,真像是堅持不住的樣子。

說來也有趣,她們交談的重點,居然不在契約所要交付的昂貴的代價,反而是怕拖累了另一個人。

鸾梧閉了閉眼,應道:“……好。”

其實現在她也不是很能自控,魔血天生所帶暴戾與殺意盤亘在胸中。

但為了小徒弟,她願意試一試。

未來……說不準麽?

作者有話要說:

開頭寫的時候有點卡,删掉一版後重寫感覺順暢不少,所以寫到了現在(這是重點,溜

這章我寫得好長的喔!快六千字喔!

感謝在2022-05-2104:57:26~2022-05-2205:21:4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笑一笑、好想吃炸串、韻、宴然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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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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