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命如風
路初陽無奈地穿上小黃鴨內褲,這種六歲後就不可能出現在他身上的幼稚圖案,在三十歲的深冬再次回到他身上。沒辦法,誰讓他渾身上下都是白韶友情提供,襯衫、牛仔褲、紅綠襪子、小黃鴨內褲,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白韶竭力抿平唇角,掩飾輕松愉悅的心情,然而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笑話的姿态全然暴露了他的意圖。
水汽騰騰的路初陽用毛巾擦幹頭發,坐在矮凳上蜷成一團穿襪子,鮮紅配深綠的襪子難看極了,生生将大少爺的氣質拉低到村口抓雞的傻小子。他将牛仔褲的褲腿往下拽了拽,仍然沒有擋住襪子那值得挫骨揚灰的顏值,他輕輕嘆氣,放棄掙紮,拿起手機,只聽微信叮叮當當亮起七八條消息,毫無防備地點開。
【曾嘉霏:[語音30s]。】
曾嘉霏:“路導,你還好吧,昨晚睡哪啦?”
損友的聲音壓抑着幸災樂禍的笑意,路初陽面無表情地點開曾嘉霏發來的視頻,視頻中的自己舉起紅酒瓶,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語唾罵BAFTA評委有眼不識千裏馬,憑什麽不給自己頒獎。五人中唯二英語流利的哲學博士倪鴻一邊叽哩哇啦地念拉丁語,一邊拍打路初陽的肩膀。
【曾嘉霏:[語音56s]。】
曾嘉霏:“本來阿瑤想扶你上樓休息,你非不要,站在路邊打車,誰勸你你用英語罵誰。不愧是路導,喝多了都要放洋屁。”
路初陽咬牙切齒地摁掉語音,擡眼與探頭探腦的白韶對上視線。
“你忙。”聽牆角被抓個正着的小白大夫尴尬地後退半步,走出辦公室,“我去查房。”
“我跟你一塊兒。”路初陽收起手機,追上白韶的步伐,試圖挽回形象,“昨天跟朋友們喝酒去了,太久不聚餐,他們逮着機會狠灌我。”
“嗯。”白韶敷衍地應聲,他問,“BAFTA是什麽?”他好歹是臨床醫學博士,同樣聽得懂路初陽那幾句英語。
“一個不知名的破獎。”路初陽啞然失笑,“也就我這種籍籍無名的小導演在乎。”
“哦。”白韶轉移話題,“我帶你去找錢阿姨。”
“啊?不是找寧大爺?”路初陽疑惑地問。
“寧大爺昨晚走了。”白韶說,他停頓兩三秒,接着說,“在這裏,死亡是常事。”
路初陽怔愣,雖然他沒有見過寧大爺,但他吃過寧大爺給的棒棒糖,上周五到這周一,短短三天時間,他便和白韶口中喜歡和年輕人聊天的寧大爺陰陽兩隔。
白韶沉默地踏進二號病房,臨窗的病床上半坐着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老太太看起來約有七十歲,鬓角別着一朵小花,神情放松,有氣無力地對白韶說:“小白大夫,早啊。”
“早,錢霞阿姨。”白韶側開身子,介紹身後的路初陽,“這是路初陽,這段時間來咱們科室拍攝紀錄片,我想推薦您參與拍攝,可以嗎?”
“可以。”錢霞欣然同意,她擡起手,勉強整理一下頭發,将鬓角的花朵重新插好,“等我老伴兒來,一起上電視。”
“好的。”白韶說。
路初陽緊跟一句:“謝謝您的支持。”
“可以給我,化妝嗎?”錢霞問,“上電視就要,漂漂亮亮的。”她講普通話略帶南方口音,聽起來像江浙一帶長大的女子。
路初陽點頭:“當然可以,我去叫化妝師。”
錢霞說:“謝謝你,小夥子。得病後,我都沒有心思,打扮自己啦。”她的聲音虛弱嘶啞,路初陽低頭掃一眼挂在床頭的病歷牌,【錢霞,72歲,食道癌晚期。】
白韶站在床頭,雙手插兜,問了錢霞幾個日常問題,哪裏疼,夜晚是否可以睡着,吃飯時感覺怎麽樣。錢霞一一回答,由于食道癌,她只能吃一些柔軟潮濕的流食,吞咽難受辛苦,咀嚼稀碎的食物一點點滑進胃裏。
路初陽離開病房去找自己的拍攝團隊,與提着布袋走進來的老先生擦肩而過。
“老伴兒,我買了毛線帽,你看看這個顏色喜歡嗎。”老先生慢悠悠地走到病床邊,掏出毛絨絨雪白的毛線帽,遞給錢霞,對白韶點頭示意,“小白大夫,早。”
“早上好。”白韶說。
錢霞接過毛線帽,帽子側面鑲嵌一朵燦黃色迎春花,她拿起帽子戴在頭上,花白的頭發,雪白的帽子,相映成趣,老先生說:“好看。”
白韶拿起手機,給錢霞拍了兩張照片,說:“中午我去打印室洗出來,送給您。”
“謝謝。”錢霞說,病房裏的暖氣充足,錢霞摘下帽子,放在床頭櫃上,對老伴說,“我們,要上電視了。”
路初陽帶着兩個化妝師進入病房,他接茬:“是啊,我們拍完要在央視播出呢。”
白韶退後幾步,将空間留給工作人員,路初陽站在他身邊,小聲問:“錢阿姨預計還有多久?”
“三到六個月。”白韶說,“她有個女兒,每天晚上來醫院坐坐,性格和錢阿姨差不多,很好搭話。”
“每一個病人的情況,你都這麽熟悉嗎?”路初陽問。
“職責需要。”白韶說,“我去看別的病人,你忙。”他朝路初陽揮揮手,卻被對方拉住手腕,路初陽說:“小白大夫,你也上鏡頭呗。”
“嗯?”白韶沒聽明白。
“我們不僅錄患者的故事,也講醫生。”路初陽解釋,“跟拍醫生的日常,構成故事主線。”
白韶說:“我有什麽故事。”
“秦大夫和劉大夫都同意上鏡了。”路初陽說,“你是不是也得合群。”
“……”白韶推一下眼鏡,秦大夫和劉大夫是安寧病房的另兩位醫生,他狐疑,“他們真同意了?”
“是啊。”路初陽點頭,“秦大夫說你是最難說話的,所以我征求了他們的同意,最後來問你。”
白韶不明白自己怎麽就成最難說話的那一個人,他勉為其難地颔首:“好吧。”
路初陽立刻喚來一個扛攝像機的小哥跟着白韶去查房,并親手給白韶別上收音設備,說:“你別拘束,就當攝像機不存在。”
“好。”白韶餘光瞥一眼黑洞洞的鏡頭,不自覺地抿緊唇,他仍然緊張。
路初陽上下打量白韶的穿搭,白大褂、白襯衫、黑色休閑褲,平常的衣服配上白韶的臉龐和斯文溫雅的氣質,自帶氛圍感。路初陽問:“你為什麽總是把手揣進口袋?”
“我的左手受過傷,部分功能喪失。”白韶将左手抽出口袋,一道深色的疤痕橫貫四根手指,他緩慢抻平手掌,手指難以伸直,指尖顫抖。
路初陽驚訝,半晌說不出安慰的話。
白韶握起拳頭,重新放進口袋,說:“不必自責,意外而已。”他離開病房,路初陽望着他的身影,久久不語。
攝像機跟着白韶走過一個又一個病房,安寧病房的病人大多是遲暮之年的老人,攝像小哥問:“這裏住過年輕人嗎?”
“別說年輕人,中年人都極少。”白韶說,“人怎會早早認命,年紀不大,自是願意治療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看向鏡頭,“你們去過急診室,也知道那裏是什麽情況,賽博機一上,即使摁到肋骨斷裂,也得維持心跳,不放過一絲希望。”
“我這裏不太一樣。”白韶邊走邊說,“我們不搶救,我們等待死亡。”