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醫者》
“小韶,你還是回來看看吧,咱爸報病危了。”電話裏的女聲疲憊無奈,不見焦急,但見心虛。
“三姐。”窗明幾淨的走廊邊,站着一位身姿挺拔的男醫生,眉眼隽秀文雅,戴一副薄薄的金邊眼鏡,他将手機貼在耳邊,說,“你把爸的病危通知單拍照發我。”
“小韶……”女聲小心翼翼地說,“兩年過去了,咱爸也很愧疚,你過年能不能回來,看看二老。”
“不能。”白韶幹脆利落地拒絕,他皺起眉頭,“如果沒別的事,我先挂了,今天比較忙。”
“唉。”白秀竺嘆氣。
“秀竺!”熟悉的中氣十足的男性聲音聲音,隐隐從白秀竺電話中傳來,“那小子不願意回來?”
白韶的左手一直揣在口袋裏,右手捏着手機,嘆一口氣,說:“三姐,別總是替爸騙我。”
“我沒有辦法。”白秀竺為難地說,“你們都走得遠,只有我留在這裏照顧爸媽,他纏着我騙你,我能怎麽辦。”
“我再給你拿點錢,快過年了,你買些新衣服給囡囡。”白韶說。
“我的錢夠用。”白秀竺說,“你在北京,多和二姐走動走動。”她深吸一口氣,繞了一大圈,終于繞到正題上,“你的手怎麽樣了。”
“老樣子。”提到手,白韶冷靜自持的神态露出幾分煩躁,“我去忙了。”
“去吧,按時吃飯,不要熬夜,多運動。”白秀竺念念叨叨地挂斷電話。
白韶将左手抽出口袋,端着手機,右手手指點開微信,給白秀竺轉去兩千塊錢,并備注【拜個早年】。他的右手骨節清晰,筆直修長,左手從食指到小指,橫着一道可怖的疤痕,仿佛被某種利器斬斷,又花費一番力氣拼接起來。
“小白大夫。”家屬推着坐輪椅的老人,朝白韶打招呼,“病房裏來了一堆人,正找你呢。”
“我現在去。”白韶說,“謝謝你。”
“客氣。”家屬擺擺手。
這就是白韶今天主要忙碌的事情,接待紀錄片拍攝組。他穿過狹長的走廊,路過腫瘤科室,邁進朝南采光最好的房間,這是他主管的地盤——安寧療護病房。
往日安靜甚至有些死氣沉沉的病房內,多了一群身體健康的人,他們架設攝像機,安裝收音設備,溝通拍攝人選,突然的熱鬧生機引起躺在病床上等待與死神握手的病人們的注意。站在病房中央主導工作的男人穿着一件嫩黃的衛衣,顯得格外年輕,他轉身正好與白韶四目相對,笑眼彎彎,走過來與白韶握手:“你就是白韶醫生吧,我是路初陽。”
“路導。”白韶與路初陽握手,“年輕有為。”
“哎,太擡舉我了。”有別于白韶的溫潤秀雅,路初陽英俊灑脫,透着一股養尊處優的富家少爺氣質,說話帶着點土生土長的北京口音,吊兒郎當,漫不經心。
白韶收回右手,後退半步,與路初陽拉開距離,問:“需要我介紹一下安寧病房嗎?”
“需要的。”路初陽察覺到白韶的态度變化,有些摸不着頭腦,極少有人一照面就不喜歡自己,他自認社交達人,狐朋狗友手牽手能從昌平排到房山,不知為何能在一兩句話的功夫惹得漂亮醫生的不滿。
“去我辦公室說。”白韶轉身,目光不着痕跡地錯開路初陽探究的審視,如路初陽敏銳的感知,他确實不想和這種富二代産生交集。
一路無話,路初陽在懷疑自己的社交能力,白韶則刻意不想講話拉近距離。踏進辦公室,路初陽說:“我們劇組之前在急診室駐紮了半年,白醫生聽說過嗎?”
“我知道。”白韶點頭,“急診室很辛苦。”
“是的,所以我想着給組員們緩一緩,李院長推薦我來這裏。”路初陽說。
白韶點頭:“嗯,安寧病房應該是整個醫院最特殊的病房了。”他示意路初陽坐下,認真地介紹,“我們安寧病房,是對病終末期病人特設的病房,用來照顧臨終病人,幫助家屬度過悲傷,基本目标是盡可能達到被照顧的病人所想要的生活方式。”
“所以你們不會像其他病房那樣,竭盡全力、不擇手段地救治生命。”路初陽說。
“是的,我們要做的,是幫助病人及其家屬平靜地與死亡和解。”白韶說,“我們尊重病人的意願,緩解傷痛,送他們最後一程。”
“病房有多少醫生和護士呢?”路初陽問。
“我們醫院的安寧病房規模較大,有三位安寧醫生,五位護理師,和十名護士。”白韶說,“目前有二十七名患者住在病房裏,我了解他們每個人的情況,可惜我沒有什麽講故事的天賦,路導可以找他們聊聊天,挖掘好故事。”
“不不不,白醫生的口才十分出衆。”路初陽說,他聽出白韶想要擺脫他的意圖,反而激起了他的逆反心,“我在病房裏轉了轉,患者們對您交口稱贊,張口閉口小白大夫,您一定對患者們的背景故事如數家珍,不如跟我推薦幾名患者。”
“……”白韶端起白瓷水杯,稍抿一口掩飾尴尬,他着實不喜歡驕橫的有錢人,但面前這位路導和印象中的有錢人不太一樣,他萬分不願承認自己被路初陽的話捧得很舒服。
“小白大夫?”路初陽眨眨眼睛,“推薦一個也行啊,給我指指方向。”
該死的虛榮心,白韶暗暗唾棄自己,他開口:“13床的寧大爺,胃癌晚期,建議你多跟他聊一聊。”
“好嘞。”路初陽笑眯眯地答應,他注意到白韶的左手始終揣在口袋裏,視線逡巡一圈,不着痕跡地記在心底,“未來三個月,打擾小白醫生了。”
“沒什麽。”白韶放下水杯,随手翻開一本病歷,右手拾起中性筆,假裝忙碌的模樣。
路初陽識趣地站起身,說:“我去盯劇組了,您該查房查房,不必拘謹,就當攝像機不存在。”
“好的。”白韶點頭,他低頭寫病歷,餘光瞥見路初陽離開辦公室的背影,松了口氣。他性格慢熱,因兩年前失敗的戀情,戒心極強,本就沒什麽朋友,又築起厚實的心牆,這讓關心他的導師極為頭疼。
白韶本人不覺得有問題,他合上病歷,摁亮電腦屏幕,查看每個病人的情況,不知不覺,便到了午飯時間。
比起其他忙碌的科室,安寧病房的作息堪稱規律,白韶站起身,将見底的茶壺涮洗幹淨,拿起飯盒踏出辦公室,與路初陽打個照面:“?”
“小白醫生,去吃飯啊。”路初陽熱情地說,“正好我也去吃飯,一塊兒呗。”
“我,”白韶下意識想拒絕,剛蹦出一個字就被路初陽截胡:“我聽公孫主任說你都是一個人吃飯,他讓我多找你玩。”
“……哦。”白韶咽下後半句話,說,“你怎麽遇到了公孫老師?”
“駐紮急診室拍攝的時候,見過兩回公孫主任。”路初陽說,“他第一次見我就跟我說,他有個學生和我年紀差不多,性子太悶,他特別發愁。”
被老師嫌棄性子沉悶的白韶閉上嘴巴,捏緊手裏的空飯盒,沉默一路,一直走到食堂門口,才開口:“我要給老師打一份飯,可能會慢一些,你先吃。”
“沒事,我也打包,去看看公孫主任。”路初陽說。
甩不掉小尾巴的白韶打了兩份飯,無奈地坐電梯上三樓,朝眼科走去,迎面聽到老師公孫旌的大嗓門:“聽說食堂今天有雞腿,不知道我學生搶到沒有。”
白韶走過去,将飯盒遞給公孫旌,面無表情地說:“沒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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